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晌午。
梁广和李方在霸城门外等候。
昨日省事吏班奉告诉他,权翼已经和梁闰谈妥,同意解除梁安、李方、邓兴三人家籍,从此脱离梁氏宗族控制。
今日,梁安和邓兴将会从梁园赶来长安,与他们汇合。
“本打算去投奔宗长,不想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脱离了梁氏......”
两人站在官道旁的杨柳树下,李方两手拢袖,吸吸鼻子感慨一声。
他做梦都想录籍做良人,可真有一日脱离了梁氏,又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没了主心骨似的。
“现在后悔可晚了,经此一事,少君心中记恨,再回梁氏,他不会轻易饶过咱们!”
梁广眯眼远眺官道尽头。
路上车马行人众多,却未见梁安和邓兴身影。
李方一咬牙:“没啥后悔的!反正少君从不把咱们当回事,咱们的命在他眼里不值钱!
我可听说了,慕容宝被免去的太子冼马一职,就落在少君头上!
咱们卖命,啥好事落不到,反倒叫他白占便宜!
就算他是主人,也不能这么作践咱们!”
梁广笑道:“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只等录了籍,你我终将不是僮奴贱身!
今后再卖命,想来能卖个好价钱!”
李方咧嘴一笑,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你说,那左仆射到底可不可靠?
咱们给他干,能行吗?”
梁广沉吟了会:“权公为官名声不错,又是天王云龙门功臣,能力权势自不用怀疑。
他答应先为咱们录籍,办妥辟召取得官身,足见人品应该可信。
不管怎么说,眼下仰仗权公,是我们留在长安的唯一机会!”
李方点点头,叹口气:“反正去哪儿都是卖命,只求遇到个好雇主,我也就心满意足啦~”
梁广宽慰了他两句,李方很快振作精神,恢复话唠本性,嘴巴说个不停。
那日权翼同他说的话,并未全盘告诉李方。
只因他心里还存有不少疑虑。
他们这几人,毕竟是梁氏僮奴,就算权翼做主全部录籍成了良人,也终究和梁氏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等后禁将军梁云回京,对此又会做出何种反应?
脱离宗族不是简单录籍就能实现的,何况梁广也在心里衡量利弊得失。
如果能同时得到梁氏宗族和权翼的扶持,对他个人而言,才算是利益最大化。
奢望梁闰对他转变态度不太可能,那么只能寄希望后禁将军梁云,是一位明白事理之人。
梁广也不希望,因为他和梁闰的矛盾,影响整个梁氏宗族对他的看法。
更不愿背负一个背弃宗族的恶名。
一切,还要等梁云返京再说......
“快看!他们来了!”
李方一指道路尽头。
一长串首尾相连、接连驶来的畜车中间,夹着一辆装满牧草的骡车。
梁安坐在草堆上,小脸紧绷地远眺长安城头。
旁边邓兴推着辆鹿车,车斗里放着褡裢包袱。
两人风尘仆仆,像是天没亮就从梁园赶来。
远远看见梁广,梁安站起身用力招手,骡车颠簸摇晃,吓得他又急忙蹲下。
畜车驶到跟前,李方上前拽住缰索,摸出十几个钱币塞给赶车汉子,拉着他一通寒暄。
赶车汉子也是梁氏僮奴,负责往长安梁府运送牧草。
李方向他打听梁园近况,估算着梁云返回的时间。
“阿兄!”
梁安跳下车斗,脸蛋通红很是激动,却还不忘恭恭敬敬揖礼。
“阿弟,前番我入狱,让你担心了~”
梁广拍拍他身上灰土草屑。
“阿兄安好,便是吾家之福!阿翁、阿父、阿母在天上保佑阿兄逢凶化吉!”
梁安哽咽着,眼眶泪水打转。
邓兴放稳鹿车,满脸不安地道:
“什长,昨日宗族典计突然把我们叫去,说是已将我们的家籍勾销,让我们离开梁园自谋生路!
要不是什长前日托人带信回来,我和梁安还以为犯了宗法,遭到宗族驱逐......”
梁安也仰头望着他,想知道阿兄近来在长安都做了些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先进城,边走边说!”
梁广推上鹿车,李方和那赶车汉子作别。
“阿弟,家中金银可带了?”
梁安忙道:“前番阿兄得来的赏赐,除却金银,其余都放在薛君家中!”
邓兴拨开车斗里的麦草,用随身携带的短刀撬开底部压板,露出些黄白货。
李方拍拍他后脑勺:“你小子倒是机灵!”
邓兴嘿嘿道:“都是什长拿命换来的,当然得看紧些。”
梁广也笑了,有了这笔钱,他们几人在长安,暂时不用为生计发愁。
当即,四人推着鹿车,跟随排队人群缓缓入城。
~~~
权翼府中,偏堂。
一名尚书省左民部曹郎,带着两名属吏,亲自到府中为梁广四人办理录籍。
一本簇新黄册,上面全是今年以来,长安县辖境内,新近办理录籍名册。
曹郎详细询问四人籍贯、姓名、家世、从业诸多信息,郑重其事地在黄册上一一填写。
确认无误后,画押留档,这份黄册一式两份,分别保存在长安县廨和左民部户帐库。
版籍木扎将会在旬日内刻制完成,曹郎很客气地说,到时候会派人送来,不需要他们到户司领取。
梁安尚未成丁,自然是和兄长同户,属于家属身份,户主乃是梁广。
李方、邓兴分别立户。
从今起,四人便彻底摆脱僮奴身份,成为录有民籍的国家正式编户。
通常情况下,僮奴录籍,由贱入良,还需要主家开具一份放籍书,以免公府与宗族在户帐区分上发生纠纷。
权翼亲自安排此事,左民部自然省去了这一步。
送走三位官吏,四人坐在堂内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李方拧了拧脸皮,疼得龇牙咧嘴:“这就录籍了?乃公不是做梦吧?”
邓兴喃喃道:“我们......往后便是良人了?”
他脸上露出些傻笑,当初支豹那一鞭子留下的疤痕仍旧清晰可见,像条蜈蚣爬在面颊,瞅着有些渗人。
梁安双手合十,哽咽着低声诵念佛经,告慰翁父、父母在天之灵。
梁广心里也慨叹连连,录籍看似不过一卷黄册、一副籍簿木扎,实则却决定一个人的身份阶层,关乎国家邦本。
今日录籍,摆脱奴身,便是掌控己命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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