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莽之风,在苍凉的原野上呼啸。
芦名军的主营,便扎在原野上一处山坳当中,依山傍水,扼守要隘。
军营依山势而建,布局缜密,刁斗森严,大小营寨之间留有合度的空隙,足以周旋,却又互相护翼,譬如众星拱月。其间箭楼哨塔,密集如雨,更有阵法沟通地脉,可以随时重创来敌。
单看这营地的布置,便知领军主将的干练精细,布局有方。
营内万马不嘶,却无时无刻不有杀气冲霄而起。
然而一声尖锐的马鸣,却骤然划破了这数里连营的平静。
竟有人单骑闯营,令站岗的兵士都不由惊异。
细看时,骑在马上的竟然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骑马的姿势也十分之奇怪,一手拉着缰绳中段,一手抱着马颈,似乎是害怕被这奔马甩下去一般。
这应当是一匹白马,却不知颈背上为何泛起了斑驳的鲜艳红色。
“站住!”哨楼上的军士高喝道,一个个都搭上了利箭。
“芦名教教主盛宣怀在此,还请香儿见我一面。”老人漠然道。
声音很平淡,却令营寨外部的上千士卒全部听得清清楚楚,更有种魔力般的威慑,令他们不由为之心惊。
“是老爷?”众人面面相觑道。
堂堂芦名教主,不顾伤病,单骑来到此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很快有哨马奔入大营深处,没过多久,便有一名青年将官带着数十骑奔了出来。
这人正是芦名四天王中的曲沙冥。
曲沙冥目光一扫,随即跃下马猛然跪下,长声道:“末将曲沙冥迎接来迟,还请教主恕罪!”
盛宣怀自然也有影舞者。但如今他逆练顺天神策失败导致半身瘫痪,那种独特的走火入魔气息,却是别人再无法伪装的了。
“免礼。”盛宣怀喘息一声道,随即又狠狠地咳嗽起来,殷红的鲜血喷在马身之上。
原来这匹白马的马背,竟是被他咳出的血染红的!
曲沙冥急忙命人抬来缚辇抬起盛宣怀。一面牵着对方的白马,直入营中。
那白马眼神微浊,口中牙齿也有脱落,已经是有些老了。然而肃立寒风之中,仍有股凛凛的威严。
见曲沙冥来牵它,白马抬起蹄子就蹬,差点正中曲沙冥胸口,直到盛宣怀在缚辇上眼神示意,白马才任由这年轻人牵着自己入营。
到得主帐当中。曲沙冥再次下拜道:“末将曲沙冥,参见公主殿下。”
“进来罢。”盛醉香声音清淡,在这军营当中,她说话全无平时的妩媚之意。
曲沙冥推帘而入,道:“殿下,老爷已过来了,就在帐外。”
“什么?爹他……”盛醉香陡然花容变色,急忙站起。快步走出。
她在战场上所穿的并非那套火红色的衣衫,而是一袭银白色的修身宝甲。泛着水晶般的光泽,既将身躯裹得严严实实,却又显示出玲珑有致的身段。更为她增加了逼人的英气,褪了平时的妖媚,犹如九天玄女下降。
这套宝甲是西域丝绸之路上的自由之城——枪城中的著名铸造师舒刃花了整整一年打造的法宝,价值极高。
当看见那匹颈背都被染红的老白马和胸口染血的父亲时。盛醉香顷刻心中一震。
那匹白马是盛宣怀继承芦名教教主之时,由伊中棠赠给他的,如今已有四十岁了,比盛醉香还大上许多。盛醉香小的时候,这白马经常陪着她玩耍。
灵马比起凡马寿命长了太多。但在三十岁左右时,它们仍然会无法抑制地开始衰老。
盛醉香能想象到,父亲是如何撑着半身瘫痪的残躯,艰难爬上马背,催着老马在冷风呼啸的荒原上奔行,穿过戈壁、山谷与野兽麇集的密林,来到这罗荒野南部的军寨当中。
“爹!”盛醉香声音颤抖着,将父亲飞速抱起,进入帐中。由于病痛的长年折磨,曾经高大健硕的父亲,体重已经比她还要轻了。
将盛宣怀安置在绣榻之上,盛醉香眼中微微含泪,望着父亲。
“爹,你这又是何苦。”她轻声道,用手帕擦去父亲嘴角的血丝。
“香儿,你做得很好。”盛宣怀声音淡漠。
盛醉香眼角抽动:“对不起义父和父亲,但香儿都是为了芦名。”
盛宣怀用手撑着躯体,艰难地将身子靠在床栏,点头道:“我知道,现在我成了这副样子,你若不收拢芦名四天王之心,他们就难免生出异心。金盛备倒也罢了,毕竟他也姓帕苏尔,他们一族和我们同源所出。芦名四天王却都是外姓人。”
“你这次布置的惊天大局,智略上已经完全超越了父亲和你义父以往所有的手段。芦名独立已经是定局了。”
“那么……收手吧。香儿,到此为止。”盛宣怀凝重道。
盛醉香看着父亲苍老疲惫的样子,眼泪陡然夺眶而出。
她却叹息道:“父亲……对不起,香儿不能从命。”
“只差一步了,只要消灭仙台,芦名便能成为圣门第一大派,压服各派可期。”
“香儿敬爱父亲,然而香儿以为,令父亲在有生之年看到女儿一统圣门,才是真正的孝。”
盛宣怀闻言,却是猛然笑起来,随即又开始疯狂咳嗽,鲜血喷出,染红床单,也溅在盛醉香身上。
盛醉香急忙过去,用小手柔柔地摩挲着父亲的背部。
曾经如大山一般,用坚实的臂膀为她遮的父亲,如今已经成了风中残烛。
“你真以为只差一步?你义父差多少?你又差多少?”盛宣怀声气骤厉,眼中锐芒闪动。
盛醉香未曾想到父亲都已消瘦成这个模样,眼中还能泛起这样凌厉的光芒。
她小的时候,每次父亲眼中闪烁起这样的眼神,一向娇纵的她也都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然而如今这眼神凌厉仍在,却不复当年的威势。
曾经的一代雄杰,终究是老了。
“父亲且说罢。”盛醉香柔声道。
盛宣怀道:“香儿,战争继续下去,仙台不断被蚕食,灭亡可期。然而你可做好与乔北溟决战的准备了么?”
一旦仙台灭亡。芦名、修罗两强对峙,必然兵戎相见。
盛醉香猛然一怔,但随即道:“乔北溟用兵,尚不及义父。香儿何必惧他?”
盛宣怀道:“现在乔北溟已经转向支持你义父,就是为了继续蚕食仙台的领地。你且说在蚕食的速度上,是哪边比较快?”
盛醉香登时默然。
乔北溟的闪击战术冠于北莽,用兵迅猛上,盛醉香的确无法与他相比。
盛宣怀道:“与乔北溟相较,芦名的优势有一。即地处南边,经济条件较好,装备精良。”
盛醉香点头。
盛宣怀又道:“但修罗门的优势,却有四条。”
“其一,北兵骁勇,更有修罗阴煞功提升战斗力,泯不畏死。除乔北溟之外,修罗门更有圣门第二高手管神龙。此外厉抗天等人也不是泛泛之辈。以武力论,芦名四天王可能匹敌他们?”
“其二。乔北溟用兵多年,久经沙场,战术多变。你虽然用兵天赋极高,但终究经验不足。哪怕父亲未曾瘫痪,与乔北溟对决亦无多少胜算。他也曾说过,在整个北莽。于行军战阵方面,只佩服你义父一人!全面对决,你认为自己胜算有几成?”
“其三,大乱之前,修罗门的动员力在芦名之上。经过这场大乱。若要全面对决,恐怕仍是修罗之兵多于芦名,以寡击众,又该如何进行?”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若要打全面战争,关键还在人心。乔北溟已经当了四十多年的修罗门门主,而你现在却还没正式继承芦名教教主之位,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我现在立刻传位给你,你也终究威望不足。一旦战局不利,诸将被乔北溟招诱倒戈,你又如何应付?”
四点说完,盛醉香已是花容微白。
以一对四,胜算实在不大。
她想起策划天文之乱时,曾对乔北溟说过,如果乔北溟能取代仙台,整合魔门,她当自荐枕席。
盛醉香自然不愿意献身给一个糟老头子。
但她仍是不服气,道:“等到仙台灭亡,安东也该统一了。其时修罗门有安东牵制,后方不稳……”
盛宣怀淡淡道:“如果乔北溟把相马帮拉过去呢?”
盛醉香登时哑口无言。
相马帮同样处在芦名教的后方。
这次大乱,芦名支持伊千阳,而相马支持伊中棠。相马帮虽然不是大派,但有人马合一这样的秘术,骑兵骁锐冠绝北莽,给盛醉香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本来相马帮帮主平显胤对盛醉香就不是太友好,这一场战争下来,双方互有杀伤,更是结下了梁子。
相马帮趁着这场乱事,地盘已经翻了一倍。虽然相马的实力,远远达不上魔门四大派或者芦名的水准,但是攻击性却是强得可怕!
如果灭亡了仙台,相马多半要投靠修罗,哪边的后方压力更大,还当真不好说呢。
“义父的条件是什么?”盛醉香黯然问道。
父亲说得处处合情合理,她不得不接受。
“他愿意体面地将宗主位置交给伊千阳,自己只留下一两座城池养老。芦名等支派独立已经成了定局,他也不会阻止。战后芦名、仙台、相马结成同盟关系,倘若乔北溟试图继续南下,三派可联合击之。”
盛宣怀叹息着说出了伊中棠交给自己的条件。
以伊中棠的骄傲,给出这样的条件,实在艰难。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如果仙台不灭,相马有仙台作为纽带,就不会和芦名反目。伊家父子和睦之后,修罗门也就失去了继续进攻的理由。
盛宣怀又道:“乱平之后,我正式将教主之位传给你,安心待死。”
“好,我答应以上条件。”盛醉香点头,哽咽着道:“劝服伊千阳的事情,就交给香儿吧。父亲你……实在是太累,太不容易了。”
说完,点点清泪,再次夺眶而出。(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移步 [;小説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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