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谈了几句,开了晚饭来吃了,张国柱便去查夜。杨云端了一张托盘来到张扬的考室,看着他吃完饭,问道:“三弟今日如何?”
张扬笑道:“二哥是问文章呢还是问我呢?”
杨云也笑了,说道:“二者皆有罢,那么文章如何?人又如何?”
张扬道:“左右八股文章,做烂了的,没甚么说的,只是窝在里头憋得慌。”
杨云叹气道:“早知道便不叫你来受这份罪了。”
张扬反倒笑了:“第一天算是混过去了,再熬八天也变罢了。若是再不中,真是一生一世再也不来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张扬又说道:“没甚么事二哥便回去吧,旁人要说闲话了。”
杨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想到张扬晚上要睡在这狗洞中,心中又是一阵难受。自此一夜无话。
次日杨云对大哥说起黄大人房内有女眷一话,张国柱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想是早就知道了,也便不再多说。
杨云笑道:“昨日误听了大哥的话,跟着来这贡院看热闹,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被囚在此处,进退不得,如何是好。”
张国柱道:“二弟一向腼腆,今日怎么变得那么野性起来?”
杨云道:“不是野性。让我在外面哪怕一年不出门,也不要紧。此处封着大门,不让人出去,心里烦燥得很。只要把大门开了,我就住在这里不出去也不要紧。”
张国柱道:“左右隔壁人多得很,你随便找两个人谈谈天,就不寂寞了。”
杨云又道:“这个更不要说了。那些官老爷的,我看见他,都是气派威严,不苟言笑的,这种官派,我一见先就怕了。那些师爷幕僚,又都是些老夫子,酸的怕人,说起话来满口之乎者也,听着也够了。”
二人正说话,亲兵来叫张国柱,谈话就此打住。杨云便出来参观贡院,看了一会孔子像,不过一座泥胎涂了些颜色,也没甚么稀奇。所谓的龙门也不过一座石牌坊,有些残破了,只是匾上写的“天下文明”四个字看起来不差,用金粉沥了,在太阳底下金光闪闪。
再去看张扬,却趴在桌上睡觉,便走过去将他叫醒,问道:“三弟没甚么事罢?大白天怎么睡起觉来了?”
张扬笑了笑,答道:“第一科早已经答完了,也不想再改,怕有了雕琢的意思。第二科考题还没宣读,左右无事,只得睡觉了,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正在说话,远远看见有几个官老爷正在查房,想是例行公事。杨云为了避嫌,便点点头走开了。
吃了午饭便睡了一觉,到了下午,实在无聊得发疯,又去找陈夫子谈天。却是鸡同鸭讲,久不入港,只得告辞了出来,看看天色已经是傍晚了。
忽的看见一个鸽子,站在檐上。杨云便想起陈夫子的鸟铳,心想这回用得着了。便又回到他房中,问道:“陈老爷的鸟铳可有子弹?”
陈夫子却不知道子弹是甚么东西,打开铺盖叫杨云自己看,果然有个木盒子,装了些铁弹子。便借了枪拿了木盒来到外面。
再看那鸽子,已飞到了墙头,赶紧手忙脚乱的装了弹子,取了准头,板动机簧,砰的一声闷响,那鸽子便掉了下来,扑腾了一阵,不再动了。杨云心中一阵得意,跑过去拾起来看,觉着鸽子尾巴上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原来缚着一个纸卷。
此时陈夫子也出来了,二人便将这纸卷展开了看,却是一篇做好文章。陈夫子不觉大惊,说道:“是第一科的题目,这不消说是传递了。”
二人看看左右无人,拿着纸卷急急进了房给张国柱看。张国柱笑道:“这是甚么东西?俺老张又不识字。”
杨云道:“第一科的文章,有人传递了进来。”
张国柱也是大惊,问道:“你们从哪得来的?”
杨云举了举手上的鸟铳道:“方才在墙头打来的。”
张国柱识得这枪,不由更惊了,问道:“二弟说明白点,怎么打来的?”
杨云道:“方才见墙头有只鸽子站在那儿不动,我借了陈夫子的鸟铳打了,在尾巴上解下来的。”
张国柱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鸽子呢?”
杨云道:“还在外面墙角下。”
三人便出来找鸽子,天却黑了,又回房点了灯笼,果然还在。张国柱叫了个亲兵,吩咐将鸽子拿到后院埋了。
陈夫子说道:“想是里面的举子先将考题传递了出去,外面的人做好了文章再传进来的。只是太荒唐了些,怎么找了这么一只笨鸽子来做这事?”
张国柱道:“鸽子到不笨,是放鸽子的人太笨了。大凡鸽子禽鸟之类,到了太阳下了山,眼睛便看不清了,所以才被打着了。”他又看了陈夫子一眼,正色说道:“此事本将军自会料理,请陈夫子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
陈夫子见他打起了官腔,觉出点味来,便告辞了,张国柱转身将那张纸条在灯上烧了。杨云呆了一呆,问道:“这是证据,大哥为何将它烧了?”
张国柱答道:“这东西是嫌疑所在,不烧了它怎么办?”
杨云又问道:“莫非大哥不追究了?”
张国柱叹气道:“如何追究?又没拿到人,若是传了出去,俺老张如何下台。”
杨云想了想,又道:“只是奇怪,如今这大门也封了,里面又不比外头,放不了鸽子,考题怎么就传了出去?”
张国柱道:“昨日黄大人自墙头送了几个女眷进来,俺也没多想,想是那时候传了出去。”
杨云道:“没想到主考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张国柱笑道:“二弟没经过官场,不知道里面的道道。做官做到这份上,谁还在乎这几千万把两银子?这些龌龊勾当倒不一定是黄大人的意思,架不住下面人多,打着他旗号收钱办事的,那些书办夫子,谁人不一年不落个几十万银子。”杨云听罢又是暗暗咋舌。
张国柱又道:“就算真是黄大人的意思,到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了,自有下面人顶包了。只是俺老张这夹在这缝中,难逃干系,不烧掉这证物,到时坏了事,如何给皇上交待?”
杨云想想也是,便也不再说甚么了。忽的又想起陈夫子今日也是知情者,问道:“陈夫子都知道了,如何能封住他的嘴?”
张国柱笑道:“他们这种人,甚么龌龊勾当没见过。他又不知道你身份,明日你便摆了架子去寻他,也不用将此事说破,只管往黄大人身上引,他便明白了。”
杨云点点头,又笑道:“这架子我可摆不来,请张将军指点一二罢。”
张国柱想了想,说道:“这有何难,你和他说话时,只要是说‘我’的地方都换成‘本官’;只要是说‘你’的地方都换成‘尔等’。”
杨云笑着说道:“好了,张将军,本官累了一天了,此刻便要安歇了,尔等退下罢!”说罢两人都是哈哈大笑。是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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