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明和张小菊一前一后往家走。他们怕再遇到日本兵措手不及,就走得非常缓慢和小心。他们尽量避开走大路,而尽量走玉米地或地间的田埂。他们越往回走就越听到嘈杂的狗叫声。狗叫声越来越明朗了,几乎是叫作一团糟。赵启明心里犯疑了,从来也没有听到这么多的狗集体狂吠啊?张小菊也犯了疑,莫非是日本人进了村惹得狗见生人叫嚷不止?赵启明放慢了脚步对张小菊说:“村里的狗这么乱叫,估计是村里有事了。”张小菊说:“我也是这么想,我估计是日本人进村了。”赵启明说:“说得对,去几个生人狗不会这么惨叫,是生客主人也把狗唤住了,这么多狗叫个不停,那就证明是有很多的生人在那里不走。”张小菊说:“我们村从来也没有大堆的生人来,再说这大早有哪家的客来呢,这就只有日本人来犯村作乱了。”赵启明说:“那我们就得注意了,慢慢走,先到瓦瓷堆上去瞄瞄村里。”
瓦瓷堆是一个大土堆子,堆得像一座小山,是这片河谷地中的制高点。不知在什么年代,这片河谷里烧过砖瓦和瓷器,废弃的东西就丢在一起,年积世累就形成了一座小山了。山上不长树,只长草。因草的生命力强,只要有点点尘土就能生长,而瓦瓷堆上就只有被风吹上去的一层层尘土,倒适合一年一度的野草生长。如今正是夏天,野草相当地高,几乎到人的肩膀。有些野兔也喜欢来这里安家,野草中可以遮蔽,瓦砾下可以打洞,河谷里有吃的喝的,是天然的繁衍生活的好地方。赵启明和张小菊东张西望地来到瓦瓷堆,从齐腰深的草中爬到堆顶,探出头向村里张望,一霎时就双双惊呆了。
村子被日本兵包围了。村前的大坪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个大坪原是全村人晒面条的地方,有竹桩挂竹杆,竹杆上挂面条,面条上晒太阳,太阳晒出来的面条又软又香。现在竹杆子都被丢到坪外来了,有些竹杆上还挂着面条,被丢得横竖不齐乱糟糟。戴着吊耳帽的日本兵把全场围得水泄不通,枪上的剌刀在阳光下泛白发亮。有一个日本兵站在一堆土砖上,腰间吊着长长的指挥刀,还斜插着一把匕首一把手枪。
赵启明立即意识到,不好,村里要出大事了。张小菊也意识到不好,日本人围村杀人的事已听有多起了,面条村只怕要遭殃了。赵启明对张小菊说:“别暴露,日本人有枪,一枪就把我们打死了。”张小菊说:“我现在可不想死了,我要留下命来报仇杀日本人的。”赵启明说:“这就是了,我们先要保住命,才好向日本人报仇雪恨。”张小菊说:“日本人这么多,如果日本人来了你就逃,逃掉了以后见他们少了再杀他们。”赵启明说:“那我们要一块儿逃。”张小菊说:“我跑不过你,你不要管我。”赵启明说:“要死我们都死在一起。”张小菊立时就怒了。她愤怒说:“蠢猪,死一个好还是死两个好,你也死了,谁为我报仇啊?”这是张小菊第一次骂丈夫。赵启明也感到张小菊的愤怒了,他感到只一早上妻子就变了,变得有主见有愤怒了。张小菊又说:“你如果要和我一起死,那我到阴间做鬼也不会理你,你这个人真是让我不省心!”
赵启明见妻子果然生气了,这生气之中也是要自己不要死好报仇,就温和地对妻子说:“你别生气了,我答应你,我保住我的命就是了。”张小菊说:“不光要保住命,还要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的才好报仇,把日本人的卵子剐下来示众。”当地人所说的“卵子”就是生殖器。赵启明正在注意村里鬼子的动静,一时来不及答话。张小菊狠声问:“记住了吗?”赵启明说:“记住了。”张小菊问:“记住了什么?”赵启明说:“好好活着,把日本人的卵子剐下来示众。”张小菊说:“你说到就要做到!”又问:“做得到吗?”赵启明想起日本人强奸的那一幕,他也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他坚定说:“做得到!”张小菊说:“我死也放心了!”赵启明说:“还是不死的好。”张小菊恢复了原来的理智,说:“能不死就绝不死,我还要协助你报仇呢!”
这时那个日本军官在土砖上挥着杀人刀。这个日本军官就是小岛向矢。小岛向矢正对一个翻译官在叽哩哇啦地说话。说完了,翻译官就对全村人说:“大家不要怕,皇军昨晚在这儿丢了一船面粉,那是皇军的军粮,皇军来这儿吃玉米,吃不惯吃不下,都眼睁睁地巴望那船面粉呢,昨晚被你们面条村的人抢了,还杀死了五个运送的皇军,皇军现在要你们把面粉交出来,只要你们把面粉交出来,就没事了。”
原来是日本人昨晚在湘江里被人抢了一船面粉,日本人认为是面条村的人劫了,一清早就到面条村来寻衅闹事了。全村人一阵躁动,日本人拿剌刀对准边上的人的胸膛。那个翻译官又说:“说啊,皇军的忍耐是相当有限度的。”人群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没有去劫那船面粉,叫大家说什么呢?翻译官又说:“皇军说了,只要交出面粉,既往不咎。”人群中也没有哪一个人交得出面粉,大家压根儿就没有见过那船面粉啊。翻译官又说:“皇军说了,有谁知道是谁劫的就说出来,皇军赏他一袋面粉。”没有人来领这个赏,因为没有人知道是谁劫了那船面粉。
这时,小岛向矢又叽哩哇啦地把翻译官叫到身边,又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话。翻译官听了,脸色都变了。翻译官走向人群,对大家大声说:“皇军说了,你们再不说,那就把你们用晒面条的竹杆一个个穿起来,叫你们尝尝抢夺皇军军粮的滋味。”人群中一阵骚动。两分钟没有人说话。最后有人说话了,是村西头做面条的赵含光,他一向耿直厚义,从不做亏人利己的事,他在人群中大声说:“我们面条村的人都是君子善民,从不做杀人越货偷鸡摸狗之事,你让我们说什么呢?”小岛向矢听到有人说话,先以为是有人要报案了,后立即听到的是大失所望,随即叫龟口军曹到面前来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话。龟口军曹就带了两个日本兵到人群中把赵含光拖了出来。龟口军曹又叫日本兵到坪外拿了几根竹杆来。龟口军曹对赵含光问:“你说你没有看到偷抢皇军军粮的人吗?”赵含光答:“是,没有看到。”龟口军曹也不答话了,他向一旁的六个日本兵使个眼光。那六个日本兵就共握着一杆长长的竹杆,尖尖的那一头对准了赵含光的心窝。接着,可恶的一幕就发生了。龟口军曹打个唿哨,那六个日本兵立即一同向前用力,把那尖尖的竹杆剌进了赵含光的心窝。可怜赵含光尖叫一声,竹杆已穿过他的后背出去了半丈有余。赵含光并没有立即死,在竹杆上挣扎,那六个日本兵分做两头把住了竹杆,赵含光痛得难熬就在竹杆上来回穿梭,肠子都挂出来在竹杆上了,鲜血把竹杆染得鲜红。可怜的赵含光被折磨得半天方才慢慢停止了生命。万恶的鬼子却在万恶的过程中发出一阵阵狂笑。
全村人都害怕极了伤心极了,谁忍心去看这一幕,但谁又不能不看,这是自己的亲人啊!有许多人立时落了泪,有许多人已嚎啕大哭,有好多人都惊得昏过去了。日本兵却在嚎笑,像狼一样的声音传向四野。翻译官不忍看这灭绝人伦的一幕,就把脸背过去面对小岛向矢。小岛向矢也在狂笑着,他笑完了又对龟口军曹说:“再来一个。”龟口军曹就走到人围边,他信手拖出了一个妇女,问:“你知道是谁抢了皇军的面粉?”这个妇女叫韩雪梨,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摇头。于是有两个日本兵就把韩雪梨牢牢地抓住,原先竹剌赵含光的那六个日本兵聚到了竹杆的一头,尖的那一头对准了韩雪梨的肚子,另外又上来两个日本兵按住了韩雪梨的肩膀。龟口军曹一声唿哨,那六个日本兵又如从前一样一齐向前用力,可怜的韩雪梨就像一个梨子一样被穿在竹杆上。她并没有流血,她就死了,她被吓死了。
临了一会儿,龟口军曹又如法炮制,一男一女轮换着穿剌,他们是赵正飞和刘芹菜。还是没有人能说出劫日军面粉的人。龟口军曹从人群中拉出了一个小孩,他叫赵松松,是王芳雨的儿子,只有五岁。王芳雨死拉住儿子不放,被龟口军曹一脚就踢昏不省人事了。龟口军曹威胁说:“再不说也将这个小孩穿了!”没有人说得出。赵松松就被穿了竹杆了。在此不能把这种惨绝人寰的兽行记录下去了。日本兵一共穿剌了十个人,最后两个是先用剌刀捅穿肚子才穿上去的。那十个人被穿在同一根竹杆上,胸贴着背背贴着胸,并没有倒下去,一个个都怒目圆睁宁死不屈。他们的名字依次是:赵含光,韩雪梨,赵正飞,刘芹菜,赵松松,蒋红英,赵宝靖,李四花,赵家平,何鱼氏。
龟口军曹残忍够了,就来向小岛向矢叽哩哇啦地报告。小岛向矢对翻译官说:“你去告诉这些刁民,再不说就全都死啦死啦的。”他这次说的是中文。翻译官知道小岛向矢心狠手毒,他建议说:“也许这些村民真的没有劫面粉,还是等查清了再说,不要冤死了他们。”小岛向矢说:“受伤的几木少尉亲耳听说是面条村的人劫的,面粉粉都撒到村口上了,不是面条村的人还会是谁?”翻译官说:“也许几木少尉听错了呢?”小岛向矢说:“不会的,不会的,几木少尉懂中文,又是个严谨的人,他听劫贼说,他们就是面条村的人,这一船面粉够做一年的面条呢。”翻译官说:“那就在面条村里搜,那么多的面粉藏不住的。”小岛向矢说:“已搜过了,有很多男人不在村,都转移面粉去了。”翻译官说:“那到外面再查一查好。”小岛向矢就不耐烦,大声说:“你是不是对皇军不忠,几木少尉的话都不信,难道还听面条村劫贼的话?”翻译官知道小岛向矢是个固执的家伙,就不敢再说话了。
小岛向矢一口认定那船面粉是面条村的人劫的,他要惩办面条村的人。这时他亲自出场了。他走下土砖堆,走到人围的边上,大声说:“我知道你们不会说,说出来也是死,但我告诉你们,只要谁说出来,我就放了谁。”坪里没有人答理他。小岛向矢发怒了,他抽出军刀就砍翻了一个小孩,大声喊:“再不说就是这样的下场!”这个小孩是赵启明和张小菊的大儿子澄澄。坪里的人立即骚动起来了。他们知道今天是死定了,因为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什么要说的没什么说得出来的。龙其是年轻人,已经在往前挤要和日本兵拼命了。小岛向矢又大声问了一句:“说不说?”还是没有人说。小岛向矢又挥刀劈翻了一个老年人,狂喊:“再不说就是这个下场!”场上有谁能说得出来呢?青年人已经挤向前面来了,他们要和日本人拼命了。小岛向矢看到那些愤怒的眼睛,他害怕了,他大刀一挥,对着他的日本兵喊:“全都死啦死啦的,统统杀光杀光的!”
灭绝人寰的一幕就发生了。日本兵就向着人群开枪。边围的一些人倒下了。这时龟口军曹急急走到小岛向矢的身边,叽哩哇啦了一句。小岛向矢大刀一挥,命令停止射击。龟口军曹命令身边的士兵到人群中去挑妇女。停止射击不是小岛向夭的灵魂发现,而是为了挑选妇女暂停的。只半袋烟功夫,有二十多个妇女被拖了出来,押到坪外的一旁,赵绛绛也在里面,昏死的王芳雨也在里面。妇女挑选出来了,龟口军曹走机枪旁,喊:“开枪,统统死了死了的!”几个机枪手早就伏在枪座下面,一听到开枪的命令就扣住扳机不放。如火的子弹疯狂飞进了坪里,人们一层层地倒下了。人们来不及逃,来不及跑,人们就在站着的地方倒下了。顷刻,坪地上血流成河,尸倒成堆。面条村两百多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这样无辜地被惨绝人寰的日本兵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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