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子?”听到这个消息,董英立时惊得睡意全无,可随后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牛眼一瞪,“哪来的鞑子?湖北的鞑子已被困在武昌、荆州,哪来的余力南下攻打岳州?那冯玉龙、李来亨不久前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怎么才这么一点工夫就身首异处了?你他娘的要是敢谎报军情,老子要你的脑袋!”
刘副将赶紧道:“末将不敢,此事千真万确!据岳州城内的探子回报说,是因为闯贼余部中有一员游击早有图谋不轨之心,借着职务之便与城内的鞑子俘虏接上了头,就等时机成熟便动手。而那冯玉龙、李来亨也是骄横大意,此次出城南下阻挡我军,居然只留下了五百人守城。借着这个机会,那员装病留在了城内的闯贼游击先是收买伙夫,将冯玉龙留下的五百人大部麻翻,并派亲信紧闭城门、封锁了消息。随后又打开监牢,放出了鞑子俘虏,重新发给了他们铠甲兵器,控制了全城。冯玉龙、李来亨毫不知情,晚上大摇大摆地回城之后,在知府衙门内被早已埋伏的伏兵击杀,这两人以及他们的亲兵均未能幸免。”
董英心中大惊,却依然有些疑惑:“就算如此,那冯玉龙、李来亨手下也有两三千人马,怎就会让起事的鞑子俘虏如此轻而易举地夺了全城?”
“也该那李来亨倒霉,他的副手与那员叛乱的游击正是同乡,也早已被收买、参与了密谋。如此一来,冯玉龙麾下仅剩的五百铁甲兵即便再骁勇善战,又能为之奈何?战至拂晓,或战死或被生擒,几无一人幸免。”
“消息可否准确?”董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刘副将点点头头道:“咱们埋伏在城内的探子,以及派至城周边的斥候都曾亲眼所见。城内知府衙门以及校场混战了大半夜,到拂晓时,起事的鞑子将阵亡的湖广镇铁甲兵尸体一车车拉出城外就地掩埋,冯玉龙、李来亨的首级也被悬于城头。大人,如果不是真的,那他们有必要演这么一出戏吗?”
“看来是真的了,你说得对,以李来亨、冯玉龙那两个王八蛋的爆脾气,根本没必要费如此的周折演一出戏给咱们看。”说到这儿,董英的眼神里竟闪过一丝快意,幸灾乐祸地冷笑道,“总督大人早就说过,闯贼余部不可信,那庞疯子偏偏还要上赶着贴上去,这回总知道好歹了吧?李来亨、冯玉龙两个王八蛋,之前还敢在老子面前大呼小叫,如今掉了脑袋也算是老天开眼!传令下去,全军拔营!”
刘副将深以为然:“大人明鉴!如今岳州才经内乱,起事的鞑子立足未稳,我军此时北上,定可将岳州一举拿下,不负总督大人的重托!”
“放屁!”董英骂道,“北上,北上,北上你奶奶个毬!庞疯子的铁甲兵都被杀了个干净,咱们前去又能讨得了什么好?庞疯子屁股后面起的火,还是让他自己灭去吧,咱们得尽快赶回长沙,告知总督大人加强防备,防止鞑子乘胜南下!”
…………
荆州
城外的湖广镇和忠贞营大军在三日内共发动了两次大规模正面进攻,以及多次小规模的袭扰,两次都曾登上了城头,并一度控制过一段数十步宽的城墙,正待扩大战果时,却被背水一战的清军组织死士给拼命地夺了回去,功亏一篑。明军的正面强攻虽未取得突破,小规模的袭扰却从未断过,弄得城内的清军苦不堪言。
第三日傍晚,庞岳终于下令停止了对荆州城的袭扰,全军转而以戒备为主。这一天,是为隆武三年十一月二十八。也正是在此时,庞岳得到消息,孙定辽、张应祥所率的万余南下援军已经与喀喀木、沈志祥等部会合。虽然时间上比湖广镇所预料的慢了一些,可终究是来了。这几股清军会师之后,数部合为一处,共计两万有余。如此一来,陷阵营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与他人的担忧不同,此时在荆州城北面三十里的陷阵营营寨里,崔守成却是稳坐钓鱼台,根本不见一丝忧虑。
在阵地上巡视了一圈,披挂整齐的崔守成登上一处高地,看着对面漫无边际的清军营帐,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跟在他身边的是陷阵营副营官、并兼任营参谋司参谋官的郑新。郑新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六岁,其貌不扬,身材倒高壮得像座铁塔。一般人首次见到他,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莽汉”“有勇无谋”等词汇。但这也只是表象罢了。如此年轻便在湖广镇最精锐的战兵营中身居二把手,这便已足够证明他的优秀与战功之卓著。
崔守成扭过头,看着这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副手,问道:“怎么,你就没有一点可说的吗?方才在军议之上,老高他们一提起明日将向我们发起首轮进攻的很有可能是孙定辽部便兴奋异常,认为这帮乌合之众打王光泰都费劲,战斗力之低下可想而知。他们都可谓信心满满,只有你的话不多。现在,对面鞑子的大致情况你也都看到了,还是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回大人的话,”郑新的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大帅曾经说过,无论何时何地,在战术上则要重视敌军,而在战略上则要藐视敌军,老高他们将指挥士卒与鞑子作战,心中自然得有那份豪气,这也是咱们湖广镇的风格。但属下执掌的却是参谋司,无论敌军是哪一部,属下都只需做两件事,分析敌军以往的作战特点,并制定出相应的作战方案,仅此而已。若是连参谋司也目空一切,忘记了自己的本份,那咱们离败亡也就真的不远了。”
崔守成虽然依旧是那标志性的冷漠表情,眼中的赞许却是一闪而过。胜不骄、败不馁,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却不是那么简单。陷阵营虽在这几日里打退了喀喀木、沈志祥的几次进攻,但明日的形势必然会更加严峻。虽然孙定辽部在打王光泰时都曾损兵折将,张应祥部也曾在湖广镇手下吃过大亏,但他们终归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面对他们,适当的自信是可行的、必要的,过度的自大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而郑新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这就很好。
想到这儿,崔守成转过身来,在郑新的肩上拍了拍,话很简短,却是含义深远:“嗯,好好干吧!”
…………
陷阵营营寨对面,清军营地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是有些尴尬。
在座的有今日下午才赶到的清湖广提督孙定辽、河南总兵张应祥,还有已经在此地顿足两日的吏部侍郎喀喀木、续顺公沈志祥以及荆州绿营总兵郑四维。
本来,按照孙定辽的想法,自己的人马自打下襄阳后便未曾有过一刻停歇,长途跋涉、马不停蹄赶来荆州,全军将士多有疲惫。不如明日的首轮进攻就仍由喀喀木、沈志祥或是郑四维发动,让他与张应祥的人马多恢复些体力,此外他也好仔细地观察一下湖广镇的战法,做到心中有底。毕竟此前他与湖广镇从未交手,需得小心为上。
却不料,孙定辽的这项自认为合情合理的提议遭到了喀喀木等三人的一致反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意思也很明确:你孙军门、张军门的人马赶了很远的路,咱们的人马也没闲着。这两日来一直尝试着打通与荆州的联系,与明军接战不止,难道就不劳累?就没有伤亡?总之不管怎样,咱们明日都得先稍作休整,其它的事你孙军门就看着办吧,反正你才是湖广提督。
喀喀木和郑四维倒还好,喀喀木是主子犯不上和奴才置气,郑四维也算是孙定辽的下属,不好明目张胆地顶撞上司,因此说得比较平淡或是委婉。沈志祥则是阴阳怪气,话里夹枪带棒,要不是孙定辽自认为还有点涵养,几乎当场就要发作。帐内气氛也一时陷入了沉闷。
“罢了,”最终还是孙定辽自己打破了这种尴尬气氛,叹了口气,朝京师方向拱了拱手,“都是为大清效力,为皇上尽忠,又何必在这等小事上纠缠?就依着喀大人和续顺公的意思吧,明日对伪明贼军的首轮进攻,便由本将与张军门来进行。如今,伪明贼军云集荆州城下,智顺王正在与敌苦苦相持,值此危急关头,诸位同僚还是得戮力同心,一致对敌才是。”
说完,孙定辽朝在座的众人扫了一圈,又道:“不过,据喀大人方才所说,对面贼军营寨构筑得极为刁钻、易守难攻,届时只怕我军打通了前往荆州之路,短时间内也难以破其营寨、将之全歼。而荆州战事紧急,不容我等有半点耽搁。如此,在我军南下之后,便需留有一部人马震慑该部贼军残部,以防其在我军背后生乱。”
“此事看似细枝末节,实则干系重大,丝毫马虎不得,非得有老成持重之人镇守不可。”孙定辽故意不去看沈志祥等人,径直对喀喀木道,“喀大人素来知兵,前些日子又与这股贼军有过多次交手,以本将拙见,当属最佳人选。不知喀大人意下如何?”
接过了这个任务,到时候也就意味着不用去荆州与明军主力死磕,喀喀木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答应得很爽快:“好吧,到时候此事便交由本官来处理。”
看着沈志祥、郑四维两人失望至极却又不敢明言的两难神情,孙定辽终于有了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
次日清晨,由孙定辽部率先发起进攻,张应祥部为第二梯队。
面对首次与自己交手却早已声名远扬的湖广镇,孙定辽显得很是谨慎。先是集中军中所有火炮对明军营寨进行了轰击。
由于当前满清上层对红夷大炮的严格管制,诸如孙定辽、张应祥部这等非嫡系的部队自然不可能装备有大口径的红夷炮。喀喀木军中倒是有几门九磅炮,经过孙定辽的争取,也都集中了过来。虽然这在火力上依然无法与孔有德麾下的重军相提并论,但对付当面的陷阵营却是足够了。陷阵营原本便是重步兵营,此次只临时配备了泰山营的一个火铳千总队,有一些用于近战的虎蹲炮,除此之外便没有一门足以对清军构成足够威胁的火炮了。
随着第一轮炮声响起,清军的又一次大规模进攻正式拉开序幕,炮兵阵地上白烟滚滚。
此起彼伏的巨响中,清军的炮弹一阵挨着一阵落到陷阵营构筑的营垒里。落得近的炮弹,将阵前壕沟两次的拒马、木桩等物打得碎屑横飞。落得远的炮弹,则是将明军的旗帜纷纷连根拔起,或是偶尔落在遮蔽不严的明军官兵人群里,带出几蓬血雨,一阵惨叫。
看着连续挨着炮弹却未有丝毫还击的明军营垒,孙定辽心中略安。
待到炮声停、号角起,一队队清军开始朝着明军阵地推进。
荆州左近多丘陵,此前华山营也是因地制宜,为陷阵营构筑的正面防线位于一大片连绵起伏的小高地上,居高临下,正面的斜坡上挖有数道一人多深的壕沟。喀喀木、沈志祥的前两次进攻便是在此伏尸累累。壕沟也一度被填上了大半,但陷阵营士卒随后又在夜里将之挖开。孙定辽部此次进攻,填补壕沟仍旧是第一步。
不多时,第一批清兵便推进到了壕沟前,战兵负责以弓箭、火铳掩护,辅兵则负责用装满沙土的麻袋填沟。相互配合,但也颇具章法。也就在此时,明军开始还击,掩体后开始腾起一道道白烟,噼噼啪啪的铳响不停地收割着清兵的性命。但或许是刚才受了持续炮击的缘故,明军的队形尚未齐整,铳响也有些散乱。与此同时,已经到了坡上以及还在坡下的清军火铳手、弓箭手也开始一齐还击,很快将掩体后的明军打得抬不起头。
当第一条壕沟被填出多条大道,又被坡上的清军轻松越过之后,孙定辽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看来这凶名远扬的湖广镇明军也并非铁打的,此前经历过多次强攻,到如今终究还是筋疲力尽,有些支持不住了。自己只要再加把劲,打通与荆州的联系将丝毫不成问题。
爆豆般的铳响连绵不绝,并夹杂着箭矢破空的尖锐哨音,在震天的呐喊声中若隐若现。双方的对射仍在持续,清军仍在稳扎稳打地向坡上推进,明军仍旧占不了多少上风。坡上的清兵不时倒下,可掩体后也不断有阵亡或是负伤的明军被拖走。更何况,对于清军而言,只要能突破明军的防线,就伤亡数字多上一些也根本不成问题。
微风中,军旗猎猎。军旗下,孙定辽信心渐满。谁说我老孙不会打仗?沈志祥那厮,总是拿我小败于王光泰之事来冷嘲热讽,今日可得好好地用实打实的战绩来扇一扇他的脸。
“张军门,我湖广的儿郎们已经攻上去了,你部是否做好准备?”孙定辽扭头看向张应祥。
“孙军门但请放宽心,我河南军也尽数是热血男儿,早就盼着能报当初万寿桥之战的一箭之仇。”张应祥似乎也已从昔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好,好,好!”孙定辽连说了三个好字,“此战过后,离解围荆州也就不远了。既平襄阳内乱,再败北侵之贼军,我等也算没辜负了圣恩。”
孙定辽部愈战愈勇,张应祥部开始整队跟进。
“呼!——嗬!”五千河南清军一齐大喝,轰隆隆地向前平推,声势可谓震天动地。铺天盖地的绿旗迎风招展,密密麻麻的兵刃、铠甲反光慑人心魄。
当坡上的清军越过了第二道壕沟时,孙定辽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清军阵中的呐喊也是越发的响亮。
躲在掩体后的明军虽然始终在不停地开铳放箭,甚至滚木擂石也用上了,却是依旧阻挡不了清兵前进的步伐。战斗进行到此,孙定辽部的清兵们也逐渐拾起了昔日攻破襄阳、大败王光泰时的自信,表现出了悍不畏死的一面,前赴后继,源源不断。
可是当坡上的清军顺利地推进到第三道壕沟时,孙定辽却收起了笑容,心头突然七上八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就算湖广镇的明军之前已伤了元气,可他们就真的如此好对付吗?难道他们的威名是虚的?难道喀喀木、沈志祥在此地顿足数日也是由于其他原因?越想,孙定辽越感到疑窦丛生,“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也似乎是要映证孙定辽心头的疑云,就在他心头七上八下的时候,明军掩体后突然响起一声巨响。不过,孙定辽很快发现是自己听错了,那不是一声巨响,而是无数声铳响,他发誓,自己从来不知道火铳可以施放得如此整齐密集、如此的恐怖,以致响声都连成了一片。
厚重的白烟在明军阵地上腾起,正在杀气腾腾向前推进的清军犹如被秋风横扫的落叶、又如同被是农人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的倒下,前排的队列几乎为之一空。到现在,他们才算明白,先前明军的射击是多么的儿戏。
孙定辽两眼瞪得老大,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坡上又是一声巨响,哦,不,又是无数声密集的铳响。
几轮恐怖的齐射过后,明军掩体后又闪出一道道耀眼的白光。仔细一看,却是大批装备精良的铁甲军士,朝着已经乱作一团的清军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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