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现在的校长是刚上任的。
83年之前的一段时间,燕大校长职位空缺出来,燕大因此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大家进行一次无记名投票,填写自己心目中的校长人选。副处级以上的行政干部、副教授以上的教师均可以参加。
由于之前做数学系主任时搞得好,丁磊孙是得票数最多的人。他以“蔡元培第二”的名头当选,主打兼收并蓄,宽容并包。
所以,丁校长是靠票选政治上台的,但是他上台后对自己的投票基本盘重拳出击,发誓要淘汰一切超龄教授,季线林也是他的打击范围之内。
好在季线林已经72岁,他也感到累了,愿意配合下台。
季线林的学术水平很高,但他明年开始,不能再担任文学系主任,也不能参加学术委员会,丁磊孙要求这些岗位以后只能由65岁以下的“年轻人”来担任。
针对这一场学生间的事件,丁磊孙又特意强调,“我上台是来针对混日子的老师的,针对现在的僵化体系的,而不是针对几个学生小打小闹,何况他们是合规的。余切是经济系大一吗?我正好教微积分,后面我亲自跟他聊,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罢,丁磊孙叹了口气,“至于你说的版权?我之前在哈佛做访问学者,发觉美国人确实重视版权……他们那边的教材贵的夸张,以至于好多学生要用盗版……可是一旦抓到了,就要开除学籍那种地步!”
“我一开始不能理解,后来他们说,没有给够版权费,大家就不会用心编教材,然后教材就越编越烂……说的是有道理,版权那么重要,但我确实没办法在国内这么搞,但我也知道,别人这个是有道理的。”
“不然,怎么会那么发达?”
“这个事情就这样吧,我精力要放在其他地方。现在不干事的人太多了,我要腾出地方,提拔一批年轻人上来,燕大落后世界其他学校太多……”
显然丁磊孙不愿意小题大做。
季线林于是又去查余切的其他背景和档案。
余切是万县的文科状元,《高考1977》的小说作者,家里边儿有两代知识分子。
除此之外,季线林又拿到了还未在《外国文学研究》上出版的《拉美文学的现实主义》,为什么会拿到呢?
这个事情就比较碰巧了——该文一鸣惊人,《外国文学研究》编辑室收到后炸开了花,在拉美文学的小圈子内引起了极大争议。
有人否定余切的研究,比如《人民文学》的刘芯武。
刘芯武认为,既然欧美叫“魔幻现实主义”,就遵循国际惯例,不要搞得中国文坛标新立异。
也有人支持余切,这个人恰好是燕大一个叫赵德明的西班牙语教授,他是中国最早一批翻译西班牙语著作的译者,完全的赞同余切的意见。
赵德明告诉季线林:“我64年到66年,在拉美的智利留学,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拉美文学大爆炸’的声音,后来我回国又陆续翻译《城市与狗》、我写《拉美文学史》,看到拉美的文学家都有类似的风格……他们汲取了后现代的手法,破碎、穿越、跳跃、梦幻和现实相结合,没想到再和拉美本来就荒唐的历史素材一结合,就产生了不得了的效果!”
“再然后,那些拉美书被西班牙出版商炒作,马尔克斯得了诺贝尔奖,于是又到中国大火了……因为中国抄欧美,欧美抄了一段时间的拉美,我们也跟着西班牙人说这是魔幻现实主义……”
“妈的,拉美人自己从来没觉得魔幻过,我们怎么有资格觉得魔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余切的本科生非常厉害,他写出了我写不出来的东西,我本来是要写一篇长论文的,他既然写的这么好,我也没什么说的,我就支持他!”
季线林在了解校长的态度,专业人士的评价之后,决定找到余切谈话。
你可以想到,72岁的季羡林,此时已经有种惜才的想法了。
过去那些年损失的太多,实在是需要年轻人呀!
这个余切根正苗红,从人生经历来讲,完全就是个标准天才开局。
季线林把余切叫来,看到余切昂首阔步,顶着他长得格外好看的脑袋,从马缨花边小心绕过来,并且旁若无人的赏花之后,季主任“惜才”的想法更强烈了。
“余切,花好看吗?”
“季老师,马缨花特别好看。”
“你怎么知道这是马缨花?年轻人知道这种花的可是不多啊。”
“季老师,我看过您写的文章《马缨花》,说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我尤其记得红雾这个词,今天一看,果然是这样子。”
余切又说:“我还知道,您写这个文章的时候,心里觉得不痛快,有些孤独,马缨花的红雾激励了您,就写下了文章……我不知道您喊我来干什么?我很喜欢蔷薇,是不是我也要学你写一篇《蔷薇》了。”
季线林情不自禁的咧开嘴:“你写什么《蔷薇》!学校不会罚你的,你那么油,怎么罚得到你?”
“但是我要知道,你到底要搞什么?”
余切说:“我在交流国内外文化差异。”
“狗屁!你是个中国人,你交流个什么外国文化!”
“季老师,现场真的有美国人夸我说得好,我并不是胡说。”
“胡说八道!”季线林激动道。“那你讲讲八十年代的美国文学,我听听你有多了解!”
这个季线林留学德国十年,还好没让余切讲讲德国文学,大概是他留学的时候(1935到1945),德国战败了,年轻一代死了大半,根本没人写小说看小说,以至于文学上的成就乏善可陈。
余切说:“美国文学主要是后现代主义的成熟运用,开始玩叙事结构,以及对现实主义的批判……但这些都是大家都能想得到的,他现在比较不同的是,有移民文学、种族主义文学的兴起……这是一批二战后受教育的黑人作家开始兴起的浪潮,而其他各国都不具备这种条件;还有就是对消费主义的反思……”
季线林是一个水平很高的研究员,他听出来余切对美国文学的想法,和对拉美文学的分析思路是相同的:
他总喜欢从文学产生的物质基础去考虑,这是一个研究者的思维惯性。
比如余切认为,拉美文学之所以显得“魔幻”,因为拉美大地处处是狠活儿。
美国黑人文学之所以兴起,因为美国黑人吃饱了,甚至搞起了“性解放”运动——饱暖思淫欲。
其他地方的黑人还没吃饱,写什么小说呢?于是就只有美国黑人产生了有影响力的文学。
季线林说:“你确实有东西,喜欢从物质基础去分析,这算是你自己的方法论——你那个《拉美文学的现实主义》,我自作主张找人帮你看了,争议很大,阻力也大,但是我们燕大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们学校,有个西班牙语教授赵德明暗地里支持你,但是他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搞结尾的预言?万一搞错了怎么办,你前面的足够支持你结论了。”
余切有种惊喜的感觉,他没有期望这个论文能在发表前,迅速的引起注意,结果却早已经得到了业界的关注。
可是没想到,季线林上一秒还是笑嘻嘻的,下一秒就变脸色了,“你文学研究搞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来我们文学系?你觉得我们文学系的没什么能教你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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