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丽成了大家的主心骨。那时候已是秋末了,她起早贪晚地到每一片刚收割过的庄稼地去拣拾遗落下的粮食,有玉米,黄豆,谷子……有时正在收割的农民们或是农场的工人知道她的也会有意无意地送给她一些,吃的问题竟也解决了。
当时这种做法称作拣地,现如今四十岁上下的在农村呆过的人都会有印象。三丽负责在家里照看母亲,四丽和风清啸有时也带上小娟拿上锄头,到处寻找着已经收获过的蔬菜地。
遇到白菜地就将剩下的白菜根刨出来,回家洗净腌制咸菜;遇到土豆地就仔细地将每条垄沟翻找一遍,有时竟也能拣到又大又圆的土豆,不过多数都是不超过乒乓球大的土豆崽儿。这样更好,吃的时候都省了用刀切块了……
日子虽然艰辛但也不乏些滋味,转眼就到了深冬季节。外面冷,风清啸整日裹着被偎在炕里。
近一个时期,村里有一个三十多岁叫王海的光棍总到家里来,闲着没事净说些费话,还总拿眼睛不怀好意地看二丽。二丽也不理他,但是心里很害怕。那天他又来了,跟着二丽身前身后转。二丽那时已经长得很有大姑娘样了,结实丰满。
二丽到厨房,那光棍也跟了来。二丽端起一盆水,双手都占着,那家伙就放肆地从背后过来抱二丽,吓得她尖叫一声,将水盆也扔到了地上。听到喊声和水盆掉到地上的咣当声,风清啸光着脚跳下炕来,冲向厨房。
见只有二丽她们俩人,知是王海欺负了姐姐,那还了得,现如今若有人招惹了二丽,无疑是在动他的命根子呢。他抓起菜刀就奔王海劈去,一副拚命的架式,吓得那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落荒而逃,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母亲的病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整日说着谁也听不懂意思的话。在她的脑海中,肯定有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时刻左右着她的喜怒哀乐。也会有许多快乐的天使在翩翩起舞,或是花,或是景,招唤着她,诱惑着她。
在一个漆黑的冬夜里,她撇下四个熟睡的儿女,像一个孩童似的走出家门,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快活地漫步于她的世界中。要知道,在没有月光的夜里,连雪都是黑的。但就是这样,她还能径直地走向埋着大丽的那片小树林,这不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招引着她又是什么呢?
她感觉不出寒冷,静静地躺在大丽的坟旁,任由零星的雪花一片片地轻抚她的面宠,带着满足安逸的笑容,逐渐溶入那美好的世界当中去……
白日里的劳累,使二丽和几个弟妹夜里睡得很沉。早晨醒来,不见了母亲,大家都慌了。左邻右舍的都闻讯赶了来,顺着雪地上隐约可见的脚印,一帮人找到了小树林。
风清啸的母亲已经冻僵了,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两眼已成了冰球。她那无限陶醉的面容,令人不忍心去惊动她。头上五颜六色的片片彩条,在微风中不时地抖动着。所有的人都已泣不成声……
又一次的面对死亡。三丽拿出被褥给母亲铺盖,二丽和四丽抱回很多的柴禾将炕烧热。
风清啸偎在炕梢儿,呆呆地凝望着躺在炕头儿的硬邦邦的母亲。无论他怎样变换着角度和位置,母亲那双发白的眼睛都在慈祥地看着他。
有很久没有被母亲这样看着了,风清啸很希望炕烧热后母亲会缓过来,就用这样的表情和他说点什么,或是再打他两下也好。
她去找大丽去了,小娟她妈说,在那边又可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看她现在的样儿就知道在那边过得很幸福呢。说着说着她的双眼又涌上了泪水。
村里的几个年轻后生在那片小树林大丽的坟旁架起了火堆,将冻土化开后,刨好了坑,那里将是风清啸母亲的新家。
小娟的爷爷用白纸扎了一个幡子送了过来,给姐弟四人每人头上系了条白布带,领着他们来到院中间跪下,又拿来个瓦罐让风清啸摔了,就有几人将母亲裹在一个炕席里,放到一块门板上抬出门来。
风清啸扛着那面幡旗走在头里,二丽捧着母亲的骨灰盒领着两个妹妹跟在母亲的后面。风清啸心里头一劲儿念叨着。那天很冷,天空阴沉沉的。
小娟的爷爷紧走了几步,撵上走在前面的风清啸,说都快出村了,你怎么还不哭啊。风清啸愣愣地看着他,我妈早死早好,有什么好哭的。说完大踏步地更快地向前走,弄得那面幡旗在灰蒙蒙的阳光下,哗哗作响……
五年过去了。
风清啸和小娟坐在麦垛上,仰望着星空。那是一个夏日晴朗的夜晚,月亮很圆很亮地挂在天边。月宫里有玉兔,小娟说,不知道它能不能看到我们。
肯定能的,风清啸揶揄道,它看到地球上的小娟,长得比嫦娥还要漂亮,恨不得跑这儿来呢。小娟就傻傻地笑了,说那可好,我就整天抱着它,再也不用管我家的狸猫了。
提起那只猫风清啸就来气,仿佛那猫也随二牛家姓牛似的。那是只母猫,生活作风上有些问题,挺不正经的,老得毛都快掉光了还年年下崽儿。
不过话说回来,风清啸也是够残忍,每年无论有多少小猫诞生都会被他一一祸害掉,用尽了各种极刑,有砍头的,有活埋的,还有绑上石头沉河的,他在这残忍中榨取着快乐,发泄着对老牛的仇恨。
那猫也是可怜,每年辛辛苦苦地生下些孩子,奶水刚充盈起来,吃奶的孩子却一个个不见了,整日魂不守舍地,一来二去都坐了病。可东是偷得一只灭一只。
小娟也是没法,只有一遍遍地冲可东哀怨:清啸哥,你怎么这么坏啊。……呀!
快看,小娟喊着,是流星。风清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有。风清啸说,听人说地上死个人天上便会多颗星。小娟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很亮很亮的,说等以后我俩死后,一定要变成两颗距离最近的星。
风清啸这时不知怎的想起了父亲,情绪不好起来,我没有看到流星,可东闷声说。没看到就没看到呗,小娟说,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东说,反正,我们得快些长大。
再过些天,风清啸就要去镇上念初中。他的小学不是在村里上的,而是在邻居小娟家学的。刚开始上学时,村里的几个男孩子总欺负他,骂他,哄他。
他哪里是受气的主呢。就和他们打架,放学打,下课打,后来竟发展到在课堂上大动干戈。搅得老师也无法上课,老师却很偏心地只知道责怪风清啸,因为带头和风清啸打仗的人是村长的儿子。
连小娟的母亲都气不忿儿,找教师理论一通,也没说明白。一气之下她将风清啸领回自己家中,说清啸你要给我记住,从今天起,由我来教你,我用点心,你用些功,看是他们强还是咱们厉害。
从此,风清啸的启蒙教育就在小娟家开始了。每学期开始时风清啸将课本领回来,到期末时参加学校的考试,每次都能以较大的优势夺得第一名。
小娟的母亲姓郑,是正规大学毕业的师范生呢,可东称他作郑老师。小娟的父亲姓王,风清啸称他作师傅。学什么呢,当然是学绘画。母亲去世没多长日子,风清啸就被那位王教授收作弟子。每天的日子基本上都是这样过的:早晨起来,风清啸要背诵课文。
郑老师要求严着呢,课文熟读了不行,必须每篇都须背诵如流。按她的话讲,这些都是名篇,熟能生巧,对增强语感和将来的谋篇写作都会大有益处。
然后是上午的识字和算术。好在风清啸天资聪慧,学习没怎么让她伤脑筋。下午是绘画时间,通常都是师傅在一张椅子上蒙上一块白布,然后随意地放上水壶茶碗什么的,讲清那些明暗调子的关系,就让他画,有时一次作业直到吃晚饭也画不完。
星期六和礼拜天放假,由着他带着小娟到外面疯,又是抓鱼又是捕鸟的。考初中时,风清啸考了全村第二名。他对素描等绘画基本课程的掌握,按师傅的话讲也达到了美院一年级的水平。
他凭着记忆画了一幅父母并肩的画像,帖在自家墙上。母亲和蔼可亲,深情地凝视着每个孩子;父亲目光严竣,像似又再思索着什么。二丽每天看着可东的进步,欢喜得很,这也是风清啸将每日枯燥的学习坚持下来的动力之一。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师傅也总这样教导着。对于风清啸的进步,小娟的父母打心眼里高兴,他们也真心地喜欢这个经受过些风雨性格刚毅的孩子。郑老师说可东这孩子随我,聪明要强。那当师傅的在旁边就笑着说,又不是你生的,怎么这些优点就随了你呢,这不是摆明了在王婆卖瓜吗。
郑老师分辨道,自夸怎么了,他虽然不是我们的儿子,那最起码也是半个儿吧。说完她很有意味地望了一眼站在风清啸身边的小娟。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那时风清啸除了小娟再没有什么朋友了,小娟也是。他俩出双入对,整日形影不离。村里其他小孩见到他俩老远地就起哄,大声地一起喊:一男一女笑嘻嘻
手里拿个照相机
三照二照没照好
弄出公鸡和母鸡
再不就是:
开裆裤
黑鼻涕儿
小人不大想媳妇儿
……
小娟也不恼,好像说的不是她或是根本就不关她什么事儿。风清啸对这种事更是不屑一顾,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孩子的做法。在他看来,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打架,看不上就干一仗嘛。村里的孩子没有敢和他较量的,都对他的手黑心狠惧怕三分。
有一天小娟对风清啸说,别人家都说我是你的媳妇,你说我现在是不是?风清啸没想到小娟会这么问他,吭哧了半天才说,别人说是也不一定是的,咱俩又没结婚。小娟来劲了,瞪着大眼睛说,那还不好办,今天是星期天,清啸哥,咱俩今天就结婚吧。
两个孩子就这样从家里跑到河边。小娟还特意又从家里偷出两个鸡蛋。小娟总是这样,总从家里偷偷带些土豆啦、黄豆呀、鸡蛋什么的,拿到外面两人拢上火烧着吃。风清啸劝阻她也不听,上了瘾似的。
两人在河边又拢起了火,将鸡蛋埋在火堆底下。风清啸在岸边采了许多野花,扎成了一个花环,戴在小娟的头上。小娟那天可真漂亮,像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一样,甜甜地一劲儿望着风清啸傻笑。小娟说,清啸哥,等会儿鸡蛋熟了,咱俩就结婚。
小娟还说,等结婚后你就不许再欺负我。可东说我啥时欺负过你呢。小娟就历数着有一次风清啸将她家最后的一个小猫偷了出来,她拦也拦不住,当着她的面将猫踩死不说,还不管不顾的扔下她一个人在河边哭。
还有一次大风天的可东爬到树上采榆钱,摇摇晃晃的吓得小娟直喊,可她越喊风清啸越往高处爬……你知道那天我有多害怕呀。小娟最后说。风清啸听着心里直发毛,这些个事他早忘了,可小娟说起来却头头是道,和昨天发生一般。
鸡蛋熟了,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小娟小心翼翼地剥下皮来,然后掰成一块块的送到风清啸手里,依旧是美滋滋地看着风清啸吃。风清啸也不谦让,美美地品着。
这种情况风清啸已经习惯了。有好吃的,除非是特别多,若不然小娟从不肯动一点儿。看着可东吃得香,她心里比什么都舒坦。吃完后,小娟拍拍小手说,没有了,你还这么看我干什么,还要将我变成鸡蛋吃了不成。
风清啸说吃完鸡蛋我们就该结婚了。俩人就在河边上学着大人的样拜起了天地。小娟一点也不严肃,嘻嘻地笑个没完。小娟说结婚还怎样啊,结婚不就是这样拜天地吃鸡蛋吗?
风清啸讨好地说小娟你今天可真叫好看,刚才有只蝴蝶都想往你头上落呢。我想亲你一下行吗?小娟把脸拧过来凑给可东,大咧咧地说你亲吧,没准媳妇儿就是给人亲的。
小娟长得很好看:圆圆的脸盘,毛茸茸的一双大眼睛,小巧的鼻子,鼓鼓的小嘴。可东说我想亲你的嘴。哪知小娟的反应竟吓了他一跳。小娟满脸涨得通红,不过那红潮可不是羞的,而是急出来的。
小娟摇着头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清啸哥你怎么这么坏啊,一亲嘴我就该生小孩了,这怎么行呢!风清啸也没有想到问题会有这么严重,傻傻地看着小娟不知所措。倒是小娟大度,转瞬又笑开了。说清啸哥你别着急,等过几年我长大了就让你亲,然后生个小孩给你玩。
……风清啸一想也是,总不能一个小猫崽再生个小猫崽,不亲就不亲吧。
玩够了也疯够了,小两口儿乐滋滋地回到家。小娟急着和母亲汇报说她今天和她的清啸哥去结婚了,也不顾她母亲愣愣的表情,眉飞色舞地将风清啸想亲她她不让的事也给说了,乐得郑老师眼泪都流了出来,让风清啸感到想亲小娟的确是件很丢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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