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心怀

  第一章异想

  我是一亩三分地上的种,这是不能改变的,就像我的爹,不能改变一亩三分地的命运,我爹的爹,也是一样,他的命与一亩三分地相连着,像有一根无形的脐带连接着。

  我爹叫方孝武,我爹的爹——我的爷爷,名字好听,叫方诚实。名字中的三个字意思相近:方正、诚恳、实在。我爷爷性格是不是这样呢?我不好说,但至少,我祖爷爷是这样对爷爷期望的。至于我爷爷辜没辜负祖爷爷的期望,我不评论,大家看了之后,会有一个公正的评价。这里我要先说的,是爷爷对一种东西非常的实诚,那就是:土地!——与我们一家命运相连的一亩三分地!

  如果没有这一亩三分地,就没有我爹,没有爹,那就没有我!所以我对这一亩三分地也充满好奇,充满感激的。

  有土地,才能活命。我爷爷常这样对我爹说。爹呢?他也想学爷爷样子,这样对我说,可说了一半,就自己把下半句吞下去了。因为我爹发现,他与爷爷说话的语境不一样了。爷爷说这话时,我们一家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

  有土地,能种粮,有粮食,能活命。我爹想对我说这话时,却变了,变成是有土地,能建房,有房子,能赚钱,有钱了,能过好日子。

  现在,我们那里的土地很值钱。不对,不是土地值钱,是位置值钱!就好比,生在富家做少爷,生在官家当大爷一样。我们这地方正处于城市之郊——一个叫方家庄的自然湾。嗯,也不对,是机遇值钱!城市要发展,就得要土地。土地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自然它就值钱了。好像这也不对,难道说,同是土地,过去就不值钱吗?

  应该更值钱,命比钱便值钱!

  可我爹,却不敢接过爷爷“有土地,才能活命”这话的含义,主要是他没悟出那个道道来——爷爷那时候是想从土地中“活命”;我爹是想从土地中活出个人样来,活出点光彩来。

  我爹应该是从1983年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那一年,我们富川市的土地上发生了大变革,禁锢了大半辈子的农民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2月初的月亮,像一弯淡淡的蛾眉粘贴在天穹上,几片云彩托着她缓慢地移动。月光下的方家庄,恰似笼罩在蒙蒙的薄纱之中。村民们刚开完社员会,陆陆续续地回到家。回到家之后,仍然很兴奋,一家人又围坐在一起,接着谈论今天晚上的会议:政府要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大家不懂这承包责任制的含义,只有粗浅的理解,说话也就直白:“以后不搞集体化了。”

  “田地都分到户了。”

  “不用吃大锅饭了。”

  “自由了。”

  “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了”……

  压抑了很久的农民,都舒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爷爷和我爹也在谈论着这个火热的话题:“明天要分地了!”

  “分了地我们得赶紧整出来,就凭我们父子这两双手,明年的收成少则翻一倍。”爷爷抑制不住兴奋的喜悦心情。

  “爹,劳力与人口按四六比例分地,我们家劳力多,有点吃亏哩。”

  “我算过,也不见得。”爷爷不认同我爹说的话。

  爷爷和我爹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竟然没有一点睡意。他们谈了一阵子,爷爷突然像记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急切地说:“孝武,秃山坳上那一亩三分地,我们要直接承包过来。”

  “那只是块三类硗薄地,分得到就分,分不到就让给别人。”

  “不,我一定要承包下那块地。”

  我爹盯着爷爷看了好一阵,问:“为什么呢?”

  “那可是块宝地,我挂念十六年了。”爷爷一脸渴望的目光望着我爹。

  “还宝地?我爷爷不是那块地送的命,你也吃过那块地的亏了,真是肉骨头敲鼓——昏(荤)咚咚的。”我爹重提起往事。

  “孝武,那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十六年前,一位姓向的看地理的风水师告诉我的,我留了心,一直没说,原本想把你爷爷葬在那里,可当时办不成,就没敢声张了。现在我想给自己选块归宿地。”

  “什么风水啊?一直没听你说过。”我爹有些不屑地问。

  “我怕你说漏嘴,一直没敢告诉你,现在只要把那块地承包过来,这事就成功了一半。明天我带你去看那块地的地形,只要我一点破,保证你相信了。”

  我爹默想了一会儿,说:“怎么承包过来呢?找子儒叔公商量?”

  “嗯,我也是这个想法,找你子儒叔爷,把那块地直接承包过来。”爷爷说。

  爷爷和我爹商量定,夜已经深了,全村人都已经入睡了。庄里只有几个零散的窗户透出几点灯光,同时传出阵阵婴儿啼闹声,几只狗此一声彼一声地胡乱吠着。

  我爹和爷爷一起出了家门。

  爷爷反剪双手走在前面,我爹提着两瓶酒、一条烟跟在后面,悄无声息地穿过两条村巷,径直来到生产队长方子儒家门前。我爹轻轻叩门,爷爷则移步到窗户下,侧耳听:“谁?”房里传出男人声音。

  “我,诚实。子儒叔,睡下了。”爷爷低声应道。按方家宗族排行:瑞子诚孝贤……爷爷要小方子儒一辈。论年纪,方子儒只比我爹大几岁。

  “诚实老哥,有事吗?”方子儒以他儿子辈分敬重地称呼我爷爷,“明早说行不?”

  “呐,有点事哩,要不了多少时间,能不能……”爷爷站在窗户下欲言又止。

  “好,就来。”房里应着,继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爷爷迅速转身回到大门口。方子儒披衣开门,让我爹和爷爷进屋。

  三个人来到方子儒家的厨房,围着已经熄火的火炉旁坐下。方子儒拿起炉边的铁火钳扒开温热的炉灰,炉灰中还残存些星星点点的红火炭,一股温热的暖气先扑向脸庞,再暖进胸口。

  “子儒叔,我想承包秃山坳上那一亩三分地。”爷爷先开门见山地说。

  “哦。”方子儒应着没接话。

  “你也晓得,那块地对我来说是有特殊感情的,我真想死也死在那里啊。”爷爷百感交集。

  “诚实老哥,我晓得你对那块地的感情,方家庄的人都明白。可今晚大会上已经定了规矩,抓了阄,排了号。俗语说,人平不语,水平不流。要是把那块地抽出来直接承包给你,肯定有人说闲话的,到时候,怕有人学着跟进呀。”方子儒很是为难。

  “子儒叔爷,今晚我本不想来找你的,我晓得来了就要为难你了。可我爹硬逼着我来,说子儒叔爷哪像我是个木榆脑瓜子想不出办法,你子儒叔爷一定能帮上忙的。又说,这些年他就是为那块地才活下来的,如果我要是个孝顺儿子,就满足他这个愿望,我能不来嘛。来了,果真就给你出难题了。我做晚辈的,也不能过分让你难做,左是叔爷,右是爹,都是我要孝敬的长辈,总不能敬一个,难一个吧,是不?子儒叔爷。”我爹慢声细语地说。

  方子儒一边听着我爹说话,一边沉思默想着,等我爹说完,便无奈地说:“诚实老哥,孝武贤侄,老话说得好:能得方便地,何须不为人呢。你们也参加会了,当着大队、小队干部、群众面定了规矩,叫我一个人也改不了啊,这事真是有些难办了?”

  “子儒叔,牛有千斤之力,人有倒牛之方。相信你能有办法的。”爷爷目光炯炯地望着方子儒说。

  “唉,真是为难,如果早两天说,这事还好操作,现在方案都定好了,大队知道,群众也晓得,让我怎么办呢?”方子儒搔头弄耳的像自语,又像是对我爹和爷爷说。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阵子,方子儒皱了皱眉头,说:“诚实老哥,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事要办,那你们就得吃点亏。秃山坳上那一亩三分地充其量是三类地,但如果要单独拿出来给你承包,那得按一类地,再加之大家也晓得诚实老哥与那块地的特殊感情,这样一来,大家也就没话说了,我也好做工作,你们看怎么样呢?”

  “按一类地?那太亏了,按二类地行不?”我爹抢着说。

  方子儒没作声,默默地扒着炉灰。突然说:“有点冷,生个火吧。”

  “不用了,好晚了,不能多耽误你休息,按一类地就按一类地吧,只要能承包到手。”我爷爷果断地答。

  “爹,那是块什么宝地啊,不就是块硗薄地嘛,用一类地换,往后一大家子吃那黄土坷垃呀。”我爹阴着脸说。

  爷爷白了我爹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对方子儒笑着说:“子儒叔,就这么说定了。”

  “不行,宁弃千亩地,不吃眼前亏。我不同意用一类地来换。”我爹硬戗戗地说。

  “孝武啊,俗话说:吃一份亏无量福,失便宜处是便宜。这世事难料,现在田地不是又分到户了嘛,千金难买一个愿,你就遂了你爹的心吧。”方子儒劝导我爹。

  “子儒叔,不要管他,他不换,我换。要不,就拿我和他娘的人口田来换,我们分家,我和他娘吃不饱不怪他。”爷爷的话也是硬邦邦的丢出来砸得地面梆梆响。

  “哦,一崽一媳,分开家过日子,方家庄还没有过先例哩,你这是想叫人戳我脊梁骨啊。你把这事拿出来评评,看人家怎么说,什么破风……破地啊,要用一类地换,我看还是眼见的为实,耳听的为虚,爹,算了吧。”我爹力劝爷爷改变心意。

  “你晓得个屁,硗薄地不能改造啊。人勤地不懒。子儒叔,你晓得的,前些年,我不是在那地上种菜,种出来的菜多好啊,吃不了,送进城去换回的是紧俏货。能说那地不好啊?当年不也是一块黄坷垃的瘦地,只有二分来面积,我做了两年,把土壤改良,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黑土,这十几年来,没人用心耕种,那层黑土层让水冲走了。俗话说共屋住共屋漏,没办法。不过,只要人勤快,石头也能种出花来,是不?”我爷爷一边教训我爹一边诉说着当年他的风光。

  “诚实老哥,你说的也是实话,要不,你们先回去一家人商量好了再说,不要为一块地伤了父子情。”方子儒又转过头来对我爹说,“孝武,父子同心,黄土变金。不要吵闹,让一让你爹啊。”

  “子儒叔,不用商量了,就这样说定了,那块地我死也要承包过来,我回去了,不耽搁你睡觉。”我爷爷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我爹也跟着一呼啦站起来,几步跨过爷爷率先开门走出方子儒家。

  方子儒有些尴尬地站起来,紧随着爷爷后面出来,手扶着大门望着我爹和爷爷离去,嘴唇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来,头不自主地摇了摇,关上大门睡觉去了。

  第二章荒地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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