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遂根本不是下棋。
棋盘上的黑白二子,是一场攻防战!
步云飞研究过一些历史古籍,接触过历代兵书,当然,他并不是研究古代兵法,就像他研究佛教宗派一样,都是出于考证史料的需要。所以,他对古代的兵书战册并不陌生,只是没有在意那些兵书的实战意义。
马遂摆出的棋局,完全不符合围棋原则,行棋更是荒唐。刚才,步云飞还以为马遂是个围棋俗手,甚至连俗手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个附庸风雅的愚手!
可是,当马遂说出“虎居于中,张翼而争。蛇居两端,向敌而蟠!”这句话时,步云飞猛然醒悟。
这句话原本出自于《握奇经》。《握奇经》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兵书,相传经文是黄帝手下大臣风后所著,故又称《风后握奇经》。据传,姜尚对《握奇经》加以引申,提出以天地风云四阵为正,龙虎鸟蛇四阵为奇,四正四奇总为八阵的说法。汉武帝丞相公孙弘曾经对《握奇经》作注解,还附会有《握奇图》。
历代兵将都将《握奇经》视为兵书的祖宗,加以膜拜。后人撰写兵书,也要牵强附会到《握奇经》,以提升自己的权威性。不过,在步云飞看来,那《握奇经》不过是记述道家学说的一篇小品文而已,与其说是兵书,不如说是以兵书为名,宣扬道家的自然观。所谓四正四奇的说法,根本就不是在谈兵法,而是在阐述道家对自然界运行规律的解释。
《握奇经》早已散失,《握奇图》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只是在一些史籍中存留少数文字,只有三百多字,文字倒也优美,步云飞可以倒背如流。
“虎居于中,张翼而争。蛇居两端,向敌而蟠!”,步云飞一直把这两句话当做是道家阴阳相济的比喻性解说,现在,却被马遂实实在在地摆在了棋盘上,棋盘上的黑子,正是“虎居于中,张翼而争。”而白子却是“蛇居两端,向敌而蟠”。
步云飞大为惊讶,这两句不着首尾的话,竟然是两座战阵的形象描述!在他眼中的道家言论,还真是兵书战册。
步云飞只记得《握奇经》的字句,根本就没想到那些字句与战争有关,对那些字句的在实战中的意义,更是不甚了了,虽然看明白了马遂是在推演兵法,也是自觉无趣,不敢再言。
那马遂不再理睬步云飞,只顾低着头在棋盘上摆弄棋子。
步云飞心中叹息,这位未来的马大将军,果然是个奇才,不仅思维敏捷,行事果决,而且,精通兵书战册,照这样看来,这个马遂将来出将入相,位列凌烟阁,却也毫不奇怪。
步云飞也是无聊,见那马遂只顾自己推演,便在一旁看着棋盘,棋盘上黑白二子密密麻麻,步云飞也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可除此之外,也无事可做,只得硬着头皮看下去。
不一会儿,马遂一声叹息,把棋盘上的棋子全部抹干净。
看来,这一场黑白对决,已然分出胜负。
“谁赢了?”步云飞问道。
马遂斜了步云飞一眼:“你说呢?”
步云飞只得红了脸,摇头:“步某一介书生,哪里看得懂阵法。”
“能看出这是阵法,也算有点悟性!”马遂鼻子一哼。
马遂的话里虽然透着讥讽,却也有三分赞赏。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棋盘上的黑白二子是两军对垒,能看出来的,至少对读过一些兵书战册,而且,还得有所精研,否则,眼睛里看到的,只能是一片乱麻。
步云飞慌忙说道:“谢马大人夸赞,请问……”
马遂摆摆手,制止了步云飞的聒噪,又开始从头摆弄棋子。
步云飞无奈,只得默不作声看着马遂摆弄。
这一次,马遂没有摆出虎居于中蛇居两端的阵势,而是从左下角摆出黑子,右上角摆出白字,两军相向而对,各出奇兵,相互包抄。步云飞看了半晌,好不容易才看出点门道,原来马遂是模拟两军隔岸对垒,相互争渡,黑棋抢先渡河,白棋半渡而击。步云飞正看得起劲,那马遂又是抬手一拂,抹掉了棋子。
“怎么抹掉了?”步云飞问道。
“胜负已分。”马遂看也不看步云飞,重新摆子。
“胜负已分?”步云飞一头的雾水。
马遂也不搭话,继续摆棋。一连摆了七八盘,步云飞渐渐看出了门道。
步云飞对古代兵书战册不仅不陌生,反而是十分熟悉,很多兵书,甚至可以倒背如流,原因很简单,这些古代兵书的作者,都是文学大家,如《孙子兵法》、《太公兵法》这些书,其实也就是短短数百字。往往是言简意赅,文字优美,更是文学上难得的佳作。更为重要的是,古代兵书往往含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从中可以捕捉到作者所处年代的政治军事信息。所以,作为历史研究学者,必然要通读古代兵书。
而步云飞主要研究的是唐史,而他研究唐史,有一个连他的恩师聂鸿迁都没想到的独门绝技——《武经总要》。
《武经总要》是宋人所撰,但是,这本书基本上是沿袭了唐代的军事政治策略。宋朝是在晚唐五代藩镇割据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事实上,唐代自中叶安史之乱后,国力大为衰弱,军事技术停步不前,到了五代,更是天下大乱,技术上不仅没有提升,反而比唐初落后。所以,宋人的武备,更多的是借鉴盛唐。因而,《武经总要》里面,记载了大量唐代的信息。
中国的军事家,向来不是从纯粹的军事学来看待战争,而是将战争与政治捏合在一起。不战而屈人之兵,所谓“不战”,就是政治手段。所以,中国古代兵书里面,记载了大量同时代的政治、经济信息。
而《武经总要》,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部全面记述军事策略的鸿篇巨制,洋洋数万言,全面记载了从战争准备到临敌决胜的所有环节,包括兵制、后勤供应、民众安抚、战争动员、外交策略、军事技术等等几乎凡是涉及战争的所有方面。如此一来,《武经总要》就成了记述唐代政治文化经济的一部极其全面的史料。对唐史研究,很多都可以在这部书中找到佐证。
步云飞熟知《武经总要》,以前,他只是将这本书当史料看待,并没有注意它的实战意义。
然而,马遂在棋盘上反复操演阵势,步云飞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武经总要》里面的字句,与马遂摆出的阵势相互印证。步云飞渐渐明白了那些字句的实战意义。
那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实际战争的详尽描述。
一连三天,马遂都在棋盘上排兵布阵,步云飞则在一旁沉默观看,一言不发,有的时候,马遂斜眼看看步云飞,只是一声冷笑,满脸的不屑。
这也难怪,马遂推演的阵法,不是寻常兵书所载的基本阵法,在唐代,最为流行的是李靖阵法,而马遂推演的阵法,对李靖阵法有借鉴,但更多的,却是他的自创。即便是受过训练的军人,也很难看懂马遂摆出的阵法,像步云飞这样的穷书生,哪里能看得懂其中的奥秘!在马遂看来,步云飞不过是外行看热闹。
第四天,马遂依旧摆开棋盘,一个人摆弄棋子,自说自话。
步云飞靠在炕头上,冷眼旁观。
一连看了三天,步云飞早已可以看懂阵法布局形势,当然也能看明白黑白双方的输赢胜负。
棋盘上,马遂用黑棋摆出的是车轮阵。所谓车轮阵,并不是说,以车作战,而是说,当军队在平原作战时,无险可守,部队须且战且走,如滚动的车轮一般,前后左右相互策应,前军走,后军守,左军走,右军守,每隔一段距离,前后左右走守转换,如车轮一般旋转。车轮阵是基本阵法,但很少有人敢于在实战中采用,大多情况下,为将者是在无险可守的情况下,把车轮阵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而实战中,车轮阵往往是百多胜少。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古代军队的机动性普遍极差,没有机动性为保障,车轮根本转不起来。
而白棋采用的是雁形阵,前锐后张,集中精锐攻其一点,破坏车轮转换。以雁行破车轮,确是恰如其分。而事实上,如果黑白二军军力相当,车轮阵根本不是雁行阵的对手。
不过,马遂一改车轮阵且战且走基本态势,将前后军运动中的转换,变成了原地转换,如此一来,前军战,后军歇,后军战,前军歇,成了一只原地打转的齿轮,杀伤力猛然倍增,把一座臃肿笨拙的车轮,变成了一座绞肉机。锐利的雁行阵,在这座绞肉机面前,被磨破了头,成了一堆血肉。
马遂将车轮阵如此修改,的确是一大创新。
以棋盘上的态势,白棋的雁行阵应该完败。
果然,马遂抬手,就要抹掉棋子。
“胜负未分,马大人为何要抹掉棋子?”步云飞冷不丁冒出一句。
马遂斜眼瞧了瞧步云飞,嘴角一撇:“步先生,茶凉了。”那意思是,一边凉快去。
“以守待攻者强,以动待敌者亡!”步云飞淡淡说道。
马遂的手定在棋盘上方,再也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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