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庞岳接到陷阵营回报:在打退了清军上下午各一次进攻之后,陷阵营以及泰山营的那一个千总队已经按照计划让开了南下荆州的大路,转而收缩防线固守营寨,全军伤亡不小,但自保有余。而清军在打通南下道路之后,亦开始在陷阵营营寨南面修驻工事、安营扎寨,估计是要在主力南下之后留下一部人马监视陷阵营的动向。
听完汇报,庞岳又向传令兵询问了陷阵营的具体伤亡情况,以及营寨内粮食、弹药的储备,得得到明确的答复后总算安下心来。看来,到目前为止,事态的发展依然没有与计划发生较大冲突。现在就看今后几日,形势将怎样发展。
安排了传令兵下去休息,庞岳又下令本部各营以及忠贞营做好准备,以应对明日即将抵达荆州城下的清军援兵。这部援兵到来之后,原本的敌我力量对比必将发生改变,至少在兵员数量上清军已不再处于劣势,再加之有坚城作为依仗,还真是不大好对付。
而孙定辽救援荆州的心情也不可谓不迫切,在打通了南下荆州的大路之后,他担心夜长梦多,便极力说服了其他各位领兵主将,稍作休息之后连夜南下。监视湖广镇陷阵营的任务,则按照之前的约定,由喀喀木率本部兵马接下。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荆州城头时,驻守北门的清军最先望见了由北向来而来、声势浩大的己方援军。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震天的欢呼很快传遍了全城,不少清军甚至喜极而泣。在城外明军的阴影下坚持了这么些天,任谁都受够了。
“参见智顺王!”孙定辽等人进城之后,首先前去拜见了尚可喜。毕竟尚可喜是虏廷钦命的最高统帅。
“诸位都辛苦了,也不必多礼!”尚可喜嘴上很谦和,脸上却是不大好看,随即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孙定辽:“本王早就得到消息了,前几日北边的那几千贼军扼守要道,甚是顽固。但孙军门挟襄阳大胜之余威,一战便大败贼军,打通了南下要道,实在是难得,实在是功不可没啊!”
“智顺王过奖了,末将身为大清臣子、朝廷武将,为君分忧、为国剿贼实属份内之事,些许微末之功,又何足挂齿?”孙定辽显得很是谦虚。
“哦!”尚可喜有些夸张地点了点头,嘴角挂着冷笑,“孙军门对份内之事果真如此上心吗?当日我离开襄阳南下时又是如何对孙军门交待的呢?”
孙定辽自然想得到,尚可喜所指的是何事,笑容也一时僵住。
“是谁说服了孙军门,让高军门留下的?或者说是孙军门自己的决定?另外,喀大人是自己要继续留在北边,还是孙军门让他留下的?”尚可喜步步紧逼。他所指的是当初离开襄阳南下时,曾特意向孙定辽交代过,等攻破襄阳之后,便即刻与张应祥、高第南下荆州无自己会合。即便王光泰部未被全歼,突围逃出了一部分,孙定辽也只需留下少数兵马驻守襄阳即可。谁知事后高第部近五千人马居然全部留在了襄阳,这让尚可喜怎能不生气。原本还指望着援军到来之后能彻底扭转敌我双方兵力对比,转而对明军形成优势,但如今高第留在了襄阳,喀喀木被继续牵制在北边,使得这一希望彻底落空了。
希望落空了,尚可喜自然便把气撒在了孙定辽身上,可他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孙定辽这个由他指定的临时统帅,缺乏足够的威信,很多事情都无法做主。
“还望智顺王明鉴!”孙定辽当然不肯一个人把黑锅背下,极力辩解起来,“当日我军虽然收复了襄阳,可那贼首王光泰依旧率残部突围了出去,若是我军主力尽数南下,他又卷土重来,反扑襄阳,又该如何?我军岂不是前功尽弃?而在攻打襄阳时,高军门出力甚多,城破后他主动提出愿留守襄阳,监视王贼余部,也算合情合理,末将又怎好一味拒绝?至于喀大人……”
孙定辽在极力为自己辩解着,尚可喜却没有多少心情听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他阴沉着脸,走到城头垛口前,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明军营盘。尽管发生的事已无法改变,尽管之前已经盘算着此战过后便想办法调离湖广,可尚可喜心中却又实在是不甘。难道上天也要帮着庞岳,难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奈何他不得、都无法翻盘?难道自己今后就真的要永远仰其鼻息,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老子戎马半生,靠着军功由一矿工而晋封王爵,又有哪点比他差了?
“够了!”尚可喜强压着心中怒火,不耐烦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孙定辽,扫视了在场的众人一圈,厉声道,“过去的事就不必再多言!但从今日起,直到彻底击退贼军为止,谁要是再消极懈怠、不敢拼死奋战,或是不听号令、自以为是,就休怪本王无情无义!”
这第一次会面的气氛虽不太融洽,但随后的军议还是正常进行,讨论如何调整应敌之策。
前一阶段的作战令尚可喜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那便是低估了湖广镇明军的攻坚能力。他本以为,将兵马分为两部、互为犄角之势便可以对湖广镇形成有效的牵制,令其左右两难、无从下手,却不料庞岳也以一部监视城内,主力尽出,在城内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打得喀喀木连退三十里,最后倒是他弄巧成拙了。之后,他又以为,即便自己一时失策,但凭借荆州坚城,也可保一时无虞。却又不料,明军两次强攻,两次都攻上了城头,要不是他组织死士拼命反击,要不是援军赶到,现在荆州在谁手里还真不好说。
于是乎,在尚可喜的提议下,军议之上很快达成了两个共识,一是不能再分兵,二是不能再让明军轻易靠近城墙。所谓守城必守野,以前兵力不足那是没办法,如今兵力上多少宽裕了些,自然就不宜再一味地困守城墙。除了城中守备,东门、北门外再各布置一军,扎下营盘,一来便于快速出击,二来可以更有效抵御明军进攻。商议的结果,暂由张勇、郑四维部屯于北门外,孙定辽部屯于北门外,以后若有需要,再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变动。
军议结束,众将各去准备,只等战事再开。
下午,庞岳看见东门外新扎下的营盘,以及营盘前遍布的壕沟、拒马,不禁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与身边诸将说道:“此前我军数次强攻,都未能破城,有些将士不免感到气馁。现在看来,虽未破城,我军的努力却丝毫没有白费。尚可喜果然被打疼了,被打得变成了缩头乌龟。”
在场诸将闻言,也一齐大笑。
打疼尚可喜,等于完成了计划中的又一项任务,离最终目标的实现也就更近了一步。虽然接下来的形势依旧难测,但庞岳的信心比之前几日却是足了不少。
“下午,各营按照原计划出击。咱们得让尚可喜好好地明白,他就算给自己修再多的壁垒,咱们也能打到他的乌龟壳。”
“遵命!”
荆州城内,尚可喜在东门、北门外的营盘扎好之后,心中终于稍微安定了些,同时也一直在等待着明军的再度进攻。可奇怪的是,明军营地方向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整整一下午,只有双方的斥候队在巡逻中偶尔遭遇了几次,发生了一些零星的战斗,除此之外,可谓相安无事。
日头一点点地西斜,当落日的金色余辉撒满大地,明军的营地中升起袅袅炊烟的时候,城内的清军总算松了一口气,终于又熬过了一天。
尚可喜也走进城楼,准备吃饭了。可还没等他拿起筷子,城外东边突然炮声隆隆,继而号角齐鸣,引得城上城下的清军一阵鼓躁。
“庞岳狗贼,当真是狡诈异常!”多日来,尚可喜时常被明军的反常之举弄得一惊一乍。而今明军故伎重施,他怎能不气急败坏?
这一次,明军的进攻重点依然是东门。骑步军出动之前,湖广镇烈火营按照惯例,先进行了炮击。
由于明军营地距离城墙有六七里之远,此次明军又是突然进攻,炮组不可能一下推得太近,因此第一批炮弹对清军造成的威胁并不明显,只有极少数落到了东门外张勇、郑四维两部的营盘中。但即便如此,在先前的攻城战中大展神威的葡萄弹依旧让清军不寒而栗。这两部中,张勇部之前一直驻守北门城墙,郑四维部刚刚回到荆州,都是第一次切身尝到了这种炮弹的滋味。
随着烈火营炮组向前不断推进,落到东门外清军营盘里的炮弹越来越多,被伤及的清兵也越来越多,营地中一时间惨叫不止。
清军各级官佐一面厉声维持着秩序,一面自上而下地传递着还击命令。也幸好之前已将城中各军的火炮集中到一处,清军才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在挨了一阵炮弹之后终于勉强和明军打了个平手。
一轮炮声尚未完全落尽,明军马步军阵列便出现在了清军的视线内,先是一点、随后汇聚成一条线,再由线迅速滚动成面,如同奔腾的洋流朝着城墙方向不急不徐地推进。中间是步卒,两翼是骑兵和炮兵,一眼望去不见其尾,甚至连城头上的清兵都清晰地感到了大地的颤抖。
明军虽已在推进,炮声却并未停歇。位于两翼的烈火营炮兵们携带着一门门大炮,跟在主力侧后也就不停的向前推进。当初,庞岳曾花了很大本钱用于改善炮兵的机动性。如今,每一门红夷炮都装上了炮车,并有数目不等的挽马牵引。每前进一段距离,烈火营的各个炮组便会停下来对清军营地方向进行轰击,以掩护中间的步卒。经过了长时间的艰苦训练之后,如今的湖广镇,步、骑、炮三个兵种之间的配合已颇为默契。
北门外的孙定辽也亲自登上瞭望塔,依稀看到了湖广镇主力大军的庐山真面目,顿时心中的震撼几乎不可以言语计。虽说上回打通了南下荆州的道路,但孙定辽也很清楚,这点成果究竟是用多大代价换来的。若不是那数千湖广明军收缩了防线,自己现在是否能抵达荆州城下也是个问题。一想到要与这样一支军队作战,孙定辽胸中那点所向披靡的气势刹那间便涤荡殆尽,心中既是忐忑又是庆幸:好在不是我老孙打头阵。
尽管之前在湖广镇手下吃了不少苦头,尚可喜却不甘心再缩在城里挨打,那样一来不仅丧失了战场主动权,对军心士气也是个不小的打击。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调动,尚可喜留下少数兵马守城,又备下了几个后招之后,与沈志祥等亲率主力出城迎战。
最先交上手的是双方各自游弋在两翼的骑兵,尚可喜、沈志祥的骑兵均来自北方,擅长马战,也曾在历次重大战役中立下过显赫战功,本来还具有不小的心理优势,认为南蛮子不过是在步战上占点上风罢了,到了马战上,还得看咱们北地健儿。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自己的这番想法错得有多离谱。
战场上,马蹄滚滚,军旗下,杀声震天,刀兵铿锵作响。
在左翼统领骑兵冲锋的是尚可喜麾下大将许尔显,接战前也是信心满满,却不料刚一交手便被惊得目瞪口呆。他娘的,老子从来没见过如此使用骑兵的。
与许尔显交上手的正是湖广镇飞虎营,冲锋时排成了一条条密集的阵线,如同一把把钢蓖呼啸着从清军骑兵阵中横扫而过。几轮对冲下来,这种不要命的做法却是给清军造成了更大的伤亡。
训练出一名骑兵得花费多大代价?庞岳狗贼却是这么使用,当真是疯了,彻底疯了!许尔显心中暗自骂道,这时他也不再冒冒失失去和明军骑兵对冲了,而是发挥己方的骑术优势,快速地机动迂回,在运动中以弓箭、手弩与明军进行对射,这才避免了更大伤亡,维持了相持局面。不过,这样一来,许尔显也就没法再对明军步卒侧翼造成足够的威胁。
“他娘的狗鞑子,怎么不来了?要不是大帅的军令不可违,爷爷今天非得追上来和你们好好玩玩。”在宝安县吃过清军一次伏击的石有亮至今余怒未消,见清军骑兵不敢再与自己对冲,瞪起牛眼骂道。
而在右翼与忠贞营骑兵接战的沈志祥、张勇部骑兵却是取得了突破,统率这支骑兵的是沈志祥麾下大将许天宠。他借着兵力上的优势,先以一部牵制住对方主力,随后亲率数百精锐朝着明军侧翼的炮兵发起了突袭。
距离虽是不近,对于骑兵来说却可以转瞬即至。中间的明军步卒显然也发现了许天宠的意图,方阵侧翼的几队火铳兵横转过铳口,对着呼啸而过的清军骑兵一齐开火。炒豆的炸响中,不时有清军骑兵应声落马。
许天宠也是豁出去了,不管伤亡,直接冲着明军炮兵而去。他的兵马在城里也没少挨过明军的炮弹,如今这个报仇的机会怎可轻易放过?许天宠率军尚在冲锋之中,便听到侧后方主战场上爆发出一阵阵加密集的铳响,还夹杂着不少虎蹲炮的炮声。听到这动静,他心中更是一阵窃喜,双方的步卒看来已经交上火了,那对这边必定是无暇顾及,大爷拿下明军的炮营,也定是大功一件,或许还能借机扩大战果。
庞岳远远地看见了许天宠的动作,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不过却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只是让预备队做好随时上前支援的准备。
应对敌军骑兵突袭,也是烈火营平时演练的内容之一,因此看见清军骑兵冲来时,虽有些意外、吃惊,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而是早早地便作出了反应。
烈火营虽是炮兵营,却也有一定的独立性,并不完全依赖于其余各营的保护。营中除了编有炮兵,还有其余负责保护炮组的兵种,诸如盾手、长枪手、火铳手等。此时,一队队盾手已经竖起大盾,围成了一个个小圆阵,将炮兵连同大炮、挽马护在其中。圆阵中的火铳兵将铳口从大盾上的射击孔伸出,并另有几排长枪兵将一杆杆加长的铁枪末端插入地下,躬身用脚踩住,枪尖则从盾牌顶端探出、如同一只只钢铁刺猬。
许天宠率军还未冲到近前,便遭到了圆阵内明军火铳兵的射击,不时有清军骑兵从马上栽落。等到真的冲近了,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一来,清军骑兵的数量并不算多。二来,马也是有灵性的,主人如果硬要它往枪尖上撞,它可不大乐意,除非是瞎马才差不多。
折腾了好一阵子,清军骑兵竟连一个圆阵夜也完全攻破,只是凭借弓箭、飞斧杀死杀伤了一些明军炮兵,不过自身被明军火铳、标枪造成的伤亡只怕更大。见丝毫占不到便宜,又恐待的太久反而被明军包了饺子,许天宠只得含恨退去。
而在此时,在两军大阵的正面,双方步卒已经撞到了一起,开始了近战。漫长的战线上血雨肆虐,密密麻麻的兵刃反光犹如漫天繁星。
早在刚才的对射中,清军便已落了下风,如今更是占不到便宜。他们所擅长的是散兵战,而这阵列战却是湖广镇的强项,因此清军没过多久便只剩下了招架之功。
后阵中,尚可喜看着前方战况,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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