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算万算,李素没算到从水路撤回大唐竟如此难受,躺在舱房里随着海浪的节奏起伏,任何抵抗都是徒劳,那种无助的晕沉的不由自主随波逐流的恐慌感,令李素由衷感到生不如死。
方老五很有耐心,一直陪在李素身边,每当李素难受想吐时,他便殷勤地递上铜盆,让李素自由自在地一泻千里,然后不停告诉李素呼吸平缓,心如止水,如老僧入定,四大皆空,大海是空,海船是空,晕船更是空空空……
折腾了两日后,李素终于习惯了,……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方老五教的方法确实起到了作用,前两日像滩烂泥倒在舱房里,李素像一个妊娠反应剧烈的孕妇,吐得稀里哗啦,仿佛半辈子吃的东西都吐光了。试着用方老五教的法子放缓呼吸,四大皆空之后,感觉确实好了许多,难受仍然难受,但没那么严重了,至少吐的次数少了很多,又过了几日后,李素差不多已适应了海船的颠簸,如非遇到较大的风浪,否则基本不吐了。
结束了吐啊吐啊的日子,李素的神志也终于清醒了许多,看着郑小楼方老五他们若无其事的样子,李素顿时觉得心里很不平衡。看来身体素质强才是王道,面前这两个人谈不上聪明,可人家不晕船呀。
“明日开始,我要练武!郑小楼负责教我,先扎马步,再练神功,最后天下无敌,东方不败。”李素气冲冲地道。
郑小楼唇角一扯:“呵呵,我不想教一块朽木。”
“嘴那么毒,你吃砒霜了?再说我就真下令把你扔海里祭海龙王了。”李素冷冷道。
郑小楼完全不受威胁,嘿嘿冷笑几声,懒得理他了。
李素叹气,人比人得扔,看看方老五,娶了两房寡妇,性格多么的中正平和,不得不说,单身久了,性格会慢慢扭曲变态,看看郑小楼,现在已经有了反人类的倾向,对已婚人士从来没有好脸色,包括对他这位家主也一样,鉴于大唐人口缺少的现状,李素决定回到长安后向李世民进谏,凡是超过正常年龄还单身的人,比如郑小楼这种单身狗,全部关到猪圈里去跟母猪配对,终结处男之身后,想必他们的嘴再不会那么贱……
“那几个倭国人呢?他们吐死了吗?”李素不甘心地问道。
认识的人里,就属李素自己晕船最惨,此刻他迫切需要找点心理平衡,如果倭国人不幸吐死,李素也就心平气和了。
很遗憾,李素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公爷,道昭等遣唐使安然无恙,比小人还适应,刚才还在底舱跟将士们聊得热火朝天,道昭还给将士们跳了一曲他们倭国的舞,怪模怪样的,小人瞧得挺别扭……”
李素叹气,失望透了。
“下次船队靠岸补给时,把那几只倭国猢狲轰到别的船上,莫让他们出现在我眼前晃悠,看着闹心。”李素叹道。
方老五笑了:“是,公爷。其实,若公爷实在不待见他们,小人也有办法让他们彻底消失在这艘船上,半夜派几个弟兄将他们装进布袋里沉海便是,将来倭国追问起来,就说海浪太大,把他们卷进海里,实属意外,想必倭国的国主也不敢跟咱们较真……”
李素叹道:“如此灭绝人性的念头……其实我也有过,但是,太拷问人性了,那些猢狲从未得罪过我,对我从来都是礼数周到,想弄死他们完全出于我自己的好恶,这么干委实没道理,算了,留他们一命,回到长安后各走各路,互不招惹便是。”
方老五面露钦佩之色:“公爷宅心仁厚,菩萨心肠,那几只倭国猢狲若知公爷胸怀,定当结草衔环而报。”
李素一脸受用的点头,不得不说,方老五这人越老越成精,拍马屁拍得越来越舒适了,要不是年纪太老,李素真想把他推荐到朝堂里当官,就凭这手逢迎溜须的本事,定然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郑小楼冷哼一声,转身便出了舱房,看来方老五不要脸的马屁以及李素舒坦受用的表情令他很不适应,马步稳当的郑小楼此刻有了晕船的症状,恶心,想吐……
把倭国人扔进海里当然只限于构思,双方无仇无怨的,李素不至于那么没人性,不过把倭国人轰到另一艘船上去倒是颇合李素的心意,没别的原因,道昭那只猢狲太惹人烦了,像只苍蝇似的整天在他耳边嗡嗡嗡,问东问西的,对什么都好奇,明明很惹人厌,偏偏他还以为自己很讨喜,以为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个呆萌天真的好奇宝宝,这就未免太闹心了,打不得杀不得,甚至连骂都不能骂,怕伤了两国和气,除了把他赶远点,李素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来应付这块滚刀肉了。
…………
坐船很难受,幸好这一路没有遇到大风浪,船行一月,百艘战船无惊无险在登州靠岸。
当船只远远见到陆地的轮廓时,百艘战船上的将士们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登州,已是大唐境内,也就是说,他们平安顺利地回到大唐了。
接下来张亮指挥船队靠岸,所有将士牵着战马摇摇晃晃分批次下船,在登州港口的空地上列队,有的将士脚刚踏上陆地便蹲下来狂吐,看来连续一个月的乘船,难受的并不止李素一人,几乎所有人都不好受,看到万人齐吐的壮阔场面,李素的心理终于平衡了许多,很好,大家吐才是真正的同患难。
登州刺史领着城内的大小官吏早早等候在港口内,待将士们全部下了船,李绩李素和张亮三人慢悠悠地最后走了下来,刺史和官吏们赶紧上前见礼,李素强撑着发晕的脑袋,努力打起精神与刺史客套,幸好登州刺史是个有眼力的,见李素脸色泛青,精神萎靡,马上识趣结束了漫无边际的废话过程,直接邀请李绩三人入刺史府歇息。
看着将士们同样萎靡的样子,李绩犹豫了一下,然后下令全军将士在登州城外扎营,休息三日,恢复体力,三日后启程回长安。
李绩三人自然不会跟登州刺史客气,非常痛快的便入了刺史府,鸠占鹊巢之后,很快将刺史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两万人在登州休整三日后便离城,朝长安城开拔。
这是一支很有意思或者说很古怪的队伍,每个人都骑着马,可身上并无铠甲,手中也没有兵器,手无寸铁的将士们在古道上策马飞驰,引来无数路人注目。
所幸这里已是大唐境内,不可能遇到任何敌人,沿途的州府和折冲府皆以礼相待,一行人就这样空着双手赶路。
队伍里的气氛很高昂,归心似箭的将士们从踏上大唐的国土后便情绪高涨,李绩下令扎营都被将士们恳求再赶一会儿,最好是日夜兼程。一颗火热的归乡的心促使着两万人任劳任怨,越往前赶,心情便越欣喜,大家知道,每多行一步,便离长安城更近了一分,离家近了一分。
李素比任何人都着急,家里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儿,更有老爹和许明珠以及东阳在等着他,还有,太平村那久违的懒散安逸混吃等死的美好生活。前路漫长,他只恨不得快马加鞭,早日回到长安,与家人团聚,将新出生的女儿抱在怀里,好好疼爱千遍万遍。
有了思乡归家的期盼,两万将士一路上不曾耽误,咬着牙尽最大的努力赶路,每日总要到人困马乏到极致时才肯扎营,第二日继续疾驰。
半月以后,已是贞观十九年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两万将士终于快到长安了。
风尘仆仆,日夜兼程,两万人都很辛苦,李素也一样,平日里最注重的外表形象,赶路的这些日子里也顾不得了,此时李素的脸上沾满了灰尘,黑一块白一块的,连续不断的奔波,令李素精神有些萎靡,头发凌乱地散落在两鬓边,双目无神,只是麻木地提着缰绳,任由身下的马儿飞驰。
触目所见皆是春日的葱郁气息,古道两旁红花绿草,山林通幽,清泉鸣溅,两万轻骑放马狂奔,将李绩和李素夹在队伍中间,隆隆的马蹄声和身边将士们心情舒畅的放声大笑令李素感觉有点怪怪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回荡起“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这首歌,再配合将士们放荡的大笑,以及自己灰头土脸的形象,李素瞬间觉得自己土帅土帅的,好想离开队伍,离这群红尘作伴的土鳖们远一点,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掉价……
李绩的坐骑在飞驰中朝他慢慢靠拢,迎风大声道:“斥候适才来报,前方二十里便是长安城了。”
李素点点头,疲惫到极致的精神渐渐振奋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李绩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所领大军三日前已到长安城,主力大军将士们大部分在行军途中便向各地州府驻地归建了,与陛下一同回到长安的将士皆是十二卫所属,不到五万兵马,咱们入长安城前也要下令让这两万将士各自归建……”
李素点点头,道:“一切听舅父大人调遣便是。”
李绩顿了顿,又道:“咱们奉旨断后,攻破高句丽都城的消息恐怕早已人尽皆知,这一战咱们为大唐挽回了颜面,也为陛下挽回了颜面,让此次东征的战果不至于那么难看,所以回到长安后,陛下必然会召见咱们的……”
李素疑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不大明白李绩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李绩声音稍微低了一些,道:“陛下召见咱们,知道如何应对吗?”
李素脑子飞快转动起来,眨了眨眼道:“舅父大人的意思是……”
李绩沉声道:“东征之战,大唐王师表现平平,鲜有亮眼的战绩,不客气的说,这一战根本就是失败的,只是幸好咱们保存了大部分的兵力未损,陛下当初在断绝粮草后果断决定结束东征,此为我军之幸事,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谁都没想到咱们这支负责断后狙敌的偏师却攻破了敌国都城,立下泼天的功劳,整个东征之战的过程里,可以说咱们这支偏师的战功反而是最耀眼的……”
李素目光闪动,忽然接口道:“然而,咱们立的这个功劳,在陛下眼里看来,尚不知是功劳还是罪过,舅父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李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愧是英杰人物,一点即透,不错,老夫如今担忧的就是这件事,陛下东征失败,天下人背后议论责骂者多矣,陛下失此颜面,正是积愤之时,而咱们仅只率两万轻骑便轻易破了敌国的都城,并一手炮制了都城政变,高句丽改换新主,一桩桩功劳说起来,皆是泼天之功,然而同样的一场战事,陛下灰头土脸吃了败仗撤军,咱们却风光荣耀立了大功,两厢比较,陛下更失颜面,就算面上欢喜,心里必然不是滋味……”
李素神情凝重地点头:“舅父大人所虑很有道理,咱们这一战为陛下多少挽回了几分脸面,可是圣心难测,很难说陛下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毕竟咱们大胜凯旋回师,说得严重点,却有功高盖主之嫌,陛下虽然胸襟如海,也不见得真会欢喜……”
李绩叹道:“你能意识到这一点,老夫颇感欣慰,不错,谁也不能猜到陛下真正的心思,是喜是嫉,委实难说,咱们立下大功固然欣喜,但天下人却不会这么看,都会认为陛下谋划不当,终有此败,而咱们脱离了陛下的指挥,孤军深入敌后,反而大有斩获,相比之下,天下人会骂陛下无能,就怕陛下听到天下人的责骂后,迁怒于你我……”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到长安后面君,舅父大人与我当着文武朝臣的面统一口径,就说咱们千里奔袭,转战东西,攻破高句丽都城,全是陛下暗中授意,所有谋略皆出于陛下之策,咱们只是忠实执行而已,舅父大人以为如何?”
李绩欣慰地点头笑道:“老夫亦正有此意,这个功劳太大,恐怕咱们舅甥二人受不起,受则招祸。不如索性送给陛下,陛下感念你我忠心,将来必然不会亏待咱们两家。……子正能与老夫想到一处,足以证明你已成熟了许多,有此玲珑心窍,将来立于朝堂上,纵有时乖命舛之日,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二人正议论着,忽然听到后面的将士炸了锅似的疯狂大叫起来。
“长安城!咱们到长安城了!”
李素急忙凝目望去,却见前方遥远的平原上,一道城墙的轮廓在落日的余晖中若隐若现,仿若蔼蔼暮色里游弋的黑色长龙,无声沉吟着古城沧桑。
两万将士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更有甚者,许多年轻的府兵们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这些人哭嚎一阵后,纷纷抬起头,一同望向队伍前方的李素,目光充满了感激。
这场战争里,阵亡的人太多了,活下来的无疑是幸运的,当初李世民留下这两万轻骑断后,所有人都清楚“断后”二字代表的含义,“断后”,其实是断了自己的后路,以孤军对抗敌人庞大的主力中军,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九死一生的下场,这两万人被留下时,将士们心里其实已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幸运的是,李素也留下了,靠着他的谋定的计策,大家轻松攻克了庆州城,轻松攻破了平壤城,最后潇洒地拂了拂衣袖,赶在泉盖苏文大军回援之前,两万人南下入新罗,安然无恙地坐着海船回到了大唐境内。
原本已怀必死之志的将士们,最后全须全尾回来了,此刻到了长安城外,众人才惊觉这两个月来的经历简直如同做梦一般,美好得几乎不真实。整个奉旨断后的过程里,两万轻骑几乎没有太大的损失,一场断后狙敌战不但完成了任务,而且还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实力,这样的战例实在是古今罕见。
众将士的目光纷纷投向李素,他们知道,是李素挽救了两万人的命,是他神鬼莫测般的用兵给大家寻到了一线生机,让所有人囫囵着回到了家乡。
李素没注意到后方将士们感激的目光,他正眯着眼望向前方。
前方一队骑兵朝他飞驰而来,离得近了,李素才看清,为首的是一名穿着绛紫色宫衣的宦官,宦官的后面是一队护送的羽林禁卫,宦官显然不习惯策马狂奔,在马背上被颠得愁眉苦脸。
李绩和李素迅速互视一眼,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
宦官和禁卫来到李绩面前,首先朝李绩和李素行了一礼,然后笑道:“恭贺英国公李大将军凯旋回师,奴婢奉旨在此等候两位将军,陛下有吩咐,请二位到了长安城后马上进宫面君。”
李绩抱拳道:“臣领旨。”
李素脸上却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接着狠狠一咬牙,扭头朝李绩道:“舅父大人先进城,我明日再进宫觐见陛下……”
李绩皱起了眉,道:“你不与老夫同去?你要做甚?”
李素哈哈一笑,道:“我要回家看女儿,一刻也等不及了,陛下那里便麻烦舅父大人帮我告个罪吧。”
说完李素马头一拨,换了个方向朝太平村飞驰而去。
一边策马飞奔,李素脑海里莫名冒出一句诗。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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