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程曦的心中已经被植入了一枚种子。
名为恐惧的种子。
究其根源,这个种子恐怕便是在初遇铁十字机甲的那场死斗中便被种下,然后在其后的日子里,慢慢生根发芽……
有人说,新兵被推上战场,若是活了下来,那便能成为勇敢的老兵,无畏的战士。
真的是这样吗?
当一个人被逼到生死关头,不得不拼死一搏时,他固然可以发挥出超越自己平庸一生的无限勇气和智慧,毕竟这是为了生存而战。
而当一切归于平静,战斗终结,伤痕累累的老兵走下战场,静静养伤,待伤愈之时,再将其推向战场,这人便能做到勇敢无畏,所向披靡么?
这是不可能的!
越是在生死夹缝中存活之人,越是了解生命的可贵和死亡的恐怖,越是经历残酷战斗之人,越是憎恨鲜血与战火!若没有必须战斗的理由,没有人愿意重新赴身死斗之中!
战场留下的伤痕或许会痊愈消失,但是并不代表好了伤疤就真的能忘记疼痛。
当程曦听到熊文的要求时,这股莫名的痛楚汹涌而出,这痛楚深藏皮肉之下,灵魂之中,从肩膀开始,延至胸前,止于下腹,深可及骨。
这是刻在那难以知晓的潜意识处的恐惧。
幻痛。
程曦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的害怕流血,那么地害怕……死亡。
说白了,学生哥便是学生哥,他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非要战斗不可的理由,真正置身战场,他才明白小说都是骗人的。
程曦没有信仰,没有太大的追求,没有中二的幻想……或许有一点,但是还没到足够为其豁出性命的地步。
当他看到熊文眼中逐渐冷淡的光芒时,他一度想起了在迈达城中对方曾称呼自己为“战友”,他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勇往直前的理由,但事实证明,根本没有这回事。
因为他刚踏出征途十多米,内心就已经在后悔了。
“停一下。”接近至战场不足百米时,程曦挥手示意停止前进,闪身躲进了就近的一座房屋废墟里。
“你还好吗?”利库斯看着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有点关切地问道。
“还好……我们先在这里搜索一下吧。”程曦强装镇定,环视一下四周:“这里也被波及到了,姑且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说着,他便率先开始扒拉废墟中的碎片堆,试图表现出自己确实有在认真且忙碌工作的样子,但是满手的汗水在磨光的木块上打了滑,他在用力拉扯一根卡住的木梁柱时,一时失却平衡,踉跄着跌倒在地。
“……”利库斯见此,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肌肤交触之时,骑士只感到了满手冰冷湿润,以及无法停止的颤抖。
“先生,你很紧张。”利库斯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
“我,我没有……好吧,我确实很紧张……”新手探员很快放弃了挣扎,声音中充满了懊恼:“利库斯,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做一个战士?”
“我觉得,对于一个自由的人来说,没有合适做什么,只有想做什么。”骑士松开了手,淡淡地说道:“没有人天生就适合做某些事。”
“是吗……”程曦叹了一口气,缓缓扶住墙面:“但是我似乎一直以来,这方面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做不好呢。”
“明明也曾努力过,也用心学习过,决心也下定了……我以为自己应该已经准备充分,然而一动真格,我……”他苦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就这熊样……”
利库斯默默看了他一会,抬头望了望天。
“虽然我们也算患难之交,但是我并不了解你们的过往,也没法做什么评论和建议。”他忽然开口:“我从前是个诗人。”
“嗯?”程曦有点发愣,仔细想想,他似乎也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准确来说,还算不上诗人。”骑士淡淡一笑:“也就是个小学徒吧……”
“我以前,算是比较沉默寡言且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角色,嗯,以前同村的孩子也经常欺负我。”利库斯眼中慢慢浮现出了回忆的色彩,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平日里的生活很憋屈,我父亲是个木匠,对雕刻篆刻比较拿手——整个村子没几个人能干好这行的,所以他平时很忙,母亲在我出生时就去世了,所以我被欺负了,也没人为我出头,心中憋屈得久了,偶尔就会写点东西发泄一下……别看我这样,以前我家人可是读书识字的家庭,好歹也是受艺术熏陶的家族呢。”
“不过这不影响那些崇尚蛮力的孩子王们欺负我,他们觉得假如拳头能让人闭嘴,又哪能轮到读书人开口?”
“所以就这样,我呢,觉得自己有着断文识字的血统,他们呢,有着与生俱来的体魄和蛮力,当时我是认为,我这辈子恐怕是不适合打打杀杀的事情了,等我们长大了,或许那些强壮的小伙伴们会成为优秀的战士,我则会去买几本典籍念念,不是当个牧医,就是当个律师啥的。”
“假如当年兽族没有入侵我们的城邦,或许我的命运还真的变成那样了。”
“兽人……入侵?”程曦张了张嘴,已经猜到了结局。
“城墙倒塌,房屋焚毁,农田踏破……一切都被付之一炬,那些残暴的兽族士兵连孩子都不放过,不知是喜是悲,欺负过我的熊孩子们全都被杀掉了……至少我再也没见过那些人的面孔——他们终究没能活到成为强壮的战士的时候。”
“而我呢,躲在了家中的隔层里躲过了一劫,那里本来是咱们家的储物房,后来被钉死了,我自己顽皮,将其撬开,做成了活板门,只可惜,里面只能躲一个人。”
利库斯轻描淡写地形容着当时的情景,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言罢,他还微笑了一下。
“我躲在门板后面,看着门缝里透过火光,听着门外人们惨叫,想哭喊却不敢出声,眼泪在往里面流……”
“我忽然忘记了自己是个断文识字的男孩。”
“我忽然很想要拿起刀剑,杀光那些丑陋的怪物。”
“我忽然觉得,我应该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战士。”
这么说着,他低下头,轻轻按住了自己腰间的长剑。
“我好像做到了?”
一股奇异的感觉掠过程曦心头。
手臂的颤抖停止了。
胸口的疼痛消失了。
“…………”程曦缓缓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前胸,从左肩,轻轻划至右肋。
并无甚伤痛。
原来如此。
幻痛,就是幻觉。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程曦将胸中闷气吐出,对着骑士点了点头:“虽然还是很害怕……不过,呃……”
“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很强大,只要是人类,都会感到恐惧。”利库斯看着有点尴尬的新手探员说道:“这很正常。”
“那出色的战士是如何克服这种恐惧的呢?”程曦有点奇怪:“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无需克服。”骑士摇摇头:“只要想着自己想做的、要做的事,我们就会忘记恐惧。”
“战士最重要的不是手头力量的大小,而是意志是否纯粹而坚定。”
“不懂。”程曦呵呵一笑,转身朝屋外走去:“能教我吗?”
说完,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随即低头,朝着战场直冲而去。
利库斯愣了一下,随后微笑着轻声道。
“乐意效劳。”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