正是出于这种心理,白天接旨的时候洪承畴倒也表现得很干脆,叩首谢恩、山呼万岁,并热情地招待了宣旨的使者们。可是等送走使者后,洪承畴的笑容很快消失不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地图,看邸报,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端着一个黑漆木盘走进了书房,木盘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和两样小菜。只见这位年轻人眉目间与洪承畴颇有几分神似,他正是洪承畴的长子洪士铭。
“父亲,多少吃一点吧。”
“先放下,我自有分寸。”洪承畴头也不抬。
洪士铭作为洪承畴之子,继承了父亲年轻时的读书天赋,年纪虽轻,但在去年已经中了满清的举人,见识自然也不差。此时,见父亲满脸的阴云,他立刻猜到了八九分:“父亲可是在为湖广局势担忧?”
洪承畴并未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邸报,又靠在椅背上仰头闭眼沉思了片刻,这才轻叹了口气道:“不为此事又能为何?虽然有时不得不说几句鼓舞人心的大话,可有些事终究不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如今湖广局势危急至此,其根源大半在贼将庞岳,能够掀起这等风浪,此贼又岂是易与之辈?”
洪士铭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自去年荆州之战以来,湖广官场普遍弥漫着对庞贼的畏惧情绪。如今父亲为稳定人心,白天当着天使的面,言语上对庞贼略表轻视也未尝不可。可庞贼既能令智顺王、续顺公等百战骁将折戟沙场,在统兵用兵上便定有过人之处。又观其治理地方,屯田养兵等等,皆颇具章法。由此看来,庞贼实乃我朝之劲敌,需得小心应对才是。”
洪承畴摇了摇头:“此贼用兵倒是的确无甚过人之处,排兵布阵上中规中矩,甚至略显拙劣。至于治理地方、屯田养兵等等,亦不过如此。单论统兵用兵之才,当今天下良将胜过此辈者,不说车载斗量,至少也是大有人在。庞贼之所以为庞贼,主要在于他拥有另外三点过人之处。”
“不知父亲所说的是哪三点?”洪士铭心中顿时充满了好奇。
“眼力,胆量,心胸。”洪承畴不急不徐道,“而在这三点当中,又当数其眼力为最甚。让我至今难以理解的是,此贼仿佛总能看透我朝的虚实,进得以从容不迫地行事。”
见洪士铭若有所思,洪承畴继续道:“这样吧,日升,我不妨举个例子。倘若你身处庞贼之位,去年面对襄阳叛贼王光泰的求援时,首先会作何考虑?”
“自然是先辨明敌我态势,考虑敌方是否会有大批后续援军赶来支援,之后再决定是否出兵。”
“没错,为将者一般都会先做这般考虑。哪怕是再雷厉风行之人,也总免不了耗费一些时日。而到了长驱深入敌境之后,因为心存顾虑,不知敌方援兵会何时抵达,通常又会力求速战速决。”洪承畴说到这儿,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隐隐约约的苦笑,“可庞贼却是恰恰相反,出兵前雷厉风行,刚从广东班师便又主动挥军北上,深入我境之后则又是大摇大摆,即便在荆州城下受挫也是不慌不忙,放心大胆地施展他那并不高明的诱敌之计。他既能如此行事,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早已看出我朝暂时无太多精力顾及湖广,故而才如此胆大妄为。若单只一次倒还能解释为巧合,可他的判断已不止一次得到了印证。从当初敢以万余人马横扫两广,到如今全无顾虑地在辰州练兵,莫不是如此。其眼力之准,实在是出乎寻常。”
洪士铭听得也是一脸的严肃,的确,一个总能看穿你虚实的敌人,无论他在其他方面是多么平庸,都会随时给你带来致命的威胁。这种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另外,只要想到了便果断去做,这便是他的胆量。能够顾全大局,不为微末之利而与友军相争,这便是他的心胸。庞贼既有了这三点过人之处,尽管用兵上有所欠缺,亦不再妨碍他成为我朝之大敌。而应对这一大敌,也绝不会像我在众人面前说得那般轻巧。”
“那敢问父亲可有了良策?”
“好在只有一个庞贼,应对起来虽有些棘手,却也并非毫无破绽可循。只要找准根源,此贼将不攻自破。”洪承畴直起了腰,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庞贼当前的最大弱点便在于钱粮,其麾下水陆兵马已将近四万,在广东甚至还有一支海师,每年所需岂是小数?湖南各卫所虽有产出,也不过是令其全军勉强果腹而已。至于军械铠甲、战马车船以及将士的薪饷等等,耗资甚巨,目前远非庞贼自身所能筹集,伪朝的拨付亦不过杯水车薪。据我所知,目前庞贼军中所需的这些款项有一部分是他劫掠所得,大部分还是来自两广。其岳父乃原南海巨寇刘香,曾与郑芝龙并驾齐驱、纵横海上多年,攒下的财富无可估量,如今刘香虽已死,其家族仍可在财力上称雄两广,替庞贼供养几万大军完全不在话下。不过,这既是庞贼的助力,也是其最大的弱点。”
洪士铭顿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如今庞贼兵锋虽盛,但在钱粮上已过多地依赖两广,而他又远在湖南不能及时顾及这处财源之地。只要我朝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福建或赣南攻取两广,再以大军自湖北压境,庞贼便会犹如无根浮萍,不攻自破?”
洪承畴脸上的欣慰之笑稍纵即逝,叹息道:“只可惜,摄政王给我的密信中……”
说到这儿,洪承畴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密信中涉及的机宜,即便是父子之间又岂能泄露?而洪士铭也甚是机敏,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移开:“那么父亲准备何时动身前去武昌赴任?”
“正月一过,便立即启程。只要我走了,你祖母自然也就肯回老宅来住了。”洪承畴脸上尽是苦笑,“到时候,你再替我多尽孝道吧。”
听到这自嘲之语,洪士铭心里也不大好受,正想说点什么却被洪承畴制止:“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事我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旁人说三道四也好,往我们家门口吐唾沫也罢,都随他们去好了。史书,终究不是由他们撰写。”
洪士铭点头应诺:“是,父亲。”
等到洪士铭收好盘子离开,书房内便又只剩下了洪承畴一人,坐了大半天,他也感到有点不舒服,于是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随后又慢慢地踱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大地图前,若有所思。
地图上,只有湖南、贵州、两广、云南以及四川和江西的南部少部分地区依然用朱砂涂着红色。虽已偏居一隅,可依然是那么的醒目。看了一阵,洪承畴伸出右手遮住了湖南、赣南和广东,用一种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若无庞贼,这些地方恐怕也早已纳入大清治下了吧?”放开手的同时,一声叹息。
此时,多尔衮的那封密信的内容又浮现在洪承畴的脑海里。大意是:洪承畴上任之后,应立即收拾人心,尽快稳住湖广局势,不管是需要人、钱还是物,均可如实奏报,朝廷都会优先拨付。此外,大概在二月底或三月初,正黄旗满洲固山额真谭泰与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何洛会将率一支八旗大军南下,在会合江南等地绿营之后抵达武昌,再度南征,力求一举歼灭明军庞岳部以及闯营余部忠贞营。洪承畴到任后,需得提前为南征大军筹集部分粮草等等。
对于南征,洪承畴自然是赞成的,对南征确立的两个主要作战对象——庞岳部与忠贞营,他也没有异议,只要先搬掉这两个障碍,之后的事自然会水到渠成。唯一令他感到有些遗憾的是,多尔衮在信中表示,此番南征仍将以岳州一带为突破口。
舍易求难!洪承畴当时就暗自摇头,这就好此,面对一头恶狼,不去打它薄弱的腰部,反而面对面地去和它撕扯,该是何等的不明智!难道去年豫亲王多铎南征的教训还不够吗?
不过后来,洪承畴也很快理解了多尔衮的决定。如果今年这次南征不以堂堂之阵找回去年丢失的脸面,而是选择绕道,那将来还有哪一部兵马敢与湖广镇明军作战?总之,既然遇上了庞岳这号敌人,应对起来就绝不会轻松。
天下就快一统了,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差池才好!洪承畴眯眼看着地图西南角那一块醒目的红色,喃喃自语。
…………
江西南昌府
夜空中阴云密布,不见一点星辰,唯有闷雷夹杂着闪电偶尔滚过,看得人心头发悸。这一日,是为大明隆武四年正月二十七。
冰凉的夜风带着呼啸卷起了大街小巷中的各种碎屑,吹得人浑身发冷。靠近南门的街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听到这声音,在城门洞附近值哨的金声桓本部清军顿时警觉,命周围士卒做好准备之后,一名把总军官冲着夜幕中那队朝南门而来的骑士大喝道:“什么人?站住!”
战马的嘶鸣声阵阵响起,那十来名骑士在二三十步之外停下,领头一人在马背上拱了拱手:“诸位兄弟,我乃江西布政使迟大人标下把总,奉大人之命,急需出城一趟,有腰牌和迟大人的令箭在此,还请诸位放行!”
不料却等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提督大人有令,今晚任何人不得出城!”
领头的骑士不禁有些恼怒,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我可是奉了……”
还没说完,便再一次被对面那个冷冰冰的声音打断:“违令者,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路障后拉动弓弦的声音清晰可闻。
面对这一阵势,那领头的骑士不敢再勉强,忍下怒意带队返回,穿过一条条街道,回到了江西布政使司衙门。
后衙内,灯火通明,满清江西布政使迟变龙、巡按董学成、湖东道成大业等对满清忠心耿耿的文官都在。此时,每个人的脸上都甚是紧张。因为根据这两天城内出现的种种反常迹象来看,金声桓极有可能会在今晚采取大动作,南昌城内形势将发生剧变。
更要命的是,作为主心骨的江西巡抚章于天眼下并不在城内,前些日子出巡瑞州一直未归。这也就意味着,“大清忠臣”们少了极为重要的决策核心。
事态紧急,迟变龙、董学成等人经过磋商后,决定还是先把消息送出,尽快给武昌、南京等地驻军以及赣南的另一“大清忠臣”、南赣巡抚刘武元示警。
只不过事与愿违,没过多久,意图从北门和东门出城的送信使者都被拦了回来。正在众人惴惴不安时,迟变龙派去送信的那名把总、也就是在南门碰了钉子的那名领头的骑士也带回了不好的消息。
“启禀大人,南门被金声桓的本部兵丁封锁了,戒备的人数比平时多了一倍也不止,谁的令箭都不认。”
这下,出城报信的企图可谓彻底落空,看来金声桓与王得仁早已做了精心的谋划。
“这可如何是好?”迟变龙的胆子显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硬气,脸色已变得惨白,“金、王二人麾下战兵两万余,一旦生乱,我等……我等该如何应对?”
也由不得迟变龙不害怕。按照满清绿营军制,只有各省总督、巡抚和提督名下才有成建制的标营。江西未设总督,提督又恰好是金声桓,因此南昌城内相对忠于满清的军队只有江西巡抚章于天的标营一千五百人。而章于天前些天出巡瑞州时又将标营内的三百骑兵全部带走了,眼下唯一能用来对抗金声桓的成建制军队就只剩下了一千二百绿营步卒,即便加上迟变龙、董学成等人的少量亲兵,也不过一千五六百。一千多打两万多,迟变龙等“大清忠臣”们可没有满洲主子那样强大的自信。
董学成本来也已吓得心惊胆战,但随着事态越发地严重,反倒冷静了许多,眼中闪过一丝坚决,咬牙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金声桓真要谋反,我等大不了为国捐躯便是。可是这信还是要送出去的,既然城门被封锁那便先不走城门,可找几个可靠之人乔妆打扮,等金声桓作乱之后再混在百姓当中出城!董某已决心与南昌共存亡,这报讯之事,谁人愿往?”
“下官愿往!”一位官员昂然出列。众人一看,原来是担任掌印都司的柳同春。
“好!”董学成赞许地点了点头,“柳大人的一腔赤诚可昭日月!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你出城之后,立即前往江宁报讯,并安排可靠之人火速赶往吉安府向刘大人示警!”
“嗻!”柳同春很快领命而去。
代章于天下了几道命令的董学成很快体会到了当巡抚的快感,一时间,胸中油然而生的豪情壮志竟出乎意料地压倒了先前的恐惧,对着在座的众人慷慨激昂道:“诸位同仁,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越是在这危急时刻,我等便越要坚守身为臣子的本份,宁死不能从贼!等他日满洲大兵赶到,乱臣贼子必被碎尸万段,而我等……”
话还没说完,城中突然响起三声炮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董学成原本激动得满是红光的脸刹那间又变得惨白。
震天的呐喊声,雷鸣般的马蹄、脚步声在城内多个地方同时响起,没过多久便波及到了布政使司衙门附近。随即又是阵阵激烈的喊杀声和刀兵碰撞时的铿锵作响犹如潮水般涌来,穿过深宅大院,直刺人耳膜。
“金声桓果真……果真反了……”在场的“大清忠臣”们几乎个个面无人色,茶碗打翻了一地。
“快,诸位快从后门走!”董学成还保留着最后一丝逃生的**。
可是这最后的希望也很快宣告破灭,一名亲卫把总跌跌撞撞地跑来报告:“启禀……启禀大人,衙门四周到处都是贼人!”
前院的搏杀声很快便结束,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阵阵大喝一齐涌来后衙。
“嘭!嘭!……”一扇扇门板陆续被踹开,一队队手持火把、浑身浴血的士卒冲进了大厅,三两下砍翻在场不多的亲卫,将犹自滴血的兵刃架在了众位面如土色的“大清忠臣”脖子上。
紧接着,两员全身披挂的武将在亲兵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入大厅,正是金声桓与王得仁。火把的照耀下,两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扬眉吐气后的快意和一丝狰狞。
金声桓冷笑一声:“诸位大人,久等了!”
王得仁甩了甩腰刀上的血滴,斜着眼睛扫视了周围一圈,看见呆若木鸡的董学成之后,顿时哈哈大笑:“巡按大人,裤裆尚干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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