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洵带来的消息,与方才那东宅奴仆所说一致。
“......薛小娘为梁都尉裁制衣物被刘姥发现,事情捅到少君跟前......
今日高邑侯突然造访梁府,然后就带走了薛小娘......
我担心此事有诈,便带上小仆尾随在后,亲眼看见高邑侯车驾,驶回京兆府附近私宅......
我料少君欲用此事诱你入瓮,从而得罪于高邑侯与其父高阳郡公!”
韦洵一口气说完,才又俯下身大口喘气。
李方、王镇恶三人都已知道发生何事,当即大骂梁闰无耻。
薛茂悲痛欲绝,哭倒在地,一想到女儿落入禽兽之手,他心里有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感。
“我去找姐夫贾俊!让他出面救人!”王镇恶急吼吼道。
梁广摇头:“廷尉距此太远,一来一去耽误时辰!何况贾廷评出面,同样也会得罪高邑侯!
王氏蒙难不久,不应再牵扯此事。”
王镇恶半张嘴巴,也知道梁广所说乃是事实。
如今的王氏,低调蛰伏才是保全之道。
李方琢磨道:“少君.....梁闰设此圈套,目的只怕不简单!得罪高邑侯还有其父高阳郡公,对咱们到底有何影响?”
梁广沉声道:“我从公国中尉郭褒口中打听到,高阳郡公苻方加督视诸军,或为阳平公副手,为东路军副帅!
得罪苻方,我恐怕要被剔除在南征点将名录之外!”
李方瞪大眼,旋即怒骂:“好歹毒的心思!亏得咱们处处避让,念在过往主仆情份上,对他一直礼让三分,他却越发欺到咱们头上!
这蕞尔贼,乃公必不与他甘休!”
邓兴也小声骂了几句鼠子卑鄙。
如今,在义气情感之外,他们的身家利益与梁广深度绑定,荣俱荣,损俱损。
一旦梁广获罪无法随军南征,他们也将失去立功晋身的机会,甚至面临牢狱生死之险。
梁闰设计陷害梁广,已经触及到众人切身利益。
何况主仆关系早已了结,梁闰在他们心目中已是路人。
失去少君身份带来的天然威慑,似李方这等泼赖滚刀肉,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韦洵满脸不自然,毕竟身为梁氏门客,少君便是他的主公,不应容忍有人当面侮辱。
可他确实也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言,少君此次手段,的确太过下作!
看了眼拧眉沉思的梁广,韦洵扪心自问,对于自己通风报信的“背叛”行径,他竟然没有丝毫后悔!
“梁都尉在西苑救我性命,做人岂能知恩不报?况且此次,的确是少君做得太过了......”
韦洵心里如是安慰自己。
“梁少郎,求你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救桃娘脱难!我父女必当牛做马以报大恩......”薛茂痛哭流涕。
“薛君言重了!你放心,我已有救人之法!”
梁广半搀着他,看向王镇恶:“薛强薛宗长入长安一事,当真没有外人知晓?”
王镇恶愣了愣,忙道:“除我王氏,兄长是唯一知晓此事之人!”
梁广又问:“苻方、苻亮父子,可敢招惹河东薛氏?”
王镇恶犹豫着,“连陛下尚且对河东薛氏礼让三分,苻方一个宗室郡公,想来是不敢招惹的!”
梁广重重点头:“如此便好!此番救人,少不得借薛氏威名一用!”
王镇恶吓一跳:“兄长之意是......”
梁广一指他腰间佩剑:“找个面生的伶俐人,持这把薛氏剑,去见苻亮!就说,薛氏郎君请他相见!”
李方一拍掌:“河东薛氏名头响亮,那高邑侯只怕会屁颠颠赶去!”
韦洵满面震惊,河东薛氏之名他当然知道,那可是北方一等一的汉人高门!
宗长薛强更是与王景略齐名的当世高才,只是此人无心仕途,一心打理宗族,把河东薛氏坞堡,建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梁广借薛氏之名救人,难道是想行移祸江东之计......
王镇恶也猜到他想干什么,吓得一哆嗦:“兄长平白招惹薛氏,未免不太明智......”
梁广摇头:“先把眼前难关应付过去再说!我们谁都得罪不起苻亮父子,唯有借薛氏名义行事!
今后若有机会,我定当亲自登门向薛宗长请罪!”
王镇恶一咬牙,解下佩剑交给他:“一切听凭兄长做主!日后我陪兄长去薛氏坞堡请罪!”
“多谢!”梁广挤出一丝笑。
李方看看众人,“咱们在西苑与苻亮见过面,得找个脸生的过去......”
梁广与他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一人。
韦洵忙道:“我来带路!”
当即,薛茂留在家中,众人分头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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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公廨斜对面,相隔尚观前街的一座坊内,高邑侯苻亮私宅便坐落于此。
从雍门屯营赶来的杨云,此刻换上一身青色裤褶,佩一口刀,牵着马走到府邸前。
府门紧闭,也不设卫士看守,杨云上前叩响铺首。
过了会,乌头门咯吱一声狭开,走出一名皂衣汉子,警惕打量他:“何人叩门?”
杨云昂然伫立:“可是高邑侯苻亮外宅?”
皂衣汉登时目露凶狠:“你是何人?”
杨云双手奉上一把短剑:“把此剑呈给你家主人,就说河东薛氏郎君有事相请!”
皂衣汉拿过剑查验,倒也有两分眼力,看出此剑不凡,非豪阀冠族拿不出手!
“尊驾请稍候!”皂衣汉拱手,拿着剑回府。
没过一会,府门大开,苻亮匆忙迎出。
他身上还穿着去梁府做客时的衣袍,显然刚回府没多久。
“敢问是哪位薛氏郎君来到长安?”
苻亮满面堆笑,亲手把剑奉还。
薛氏剑代表河东薛氏高超的铸铁技艺,每年都会挑选上品进贡朝廷。
可惜只有天子、阳平公、太子和几家氐酋宗族长君有资格享有。
他的父亲高阳郡公苻亮,此次蒙天子信赖,加督视诸军,随阳平公统领东路军南征,天子赏赐的仪物里,就有一把薛氏剑!
这把短剑虽然形制较小,可锋锐程度丝毫不差,一看便知是薛氏剑的铸造工艺。
杨云接过剑,拱手道:“主人名讳不好得透露,请高邑侯随在下前往,一见便知!”
苻亮笑脸不改,眼中却多了些狐疑:“薛氏子弟极少出现在长安,为何此次悄然而来?”
杨云凑近一步,低声道:“听闻尊君高阳郡公,此次南征将会担任督军御史......
我薛氏在朝中也有些故友,想托尊君照拂一二......”
苻亮恍然,原来也是冲着南征来的!
还以为你薛氏远在河东,故作清高不关心朝中大事,原来也图谋趁南征之际捞些好处!
苻亮心里生出些得意,雄踞河东的薛氏,也有来求人办事的一日!
杨云观察苻亮脸色,忙道:“我薛氏还有些辎重器械想献给朝廷,也想一并托付尊君转交!
具体事由,请高邑侯与我家主人见面时再谈!”
苻亮大喜,难得薛氏想主动为朝廷出一份力。
薛氏心意,如果能由父亲转达,想来一定能让陛下龙颜大悦。
借此与薛氏缔结友谊,对他父子而言好处多多。
“事不宜迟,请君朝前引路!”
苻亮拱手,已有些迫不及待。
杨云看看他左右护卫仆从,又道:“薛氏此番入长安,不愿惹得众人皆知,烦请高邑侯轻车简行前往!”
苻亮没多想,点头应允,只在心里腹诽薛氏矫情事多。
既想在南征里捞好处,又想假装清高与朝廷保持距离。
这些个汉人士族,迟早将他们统统迁到长安来,看他们还敢不敢对抗朝廷!
当即,苻亮改乘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马车,只带仆从两人,护卫三人,跟随杨云往安门街赶去。
过了会。
府邸西边翻入三人,皆着寻常短褐,持刀蒙面。
“救人为重,莫要节外生枝!”梁广压低声。
李方一双露出面巾外的眼珠子直打转,“廊子里有两个洒扫奴仆,正好问路!”
梁广以询问眼神看着他。
对于翻高头做盗贼,他还是头一遭,对此间门道比较生疏。
李方示意二人躲好,嘬嘴吹了两声口哨,像是野雀叫声,立时引得两个奴仆转身看来。
邓兴躲在花圃后,梁广绕到廊道下方蹲伏,李方闪身躲入假山后,三人隐隐成包围状。
两个奴仆果然被口哨声吸引,提着扫帚走下长廊,穿过月门进入庭院。
梁广扑出摁翻二人,不等其张嘴惊呼就紧紧捂住嘴,邓兴拿刀抵住二人咽喉。
李方低声询问几句,一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邓兴刀一划抹了脖子,另一人亲眼看见同伴惨死,腿抖如筛糠,哪还敢欺瞒,道出了自家主人关押奴婢之处。
藏好尸体,三人押着奴仆一路寻去。
这处私宅是苻亮用来寻欢作乐之用,多是些仆奴女婢。
主人不在,十余护卫惫懒偷闲,倒也没多少防备。
来到一处合院,故技重施弄来一个仆妇,问清楚苻亮新带入府之人所在,三人一路摸去。
李方邓兴在外望风,梁广提刀潜入屋中。
围床帷帘后传来窸窣声响,梁广掀开一看,正是被绑缚手脚塞住嘴巴的薛桃娘。
见了他,薛桃娘通红眼眸再度流泪,梁广急忙割断其手脚绳索,取下口中布团。
小娘满面泪痕,嗓子都有些喑哑,猛地扑进他怀中,梁广轻拥着她好言抚慰,微微发颤的纤弱身子一阵冰凉。
待她平复情绪,梁广背着她回到外院。
“要不,顺点财货再走?我估摸着好东西不少!”李方有些手痒。
梁广瞪他一眼:“莫胡来!先离开再说!”
李方砸吧嘴,直呼可惜。
“那就放把火,算咱们给高邑侯还一份礼!”李方嘿嘿诡笑。
很快,关押薛桃娘的屋院升起浓浓黑烟,火势见涨,逐渐向着合院蔓延。
私宅里的奴婢护卫全都被惊动,慌忙赶往救火。
四人藏了一会,便悄无声息地原路逃出。
同一时刻。
安门街以东,杨云引着苻亮车马来到一处空置邸舍。
敞院里静悄悄,厩舍里连根草都没有,显然已经闲置许久。
苻亮走下车,狐疑打量四周:“薛氏郎君,竟然在这等陋舍下榻?”
杨云却不说话,只盯着他嘿嘿作笑。
“你~”苻亮心头忽觉不妙。
一支短弩“咻”地从草垛后射来,正中一护卫后心!
杨云脸色猛变凶狞,拔刀扑上砍翻两个奴仆,与另两个护卫打作一团。
苻亮仓惶抽刀应对,突然从头顶撒来一把白灰,落入眼睛使得他睁不开眼,惊惶大叫起来!
一条粗麻口袋从头顶套下,苻亮眼前一黑,被人用力一脚踹翻在地!
接着便感觉到,有人骑在他身上一顿拳打脚踢!
苻亮惊惶大骂,还不忘报上名号,以为可以震慑贼人,不想却招来更多拳脚,打得他惨叫连连。
草垛后的孟超弃了弩机,提刀跃出,与杨云联手杀掉两个护卫。
一记闷棍敲晕苻亮,吼骂尖叫声戛然而止!
王镇恶举棒还要打,杨云急忙拦住:“小郎君不可!再打可就没命啦!”
王镇恶扔下棍棒,唾了口:“算便宜这畜生了!”
杨云和孟超相视苦笑,这小郎君一脸兴奋劲,下手也挺黑,似乎天生就是做这行的好料!
孟超扛起苻亮,杨云放火,将这处废弃邸舍连同尸体烧个干净。
望着远处熊熊升起的火光,王镇恶对二人笑呵呵地道:“你二人做得不错,我兄长这回倒是收了两个好部下!”
二人下拜:“愿为梁都尉和小郎君效死!”
“起来起来,跟着我兄长好好干,将来封官荫子不在话下!”
王镇恶大咧咧地一摆手。
杨云指着脚边麻袋:“这蠢才如何料理?”
“他嘛......”
王镇恶摩挲下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杨云和孟超只觉恶寒,不知这小郎君又有什么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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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洒落,长安西市商贩行人步履匆匆,结束一整日营生,都忙着在夜禁之前出市回家。
一辆不起眼骡车驶过,突然从车上滚落一个不着寸缕之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行人们连声惊呼,纷纷聚拢上前,围着那裸人指指点点,特别是黑丛中一条蔫巴蚯蚓,惹来一阵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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