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岩山,兴善寺,残阳如血。
苍岩山位于井陉关东北方三十里,棉河以北五十里。山势陡峭,怪石林立,山谷深幽,重峦无际。
兴善寺是山崖上的一座小庙,庙宇虽小,香火却十分旺盛,传说,隋炀帝的女儿南阳公主在此出家为尼,终老于此。因为这个传说,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
兴善寺依山而建,如同是悬在半空中,桥楼殿更是东西两崖间悬空而建,如同是空中楼阁,殿下是两崖间的万丈深渊,整个建筑雄奇缥缈,叹为观止。
“唐制勋级,军功累积十二转,授上国柱,正二品。晁某入唐八年,在王忠嗣军前效命,转战千里,攻吐蕃、战奚人、灭突厥、破回纥,没有败绩,累积军功八转,朝廷授我上轻车都尉,正四品!”
晁用之斜靠在桥楼殿石质山门前,拉了拉右臂上松脱的牛皮护腕,挤出一滩血污,顺着手腕,流到右手紧握的长刀上。污血冲掉了刀刃上的污泥,刀刃闪出一道殷红刺眼的反光。
步云飞靠在晁用之对面的石柱下,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避开了那带着血腥味的的刀光,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恭喜将军!”
晁用之年纪不过三十岁出头,却一度拥有正四品的高级勋级,按照他的说法,数年前,他就已经成为唐军高级将领,这在唐军中,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至少,步云飞见过的四品以上高官,除了安庆宗,最年轻的也是五十好几了。
照这个速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晁用之四十岁之前就能升到上国柱,那是唐军的最高勋级!
然而,现在的晁用之,却是一介白丁!
山脚下,一杆无精打采的黑色大旗,寒风中,旗面有气无力地张开,展露出一个“蔡”字。
晁用之抖了抖满是血污的披肩,没有理睬步云飞,继续他的自言自语:
“天宝八年,皇上谋攻吐蕃石堡城,石堡城坚,吐蕃精锐,王忠嗣上书谏阻,皇上不听,罢王忠嗣,以哥舒翰代之,发陇右之兵围攻石堡,晁某率部为先锋,一战溃于石堡城下,三千健卒,折损大半。削夺军功二转,授上骑都尉,正五品,发往剑南节度使军中效命。”
晁用之伸出舌头,舔干了从额头上流到嘴角的污血,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轶闻。
“将军宠辱不惊!”步云飞喃喃说道。
石堡之战,是唐军在西域的一场惨胜,石堡是吐蕃在西域的一个重要桥头堡,为守住石堡,吐蕃几乎调集了全国的精锐云集石堡,虽然,唐军最终攻取了石堡,但付出了阵亡三万人的代价。晁用之作为先锋,与数倍于己的吐蕃精锐遭遇,一战失利,原本也在情理当中,却因此而连降两级,步云飞很是为晁用之惋惜。
山脚下,三千甲士簇拥在“蔡”字大旗四周。前队、后队、中军、左右厢军,五十人一队,五步下营,步兵在前,弩兵居中,骑兵次之。刀枪出鞘,剑拔弩张。
“天宝九年夏四月,晁某随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伐讨南诏,兵至西洱河,与南诏王阁罗凤大战,鲜于仲通不听晁某之言,长驱突入西洱险地,四面被围,全军大败,六万士卒全军覆没,仅晁某所部两千兵马得以生还。晁某又被削夺军功三转,降成了飞骑尉,从六品!”
天气太热,长刀上的污血散发着腐臭,一群苍蝇落在了长刀上,晁用之抖了抖长刀,苍蝇一哄而散,刀上的污血,溅了步云飞一脸。
“将军运交华盖,却也不必挂在心上。”步云飞皱了皱眉,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西洱河之战,是杨国忠为求战功,唆使鲜于仲通打的不义之战,与安禄山主动攻击同罗诸部一样,都是为求战功以强凛弱的卑鄙手段。所不同的是,鲜于仲通是个草包,谓偷鸡不成蚀把米,战功没捞着,反而导致六万唐军全军覆没。后来,杨国忠为了掩盖败绩,硬是把全军覆没说成是大获全胜。只是这个晁用之,朝中无人替他说话,明明是全军而退,却还是成了败军之将,成了西洱河之战的替罪羊!
山门前的山坡上,尸横遍野,死尸堆里,一个背上插着长矛的士卒挣扎着抬起头来,那士卒的衣甲已然被污血浸透,看不出是范阳兵还是常山健卒,痛苦扭曲的脸上,两只空洞洞的眼睛望着晁用之,发出微弱的呻吟:“将军救我!”
晁用之点了点头,手腕一抖,长刀的刀尖插进了兵丁的喉咙,兵丁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睛,脸上却是解脱的轻松。
晁用之收回了长刀,声音依旧平静如初:“天宝十一年,晁某随北庭都护程千里破突厥阿布思,一战击溃阿布思大军,大军追至碛西。阿布思单骑出逃,晁某奉命追击,却在沙漠中迷路,让阿布思逃了去。晁某失机,削夺军功三转,军功削夺已尽,只得以流外之品,领龙武军校尉之职,待罪效命军中!”
唐制勋级共有十二级,最高级是正二品上柱国,最低级是从七品武骑尉。这个晁用之,短短八年就升到了四品,又在三年间,从正四品降到了流外,连降九级,成了个白丁!
唐朝武官晋升有三道坎,第一道坎,从流外到从七品,算是进了在编军官序列。第二道坎,是正六品,一般人不出什么差错,升到正六品,这辈子就算是到头了。只有少数出类拔萃之类,可以继续升迁。第三道坎,是正三品,很多人升到正四品,已经是年过半百,要想再立军功,继续升迁,几乎是不可能了。
晁用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在唐军中干了八年,就升到了正四品,几乎是一年一升迁,可谓是一帆风顺,不说是绝无仅有,那也是凤毛麟角。说起来,这个晁用之运气好得出奇。
可话又说回来了,在短短三年时间里,从正四品降到了流外,说起来,这个晁用之的运气,也是坏得出奇!这在唐军中,这样算是创了个记录!
“将军不过是从头再来!”步云飞言不由衷地安慰道。
一个流外待罪之人,要想重新拿到正四品的前程,简直就是痴人做梦。
何况,晁用之恐怕再也走不出苍岩山!
苍岩山已经陷入叛军的重围!
山脚下,蔡希德身着明光甲的将军骑在战马上,摇动红旗,前军步兵手持长槊,整队向前。层层密密的槊尖,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寒光。
敌军就要发动今天的第四次冲锋了。
前三次冲锋,已经至少有五百范阳士卒倒在了桥楼殿前的山坡上,而蔡希德并不为所动!
更加猛烈的攻击马上就要展开了!
摆在晁用之面前,只有一条路:以白丁身份战死苍岩山!
晁用之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当初,晁某随王忠嗣将军,攻必克战必胜!王将军遭馋身死,晁某以白丁向朝廷上奏,为王将军鸣冤。朝廷以僭越之罪,将晁某下狱,一关就是三年。两年前,高力士将晁某释出,要晁某以白丁在骁卫军中效命。晁某想,虽为白丁,却也好歹能挣些军功,便答应了他。”
步云飞暗暗摇头,这个晁用之,功名心也太重了。要是换了别人,从正四品一撸到底,早就是心灰意冷归耕陇亩了。可他还真想从头再来,有理想有抱负是好的,可也要量力而行,以晁用之的白丁身份,能混上从七品,就算是老天开眼了!要想再升到正四品,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你他妈的不要以为老子被功名迷了心窍,唐朝的功名,老子根本就看不起!”晁用之看穿了步云飞的心思,发出一声冷笑:“晁某是日本国遣唐。当年,幕府将军与晁某曾有约定,晁某来大唐,须获取六品功名,方可回国。”
步云飞暗暗点头。日本仰慕大唐盛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派往大唐的遣唐使,如果没有取得大唐的功名,那是个人最大的失败,回到日本,上至幕府将军、下至平民百姓,都会看不起他,连带父母也跟着遭白眼。所以,来到大唐的遣唐使,个个勤奋努力,学文的一定要参加大唐科考,学武的一定要从军参战,就连学佛的,也要参加佛论辩谈,获取名位。
如今,晁用之成了个白丁,无论如何也没脸回国面对父老乡亲。只好重头再来,战场上获取军功,拿到勋级,才能衣锦还乡。否则,就只能一辈子望乡了!
步云飞对晁用之心生同情:“可是,数年之前,将军就已经获得正四品勋级了,那个时候,怎么没回去呢?”
山脚下,突然响起一阵如雷的轰鸣声,原本整齐雄壮的叛军方阵四散开来,一排黑漆漆的怪物,从槊兵后面显露出来,面向桥楼殿,如同是一排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山精鬼怪。。
伏在桥楼殿山门后的守军士卒们,发出一阵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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