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鸠摩说道:“法相唯识,宇宙万有皆由识所变现,正所谓眼识、耳识、鼻识、舌识、意识,乃至末那识,眼识为起,末那识为终。大师双目紧闭,无起岂有终!”
鸠摩言罢,发出一声冷笑。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而大慈恩寺众僧听在耳里,却如同是挨了当头一棒!
法相宗又称唯识宗,强调以八识体察心外之物,而内外二界,又通过八识互动,外物因心而动,正所谓“无一非心识所变”。正因为如此,法相宗的修为,强调自身感官与外界的想通,眼、耳、鼻、舌、意相机而动。眼识修行是最低等级,但也是修行之本,末那识则是最高等级,最后达到阿赖耶识,便入正果。按照这个逻辑,若无眼识,所有修行一切为空。虚远自始至终双眼紧闭,等于是断了眼识,以后的修行,就成了无根之水!
鸠摩可谓是学识渊博,竟然对法相唯识如此了解,一上来,就拿住法相宗的一个逻辑上的问题。
却听虚远缓缓说道:“森罗万相,变识有八,内外二界,不外于心,八识去一,本质略近!”
虚远说罢,众僧长出一口气。
虚远这是说,八识无非是通向本心的里程,去掉一识,便离本心更近一步。这虽然在语言逻辑上不太严密,但佛学修为,并非如语言逻辑那么死板。即便是吐蕃的小乘佛教,也不会拘泥于语言逻辑。
鸠摩不再纠缠于眼识,笑道:“大师可曾闻,天山有雪莲,神湖有异兽?”
“闻与未闻,彼自在,与老衲何干!”虚远淡淡说道。“闻”是耳识,虚远否定了耳识,实际上,离本心又进了一步。
“佛踏五色莲花,指天指地,那五色莲花也与佛无干?”
“佛见莲花,老衲未见!”莲花非法,与释迦一般,都是色相!
“大师所见何物?”
“唯见国师。”虚远说道。佛法修为,眼前之物便是大自在!
“大师双目紧闭,如何得见?”
虚远缓缓睁开的眼:“闭眼见国师,睁眼唯见庭中树!”
双方言语之间,你来我往,众人听得如坠云雾,西席上的众盲流,更是哈欠连天,不少人已经打起了呼噜。
步云飞却是暗暗称奇,对于唐代佛教,步云飞作为历史研究佐证材料,做过一些浏览,虽然谈不上精通,也基本上了解唐代佛教门派的传承与教义,以及一些基本的修行法则。虚远与鸠摩这一番言论,貌似和风细雨,其实是唇枪舌剑,火药味极浓!这些话说白了,是小乘佛教与中原佛教的正统之争,却也透着佛法玄机。鸠摩“所谓天山雪莲、神湖异兽”,无非是强调佛法之源头。而中原佛教名义上奉天竺为正宗,其实早已是自成体系,与天竺的佛法大相径庭。鸠摩借此强调,中原佛法是伪法,而虚远一句“唯见庭中树”,告诉鸠摩,佛法无处不在,追究源头毫无意义!
双方你来我往,却也没分出个胜负。
却见鸠摩起身,站在虚远面前,遮住了虚远的视线,双手指天,昂然说道:“大师,眼前便是庭中树!”
虚远默然不语。
步云飞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虚远上了鸠摩的当!
那鸠摩一上来,根本就没有与虚远辩论佛法!所谓雪莲神兽、佛祖释迦,其实都是外在色相!
鸠摩自知,单凭修为,在虚远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便故意纠缠于色相,引着虚远在佛法源头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上打转,结果,离佛法越来越远。最后,虚远以“庭中树”表述佛法无处不在,正所谓“出门所见即是佛法”,这原本是正理,可鸠摩站起身来,挡住了虚远的视线,那么虚远眼前所见,就只有鸠摩!
既然虚远说,眼前所见万物即是佛法,那么鸠摩自然也是佛法,而且是正宗佛法!
这根本就不是辩经,而是强词夺理!
然而,鸠摩却是借着虚远的话头,等于是虚远自己送上门去的。虚远要想驳倒“鸠摩即是佛法”,倒也不难,可驳倒了鸠摩,就等于是承认自己说错了话!
殿檐下,空明和大慈恩寺僧众们,顿时变了脸色。
西席的盲流们莫名其妙,而东席的各国使节们,却觉察到其中的端倪,猜到虚远出了问题,大慈恩寺要输!
杨国忠也感到气氛不对,慌忙问道:“怎么了?”
空明摇头叹息:“虚远师叔输了!”
就听高台下,跟随鸠摩而来的黄衣僧人齐声高呼:“国师赢了,吐蕃万岁!”
杨国忠脸色铁青,一把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
大慈恩寺再折一阵,再无托词,只能认栽!
西席上,众盲流莫名其妙:“怎么就输了?”
东席上更是热闹起来,各国使节原本都只是小声交头接耳,现在开始大声喧哗,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欢声笑语,更有一些邻近吐蕃的西域小国,赶紧起身向吐蕃使节道贺,在第一时间表忠心。
正在混乱,忽见西席之上,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人跑出人群,冲到了高台下。
“什么人,敢闯佛台!”执法僧空悔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高台下,原本有大慈恩寺僧人护持,任何人不得接近。只是,大慈恩寺输了,这些护持僧人心头沮丧,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冲过来,一时慌乱,还没反应过来,那年轻人三步两步,径直冲上了高台。
只见那年轻人冲上高台,冲到虚远身边,抬手在虚远亮晶晶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三下!
大慈恩寺僧众一片惊呼。却见那年轻人跳下了高台,背着个包袱,一路狂奔而去。
那虚远是大慈恩寺辈分最高的高僧,又是法相宗唯一健在的得到弟子,被佛界誉为万法之师,却被一个盲流打了头,众僧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看花了眼!
良久,空悔才反应过来:“保护师叔!”
那年轻人却早已跑的没了踪影。
正在混乱,忽听高台之上,虚远哈哈大笑:“何来庭中之树!”
鸠摩一怔,急忙喝道:“就在大师眼前!”
“老衲头痛得紧!”
“大师挨打,自该头痛!”
“国师痛否?”
“挨打的又不是我!”鸠摩话一出口,顿时脸色大变。
只听殿檐下,大慈恩寺知客堂执事空林高呼:“鸠摩国师败了!”
整个辩经,鸠摩都纠缠于谁是佛法正宗。虚远说起庭中树,把佛法正宗的名头送给了他。天下佛法,万宗归一,说起来神妙莫测,其实,将心推人,无非也就是“慈悲”二字!虚远挨了打,那鸠摩既然以佛法正宗自居,就该痛人之所痛!即便没有切肤之痛,也应有怜悯之心。那鸠摩却来了一句“挨打的又不是我!”。一句话,原形毕露,此人精研佛法,却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搞明白!
佛法貌似深奥,其实最为简单!“慈悲”二字,便是佛法的全部!“慈悲”是初学者的必经之路,也是精研者一辈子的追求!很多佛学大师自以为得道,其实连这个道理都没搞明白——不改人之初心!而人之初心,就是慈悲!
杨国忠忽见高台之上形势大变,虽然他不学无术,搞不明白什么痛不痛的,但也知道,这一次,大慈恩寺是真的赢了。
却听杨国忠身后,一个身着武士甲胄的随从低声问道:“刚才跑上台的年轻人是谁?若不是他,虚远大师怕事赢不了这一局!”声音有些尖细。
空明闻声一怔,对那武士多看了一眼。
从装束上看,那武士不过是个随行护卫,在这种场合,哪怕是好奇心爆棚,也应该懂得规矩,岂能随便说话!
那武士面色白净,身材有些臃肿,头盔之下,隐隐显出几缕青丝。
空明吃了一惊,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杨国忠看出了空明的惊讶,急忙凑到空明耳边,低声说道:“方丈大师,贵妃娘娘一心向佛,这次是奉旨前来观礼,只是碍于礼节,贵妃不便公开出宫,这才权变。大师心里明白就行了。”
空明已然看出,跟在杨国忠身后的武士,其实就是当今皇帝的第一宠妃杨贵妃!
以前,空明见过杨贵妃,应该是认识的。今天,一则满脑子都是辩经,二则,也没想到杨贵妃竟然会扮作一个武士,跟着杨国忠进入大慈恩寺,所以,杨贵妃站在他的身后,却毫不知觉。
空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老衲明白,只是,贵妃娘娘如此行事,破了规矩。”
杨国忠拉下脸来:“规矩是皇上定的!”
空明只得低头不语。
大慈恩寺在海内名头极响,信众众多,被誉为大唐第一名寺。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慈恩寺是平民百姓的寺庙,而不是皇家寺庙,大唐的皇家寺庙是法门寺!
自玄奘坐寺以来,给大慈恩寺立下一条规矩,寺里不结交权贵,不接待皇亲贵族。皇族要敬佛,只能是去法门寺。这条规矩,是朝廷与大慈恩寺共同定下来的。即便是贵为皇妃,也不能随便进出大慈恩寺。
哪里想到,这个杨贵妃,竟然女扮男装,混进了大慈恩寺!
这让空明心头很是不悦。
长安人都知道,杨贵妃笃信佛教,信佛当然也没什么不好。今天在大慈恩寺举行的辩经大会,是百年难遇的佛家盛事,那杨贵妃大概是好奇心爆棚,想来观看。只是,大慈恩寺有这么个规矩,不接待皇亲国戚。所以,她竟然想出这么个花样来,扮做个武士,跟着杨国忠混了进来。那杨贵妃身材雍容,半城武士倒也合适。看来,这件事是皇上安排的。皇上对这位贵妃娘娘宠幸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
“那年轻人是谁,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杨国忠问道。
西院棚舍的棚头也在殿前僧众里面,听见杨国忠如此一问,扯着嗓门大叫:“他叫步云飞,是借宿西院的盲流,这狗东西胆大包天,竟敢殴打师叔,今天早上他还打了我……”
就听“啪”的一声脆响,棚头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顿时眼冒金花。
“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给佛爷滚到菜园子里挑粪去!”执法僧空悔瞪着一双环眼,喝道。
今天这一场辩经,若不是步云飞冲上台给了虚远三个爆枣,大慈恩寺就彻底栽了!那棚头不懂佛法,还在聒噪个不停。空悔却是长辈高僧,虽然脾气暴躁,可也能看得懂其中的门道,知道步云飞是大慈恩寺的恩人。
“步云飞?他是大慈恩寺的居士吗?”杨国忠问道。
“这个……”空明不认识步云飞。
知客堂执事空林急忙说道:“不瞒杨大人,这个步云飞只是一个借宿西院棚舍的盲流。”
“步云飞?一个盲流!”身着甲胄的杨贵妃失声惊呼,头盔差点掉下来。
却见杨国忠站起身来,大声说道:“鸠摩国师,各位使节大人,我大唐人杰地灵,佛法兴盛,精研佛法者,何止万千!就是西席上一个普通香客,呐,他不过是一个流落长安的盲流,也能上台辩经。当然了,鸠摩国师此败,却也是虽败犹荣!”
杨国忠如此一说,各国使节都是惊得吐舌头,做声不得。大家都看明白了,那年轻人的三个爆枣,是虚远赢下来这一局的关键。别的不说,那年轻人的佛法造诣,令人咂舌。更没想到,他不过只是一个盲流而已!
如此看来,大唐域内,佛法精深者,何止百万!
那吐蕃人竟然打上门来,岂不是鸡蛋碰石头,自讨苦吃!
日本使者带头跪倒在地,山呼:“大唐天可汗万岁万万岁!”
众使节也是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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