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并不认为,这个任务绝对完不成。
通过这一路走来的观察,他发现自己的猜测,果然是部分正确——宛邑和许州两府,郑王并没有实现有效的统治。
这两个府里,官府体系都还健在,起码在县城这个级别,没有哪里失去了主官。
郑王的军队,只是控制了十余座县城,但是官府体系还是在运转着。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打个比方说,就是类似于军管的状态。
这种状态下,军队最大,这个毫无疑问,但是他们并不主动插手县城里的事务,而是划出条条框框——不超出这个范围,我们一般不会去管。
当然,他们一定要管的话,也管得了,但是那样做容易乱套。
说白了,暴力控制一个地方容易,但是纳入有效管理却是很难的。
看一看荆王就知道,他打下了好大一块地方,但是现在必须停顿下扩张的脚步,将这些地盘消化掉,纳入有效的管理。
郑王不过是享受亲王待遇的郡王,夹袋里就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人才。
而且郑王起兵也非常突然,突然到几近于惊艳,那么毫无疑问,他谋事是非常机密的,若是想人不知鬼不觉,当然不可能让这十几个县城主官都知情。
所以他最大的问题是根基不稳,别看郑王的军队现在气焰嚣天,可是就在他控制的地盘上,官府体系依旧在运作。
当然,他也可以取缔官府体系,但那就是赤裸裸的反叛了,至于说架空现有体系,他的人才储备又做不到这一点。
他夹袋里的人才,能将几十万的军队和丁壮管理好,已经是相当不简单了。
这个隐患,郑王知道不?他当然知道,但是知道归知道,他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为今之计,就是一边收买拉拢官府中人,一边向外扩大战果。
李永生一开始就判断,郑王起兵太快,治下应该不稳,现在看起来,还真是这样。
不过郑王做事也绝,在县城和集镇之外,直接就征召所有的丁壮,一个不留。
就连老弱妇孺,都尽量裹胁走,裹胁不走的,直接将粮食全部抢走,甚至连水井都要填了——这些东西留下来,会资敌的。
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宛邑和许州两府,有逃役的传统——就算是正常的劳役,大家都想方设法地逃进山里躲避,就别说这强征的兵役了。
郑王对这十几个县的控制,是通过暴力来实现的,大家就更想躲避了——当兵打仗是要死人的,谁知道你能控制几天呢?我们先躲一躲好了。
若是将老弱妇孺都迁走了,水井也填了,那些丁壮回来没吃没喝,还得乖乖去接受征召。
所以李永生他们一路上赶过来,遇到大的集镇还好,一般的乡村,基本上都被郑王的人扫荡一空了,几十里没有人烟的情况,比比皆是。
至于说村里耕种的土地?先不管了,回头怎么回事还说不清呢——谁知道这是不是在给襄王种粮食?
事实上,前一段豫州大旱,已经毁了这一茬庄稼,就算现在雨水下来了,收成也好不了。
至于裹胁走的老弱妇孺,都会被郑王带到县城,要求官府赈济“灾民”。
但是同时,常平仓这种赈灾的粮仓,又被郑王牢牢地控制在了手里。
这些“灾民”的存在,给官府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总之,在军管的状态下,郑王做事很有点强硬,却又不像荆王那么简单粗暴,有锅也是推给官府背,就导致了这里大片土地没有人烟。
也有人被裹胁走了之后,想回到乡里,但是回去之后生存困难,还得防着郑王的兵马再次回来捉人,就躲了起来。
所以李永生他们来到这个小山谷,能见到七八百号老弱妇孺,真的是相当难得了。
大家落地歇息,随便吃喝一点,祭强就招了几个妇孺过来,了解附近的动向。
他们一问才知道,附近的两个集镇,都被郑王取缔了一个,将其中的黎庶,集中到另一个镇子上了,将老弱妇孺也看得极严,因为……有卧牛山的盗匪入境了。
盗匪过境,不但抢粮,也抢人,裹胁了这些人,可以攻打县城。
事实上,还有一个私下的传言,说今年豫州的收成不会太好,所以盗匪裹胁了老弱妇孺,除了可以当炮灰,还可以杀来吃。
吃人是非常野蛮的,但是饿到活不下去的话,人肉也照吃不误。
祭强闻言冷笑一声,“卧牛山盗匪?真是扯淡,几个毛贼也敢吃人?”
祭家是豫州的地头蛇,他自己还是车马行的供奉,这点事情,怎么瞒得过他的眼?
“是啊,”一名老翁点点头,“他们说得很可怕,就是想吓唬我们,不让我们逃走,我们正是因为清楚这个,所以才悄悄溜出来,不再回去。”
祭强闻言有点好奇,“你们不逃的话,还有人管粮食,现在可是没人管了……为什么要逃呢?”
老翁犹豫一下,才轻声回答,“在那里也吃不到几粒米,我们不逃的话,家里的丁壮就不敢逃,只有我们离开,他们才好放开手脚逃命。”
这就是裹胁老幼的又一大用途了,可以阻止丁壮们的逃逸。
至于说他们如何获得粮食以生存,老翁没有说,祭强也不问——这东西问了犯忌讳。
宛邑府以逃役出名,历代又是盗匪出没的地方,很多当地人擅长藏匿食物。
宛邑物产不丰富,这些食物未必是正经的粮食,很可能是晒干的野菜什么的,不过不管是什么,外人想要从他们嘴里获得收藏食物的地点,绝对会遭遇强烈的抵抗。
祭强再次出声发问,想要知道那个集镇的情况——大家这一片摸得差不多了,也该考虑准备下一步的行动了。
就在他打算再次发问的时候,有人来报,“李大师,远处烟雾滚滚,有大股骑兵接近。”
诸多老弱妇孺闻言,脸色齐齐就是一变,紧接着一哄而散,直接藏匿在山谷中各处,乍一看去,根本发现不了这里竟然藏了数百人。
李永生等人也顾不得管他们,匆忙来到一处小山坡,只见西方烟尘大起,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须臾,马蹄声近了,大家细细一看才知道,对方其实不过是百名左右的骑士。
但是对山谷里七八百老弱妇孺,这些兵力已经足够了。
打头的是两匹快马,来到山谷口之后,猛地勒住马缰,大声地发话,“谷中的人听了,卧牛山好汉路过,识相的乖乖走出来,不识相的话……就不要怪爷们儿没给乡亲面子。”
谷中一片寂静,没有任何的反应。
快马直接拨转头回去,对着一名中阶司修汇报,“里面没有反应,要不要派几个弟兄,进去探查一番?”
“何须探查?我着急去里面歇息,那里有清凉的山泉,”司修不耐烦地发话,“再去警告一遍,然后直接入谷就好了……他们不懂得珍惜,咱又何必上杆子卖好?”
“是啊,上杆子的不是买卖,”探子笑着点点头,然后打马又回到山谷口,大声地发话,“最后一次警告,若是不出来,等我们搜到人,直接将你们剁了,做人肉包子吃!”
这一声却是吓坏了谷中的妇孺,虽然他们非常确定,卧牛山根本就没几个盗匪,但是人家直接用人肉包子来威胁,大家心里也忍不住忐忑——万一是真的呢?
说白了,这些黎庶大抵还是没什么见识的,他们对卧牛山的情况比较熟悉,可对于这种威胁,还是有点承受不了。
于是就有人低声发问,“他们怎么会知道谷里有人?”
“那么多人没回来呢,”有人低声回答,“万一被他们撞到一两个,岂不是也正常?”
然后有人建议,“那……要不要出去两个人,糊弄他们一下?”
“没必要,后来的这帮人,也不是白给的……”
就在大家的争执声中,两名探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余名盗匪。
李永生带着的人,也都悄悄地埋伏好了,只留下李永生和血魔,坐在水潭边。
探子看到周遭寂静无声,长出一口气,“只有两个不知道死活的家伙,好了,大家都进来吧,这鬼天气,快快洗个澡才是真的。”
接到探子的汇报,百余名骑士牵着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了山谷——这是附近村民打水的地方,不是通衢大道,路很不好走。
后来的人,也看到了李永生二人,不过他们根本不予理会,不少人直接脱得赤条条的,直接跳进了水潭里。
还有一些人,比较爱护马匹,牵了马匹到水潭边刷马。
那带头的中阶司修是最近走进来的,他自恃身份,并没有去水塘里洗澡,而是走到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拿起身边的水袋饮水。
痛饮一番之后,他左右看一看,然后才对着李永生冷哼一声,阴森着脸发问,“人在谷中,竟然不出去迎接我卧牛山好汉……这是有意挑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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