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灵漪仙子的府上。
经过仙妖大战这场浩劫,连霞山中一片狼藉,那些灵漪平日当做宝贝护着的仙草灵药全部被毁,以至于灵漪每收拾一件东西,就忍不住骂几声。
薄青染从睁眼到完全清醒这一小会的时间,已经听她把妖界有点名头的妖精的家属都问候了个遍。
她很想像过去一样,同灵漪贫两句嘴,可话刚溜到嘴边,却听见灵漪骂出了白泽的名字。
“白泽这混蛋,带着一帮子大小妖精全不干好事,天啦,我的丹炉……”
她眼前蓦地一黑,又带了两分恍惚,手往旁边一撑,一不留神就将床头小案上的药碗打翻在地。
哐当!
刺耳的瓷器碎裂声里,灵漪止住骂奔进来,一看地上的碎片,立马跳了脚,“薄青染你个混蛋,眼看我这也没剩几件家什了,你还不放过,小心我收拾你……”
灵漪突然收了声,她发现薄青染的神态有点不对劲。她再一回想,隐约记起自己之前骂了什么,脸色一变,立马将张牙舞爪改成了小心翼翼。
“薄青染,你还好吧?”
薄青染闭上眼,眯了一会再睁开,想让脑袋里的晕眩少一点。
她开口想问点什么,但嘴一张,却半天没有声音。
灵漪小心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她,“其实,你是不是想知道点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灵漪,现在仙妖两界的局势如何?”
“这个呀……”灵漪犹豫了下,道:“仙界之前的实力保存得很好,反扑本就顺利,没了白泽,更是势如破竹。我估摸着很长一段时间内,妖界是没本事兴风作浪了。”
明明是亲眼所见的事,可薄青染还是用了点时间才消化了灵漪那个“没了白泽”的说法。
她心里面钝钝的疼,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梦,偏又比梦来得残忍。
如果是梦,她一睁眼,一切就可以烟消云散。
可现在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无法逃避的真实。
比如白泽与莫沅芷的同归于尽。
比如她手上沾染的鲜血。
比如华陵告知她的真相。
那夜,在幽冥血池边的浓雾里,华陵看她的眼神又如当年,幽深眼瞳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但除了深情之外,还有自责与一些愧疚。
“最初我以为,促使我娶你的,是天后娘娘的提议,以及白泽的缘故,白泽的身份太敏感,他的存在对天界而言永远是威胁。”
“大婚之日,白泽故意暴露行踪,我追踪他而去,反而中了他的圈套,被镇于幽冥血池之中,当日我曾想,我会赶得及回来。”
“我与莫沅芷之间,在师徒恩情断绝以后,便只有交易。”
她终于知道了他接近自己的原因,知道了他万年前为何失踪,也知道了他消失的万年在哪里,又做了什么,还有他为什么带莫沅芷回返清源山,为什么要和莫沅芷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伤害她。
他道:“我带你将过往一一走过,才发现,看不清自己心意的并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多可笑,高高在上的华陵帝君居然不懂爱。
他一面毫不留情地伤害她,一方面却又告诉她,他爱她,却不自知。
最可悲的是,她爱得比他早,比他鲁莽,比他横冲直撞,于是等他终于发现自己感情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横亘了太多东西,她的爱变得胆怯,她犯下了太多错,无法再回头。
“灵漪,天帝天后打算如何处置我?”
问出这话后,薄青染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
比起莫沅芷当年通妖一事,她这次的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攻破天门那一战,她的手上就沾染了昔日仙友的血;清源山前,她更是帮助妖界造下杀戮;她甚至差点伤了临渊和灵漪的性命。
以她的罪过,就算被缚在诛仙台之上,以九天玄雷击打三天三夜,再贬下凡间,永不得返,也丝毫不为过。
果然,她问出这事后,灵漪的表情便有些尴尬,她吱唔一阵,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薄青染心中已猜到答案,她无奈一笑,不再为难灵漪,她想了想,又问道:“临渊怎么样了?”
清源山那一战后,她再未见过临渊的身影,虽未曾听说妖界有谁伤了天界二皇子,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如今问起来,也想求一个心安。
不料她问起这事,灵漪仍是不爽快,“临渊啊……”
灵漪的态度让她心头一惊,猛地爬起身,揪住了灵漪的衣裳,“他出了什么事?”
他毫无音讯的那些日子,难道……
薄青染不想再往坏处想,灵漪也一巴掌拍上她的额头,“你别想些有的没的!临渊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只是……”
灵漪的吞吞吐吐将她本就不多的耐心消耗殆尽,她皱眉拔高声音道:“只是什么?!”
临漪给她一吼,眉间一段犹豫神色转了又转,终于,她愤愤染跳了脚,“算了,我也不是个会说谎的,而且我觉得,这些事就该让你知道!你跟我走!”
薄青染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被灵漪仙子拉着离开了连霞山。
她本以为灵漪会带她去月重宫,可驾云行了一阵后,她却发现,这是去诛仙台的路。
她心头益发忐忑不安,等到了诛仙台上方,尚未落地,就听雷声轰隆。
诛仙台上乌云盖顶,九天玄雷一道接着一道,撕破长空,不断地劈向下方。
她急忙问道:“谁在受罚?”
灵漪拽着她,“下去你就知道了。”
她急急降落,诛仙台外围了一圈的天兵天将,个个神色凝重。
她慌忙要过去,突然一道风掠过,一个身影拦在她面前。
“薄青染,站住站住!”
她望着眼前出现的身影,彻底愣住了。
在她跟前这位,有着一双酷似天后的眼睛,他的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带三分玩世不恭的笑,也总捎着一段风流。可是印象中,他并没有这一头的华发。
“临渊,你怎么会……白了头?”
薄青染觉得自己嗓子在发哑,偏偏一向自诩风流的临渊对自己那满头华发并不在意,他一个爆栗敲到她头上。
“什么眼色!本殿下这发色叫独具一格,也就生在我身上才有这般风流气度,要换了别人,保准差许多。”
临渊满嘴胡言,放浪不羁的模样还似从前,薄青染却明显感觉到有地方不对劲,她还想追问,临渊却又笑了一笑,望着她的眼神中敛了些玩笑意味,多了份正经。
“青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耳边,落雷声依旧轰隆,薄青染听见临渊轻笑着道:“青染,你还愿不愿意随我离开天界,去凡间做一对平常夫妻?我们也弄了一个小院子,我每日赚钱养家,你在家为我做饭,就算再难吃,我也不骂你。然后,我们在院子里搭个花架子,种一院子的花,夏天就在花架子底下乘凉……”
薄青染死死咬住嘴唇。
临渊说的,是他们在白上国都城平津度过的生活。
那段日子,是她过得最简单也最快乐的,临渊总能逗她笑,她每日与他斗嘴,只要斗赢了,就觉得空气里连风都惬意的。
她曾经努力地想和临渊一起,将那样的简单快乐延续下去。
可是,那偷来的幸福轰然倒塌。
如今的她,不会再有当初的心态,能过一段那样生活。
在华陵牵着她走过的那些幻境中,她一次又一次地看清自己,看清自己对华陵的痴迷,看清那一段痴缠数万年的孽缘。她连入魔都无法对那一段感情完全释怀,又该以怎样的心态随临渊去凡间过这简单幸福的生活?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回报临渊同样的感情。她已经自私过一次,不能再继续自私下去。
于是,她缓缓摇了摇头,哑声道:“临渊,我不能……”
“嘘!”一句话未曾说完,临渊伸出手指压住了她的唇,他挑挑眉,“薄青染,不准再说下去,本殿下也是要面子的,就此打住。”
薄青染心里酸酸涩涩的,她被他脸上的笑容和满头白发刺伤。她虽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但她知道,他一定懂。他们在一起胡闹了数万年,他们有着最深的默契。
“临渊,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临渊摆摆手,“这事得归我今后的夫人管,你还是别问了。过些日子,我得去西天佛祖座前修身养性,短期内不会回来,我先回月重宫了。”说完,他当真离开,可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他促黠地挤挤眼睛,朝她一笑,那模样一如当年,他低声道:“薄青染,你真不考虑考虑,本殿下这样的人品相貌,错过了你可得后悔!”
她强忍住心中酸意,笑骂了一声:“滚一边去!”
临渊回她一笑,“你等着后悔吧。”之后,他摆摆手,径直离开。
这一次,临渊没有回头。
她看着他的背影,忍了又忍,终于将那种想要放声大哭的感觉压了下去。
耳边又一道炸雷落下,一个声音跟着出现在耳边。
“青染,你要进去吗?”
她猛地抬起头,只见天后眉头轻蹙站在她面前。天后还是如过去一般气度高华,令人望而生畏,可她看向她的目光里,再寻不到半分昔日的疼爱之意。
前尘旧梦一夜醒,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不觉恍惚,忘了答话,直到灵漪掐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
天后表情中并没有不悦,只是淡然道:“华陵在里面。”
她心底一颤,怎么会?!
这次仙妖大战,华陵仍是扭转战局的功臣,他会犯什么事,为什么被绑缚在诛仙台上,受九天玄雷击打这样的惩罚?
但很快,她从天后的目光中猜到了答案。
她猛地冲了进去。
天兵天将放行之后,天后娘娘看了诛仙台一阵,冷着脸转身即走。
在天后走后,之前已然离去的临渊却重新出现在诛仙台外。
他那一头白发实在刺眼,等在外面的灵漪看看他,又远远望了下薄青染已冲入诛仙台的身影,带着点烦躁不安问道:“二殿下,你什么也不打算告诉青染吗?”
临渊笑笑,遥遥将那个与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刻入心底,“告诉她什么?”
灵漪抓抓头发,“你明知道,去佛祖座前并不是去修身养性,而是……”
临渊回过头来,风流眉眼中一段清光流转,他接过灵漪的话,笑道:“而是要历经天人五衰吗?灵漪,我修为散尽,仙根毁却的事,不要告诉青染。”
灵漪因他话中的毫不在乎着急起来,“你想瞒她多久?”
那日华陵伤重,早不该是白泽的对手,她纵然精通疗养之术,却也束手无策。谁曾想,这种时候,一贯与华陵不对盘的临渊却会站出来,他背着天后和所有人,使用禁术,将一身修为硬给了华陵。
神仙虽脱离了凡人生死,却也仍在六道轮回之中,需得遵循天地规律。临渊擅用禁术,硬散了修为,毁了仙根,虽仍有比凡人漫长千百倍的生命,但最终也会同曾经的莫沅芷一样,步入天人五衰之路。
白发、失明、失聪、不良于行、记忆消失……最终灰飞烟灭。
面对灵漪的着急,临渊笑容益发的深,他道:“小乌鸦,因为我的事这么着急,该不会是想舍了七离上仙移情别恋吧?”
灵漪因他的不正经成功跳起脚来,“二殿下,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你……”
“我告诉她能怎么样,换她内疚歉意陪我走完剩下的日子吗?”
临渊笑着再将视线投向远处的薄青染。
他从来不愿认命,可感情一事,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她不爱他,他也不愿让她委屈。
他最终无法给她想要的幸福,就只能放手。
而且,决定使用禁术,让华陵唤真正的薄青染回来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好了。
“灵漪,这事华陵不知情,母后也不会讲,你便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吧。如果可能,我会永远瞒着青染。”
永远永远,没有尽头,他不要她背负任何的愧疚。
有时候,一无所知的确才是最好的。
灵漪心头发梗,她还想说什么,却见临渊朝她眨眨眼,一派昔日的纨绔模样,“我还想看看青染,就这么看看就好,你别告诉她我来过。她……也不会发现的……”
她的心里眼里,更多更多的时候,本来就只看得见华陵,他一再强求,也没有更改。
所以,就现在这样,远远看着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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