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天空乌云密布,遮蔽了星星月亮,使得整个营寨氛围压抑。
火把在寒风中摇曳,火光跳跃,照亮了军卒们黝黑脸庞,
他们的身影在火光阴影的交错中显得忽明忽暗,内里透着疲惫紧张。
陆云逸独自走在营寨小径上,身影在火把映照下显得孤独沉重,
他的眉头紧锁,眼中时而露出犹豫,时而露出忌惮,
走到阴影处时还会露出一丝不解与后悔。
今日来中军大帐走这一遭,收获不小。
至少让他知道两位侯爷对军寨的掌控,超出了他的想象,
而且,这看似平稳有序的军寨,
内里却波涛汹涌,波诡云谲,暗藏危机。
陆云逸抬头望向天空,厚厚的乌云仿佛要将整个天空压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内心的低沉与复杂压制,
然而,这阴沉的天气与营寨四周的阴暗似乎在与他作对,让他的心情更显沉重。
慢慢的,陆云逸的眼神恢复坚定锐利,依旧挺直腰杆,加快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不到一刻钟,他兜兜转转返回了前军斥候所在营寨,
此刻军卒们已经用过晚食,早早归营歇息。
整个校场上孤零零的,只有远处一个肥硕身影站在那里,来回踱步。
陆云逸迈着步子,径直穿过校场,那肥硕身影也见到了他,如往常一般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云儿哥!”刘黑鹰脸色充满凝重,
陆云逸与其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回军帐说。”
不多时,二人回到军帐,
陆云逸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将其一饮而尽,而后举起茶杯:
“你要不要?”
“来一杯吧。”
陆云逸点头,说了一句让刘黑鹰莫名其妙的话,
“接下来可不是欢乐时光。”
“如何?”
刘黑鹰叹了口气:“郭铨被抓了。”
陆云逸握住茶杯的手一紧,瞳孔一缩:
“谁抓的?何时何地?”
“两刻钟前,武定侯命亲卫统领将其抓了起来,当时很多军卒见到,他还被打了十军棍。”
“两刻钟前...”陆云逸呢喃着,面露思索。
被亲卫统领抓捕与被军纪官抓捕有很大差别,乃公私之分。
“郭铨背景深厚,在这军中就算是他想死都有些难,至多灰头土脸。”
“那我们呢?”
刘黑鹰有些惴惴不安,他现在越想越是后怕,
此等名册怎么会轻而易举地便到了郭铨手中,他就算是家中嫡子也断无可能。
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阴霾,眼眸微眯,仔细思索刚刚发生的一切事,最后长叹一口气:
“应当也无事,在抓郭铨之前,我见过长兴侯,他早就知道干杏这件事,而且...”
陆云逸目光深邃了起来:
“当时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猜测应当是在提醒我,
若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便去找他,
结合郭铨被保护性关押,他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此事便算结了。”
“什么是保护性关押?”刘黑鹰若有所思。
陆云逸想了想,说道:
“前朝有一戏剧《沉香太子劈华山》,二郎神将三圣母关押在华山,
就是保护性关押,看似被罚,实则保命。”
这么一说,刘黑鹰恍然大悟,顿时懂了,但他很快便神情严肃:
“可...我们呢?我们可没有长兴侯庇护。”
陆云逸宽慰道,只是心绪有些复杂:
“我们也应当无事,那郭铨背后有长兴侯,我们背后有大将军。
他得知此事后又罚了我三个月的饷银,
并且答应了我换装进马镫的要求,此事应该是过去了。”
此话一出,刘黑鹰紧绷的身体顿时松弛下来,
挺直的腰杆也微微弯曲,拿起桌上茶壶就这么喝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心有余悸地说道:
“云儿哥,我都要吓死了,这算不算是雄心未展身先逝?”
陆云逸心中也暗暗后怕,轻轻点了点头:
“以后此等投机倒把之事还是少做,这军中眼睛太多了,
我兄弟二人风头太盛,想来早就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刘黑鹰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阴恻恻说道:
“云儿哥,说不得不是冲我们来的。”
陆云逸皱起眉头,面露怪异:
“你是说..冲两位侯爷来的?”
刘黑鹰点头如啄米:
“若是将此事做成,能牵扯军中两位侯爷,说不得还能牵扯郭铨父辈,
若是我暗中谋划,定然会如此做,而后快刀斩乱麻,将此事做实,
只不过如今看来...两位侯爷的手更快。”
木桌上烛火摇曳,将二人的脸孔映衬得忽明忽暗,
过了许久,才传来陆云逸一声幽幽叹息:
“这次能侥幸逃脱,实属运气,
我等作为军伍之人,在未登上高位之前,还是着手于军伍,立功为先。”
刘黑鹰一脸心悸,颇为赞同:
“我们还是早日去到草原,趁这个机会多积攒一些军功,
相比与这些大人打交道,我还是习惯杀人。”
陆云逸点头:
“你说得对,先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待到马蹄铁打造完成,我们便离开,
这几日也让你爹小心一些,最好让他去我家居住,
并将此事告知我爹,让他也出谋划策,背后阴人这些事,读书人比我们擅长。”
“好,明日我便去告知我爹,让他与那郭铨离远一些,不要被牵连。”
说着,刘黑鹰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火,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
“云儿哥,说到先生,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
“什么?”
“原本庆州有两位举人,可那韦先生莫名其妙病死了,是不是先生在背后搞的鬼?”
陆云逸瞥了他一眼:“莫要胡言乱语,那韦先生可是自己气死的。”
刘黑鹰吧唧吧唧嘴,一脸贱笑:
“谁获利最大谁是凶手,韦先生死了,先生获益最大!”
“韦先生死后,他新纳的小娘子一年后便有身孕,
如此说来,他儿子人财两收,岂不是获益最大?”
刘黑鹰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没听懂,不过他很快便瞪大眼睛:
“云儿哥!!你果然知道是谁干的,先前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陆云逸耸了耸肩:“此事是秋荷听我爹说的,我先前也不知。”
刘黑鹰坐在一侧茫然地眨着眼睛,伸出手挠了挠头,
经过这么一打岔,军帐内气氛缓和了许多,二人心绪也不似刚刚那般紧张。
过了一会,陆云逸出言送客,
而刘黑鹰则挠着头离开,
韦先生的儿子与姨娘私通,这事韦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
翌日傍晚,营中工匠将连夜赶制的马镫送至前军斥候营帐,陆云逸欣然接受。
正当陆云逸坐在军帐中挨个检查之时,刘黑鹰匆匆跑了进来,压低声音说道:
“云儿哥,长兴侯召见。”
陆云逸眉头微皱,慢慢抬起头:“人在哪?”
“只来了一个传令兵,就在外面等候。”
“我知道了。”
一刻钟后,陆云逸在传令兵的带领下来到了长兴侯的营帐所在,
如他所料一般,依旧与寻常营帐没有什么不同,丝毫不起眼。
站在营帐入口的亲卫见状直接让开身形,
并挥了挥手,让陆云逸进入其中。
陆云逸眼睛微眯,一颗心悄然悬了起来,
想着若是一会满身大汉该如何是好。
但当他见到在沙盘前来回摆弄的长兴侯耿炳文,这才松了口气。
“属下陆云逸,拜见长兴侯爷。”
耿炳文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指向一侧长桌:
“坐。”
而后他率先坐了下去,拿起两只茶杯,分别斟茶,见陆云逸还站在那里,干笑一声:
“军伍之人,不必如此客气,坐。”
待到陆云逸坐下,他笑着递过来一杯茶,这才说道:
“叫你前来,是有一些事吩咐你。”
陆云逸脸色凝重:
“先前之事多谢长兴侯爷搭救,若长兴侯爷有吩咐,尽管说来,属下绝不推辞。”
长兴侯耿炳文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果真与军户册上说的一般,机心太重,张嘴便是试探。”
陆云逸身体一僵,暗暗懊悔,
陈述中带着问题,他早已养成习惯,
如今脱口而出,倒是来不及反悔,他连忙又说道:
“还请长兴侯爷恕罪,属下这一日惴惴不安,心神不宁,一时失了分寸。”
既然心思被看破,他索性借坡下驴。
但下一刻,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这又是试探。
耿炳文一愣,随即展颜大笑:“看来今日我不告诉你,你是誓不罢休了。”
“我...”
耿炳文轻轻摆手:
“不必如此,先前之事已经过去了,
只是一些人的试探,算不得大事。
今日找你前来,也是为了别的事。”
“还请长兴侯爷告知,逸洗耳恭听,绝不推脱。”
耿炳文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收起笑容,脸色变得凝重,想了想说道:
“听说你今日要前往草原探查敌情?‘
若是时间充裕,可先在庆州外游弋,
找到庆州卫下辖的千户所,让其不要在原地打转了,尽快回来。”
说着,耿炳文的脸色冷了下来:
“近些日子他们没有收获不说,还损失惨重,
在风雪中迷路的,饿死的,冻死的,被那些元人部落斩杀的,
总之死法千奇百怪,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打草惊蛇。”
陆云逸听后眉头微皱,随即露出怪异:
“为何不派兵将其召回?”
“已经派了,现在找到四个,只剩你原先所在的后千户所尚未寻到,
所以本侯觉得你可以先找一找,看看发生了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阎三迷路了?
这是陆云逸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但很快便被他自己否认,
阎三虽然做人不行,但还是有几分本领,还不至于迷路。
想了想,陆云逸轻轻点头:
“长兴侯爷请放心,属下一定找到昔日同僚。”
长兴侯耿炳文面露赞赏,沉声开口:
“你是个有本事的,你与那阎三的恩怨本侯不管,
但那千余名军卒,你要找到,就算是尸体,也要找到!”
陆云逸心神再次一沉,这些侯爷什么都知道!
他轻轻点头:“还请长兴侯爷放心。”
可下一刻耿炳文所说,却让陆云逸脸色一变。
“嗯,郭铨明日入你军阵,先出去避避风头。”
“他...他不是挨了十军棍吗?身体不打紧?”陆云逸脑袋飞速转动,想着理由推辞。
长兴侯耿炳文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哼,此事都知道,本侯小觑了你。
本侯也不瞒你,他是武定侯第六子,那些军卒不敢惹他,军棍如同挠痒痒,无大碍。”
陆云逸脸色一沉,心中暗道果然,
但随即就面露震惊,当他对上耿炳文那意味深长的眸子时,
震惊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讪笑。
“此子入你军中,一为避祸,二为历练,死了也无妨。”
虽然他如此说,但陆云逸却不能当真,轻叹一声,沉声说道:
“还请侯爷放心,此事逸定然办妥当。”
“嗯...记你一功。”
....
一日后,前军营寨,没有以往白日的嘶吼呐喊,反倒是静悄悄的。
天空阴沉得如同一块厚重的铅板,低沉的云团汇聚在空中,
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让人倍感压抑。
校场之上,整齐有序地站着千余名军卒,
他们身穿黑甲,头戴红盔,手握长刀,背负弓箭。
身旁是体态高大,肌肉丰满的河曲马,
感受着压抑氛围,正在不安地刨动蹄子,
还时不时回头闻一闻从未见过,显得狭长的马镫。
高台之上,陆云逸身穿甲胄,目光如炬静静站在那里,只见他轻轻一挥手。
两侧早就准备就绪的军卒吹响了手中号角,
苍凉号角声仿佛自远古而来,低沉悠远,
初响如同深山野兽低吟,苍凉阴森,
后如晨曦升起劈开黑暗,牵动军卒们心神。
他们握住长刀的手不停摩擦,即便心中还有几分忐忑,
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身为大明军伍,理当奋勇厮杀,
慢慢地,军卒眼中出现一丝煞气,
在校场上慢慢汇聚,凝于高空,似与天斗。
陆云逸站在高台之上,见到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军卒,暗暗点头。
疆域的统一只是开始,人心的统一才是大明之根本。
如今洪武新立,士气朝朝,南讨北打,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也让他有了能带兵施展才能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陆云逸将改良过的喇叭放于身前,高呼:
“尔等是青壮,家中大多有妻儿子女,
我等厮杀,为朝廷,为陛下,
也为尔等自己,亦为儿女能享天下太平,
让他们不用如我等一般,吃糠咽菜,辛苦操练,将脑袋别在腰间上阵厮杀,
如今南有乱党,北有余孽,
还未到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之时,吾辈不可松懈,
昔日武穆岳飞精忠报国,我等亦当如此,
今日出征,只为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下一刻,陆云逸眼神一凝,右手紧握刀柄,长刀悍然而出,
冷冽光芒顿时四散,给这军阵徒增了一抹寒意!
“诸位同袍,请上马!”
话音落下,陆云逸单脚一蹬,整个人身轻如燕,
跳到身旁战马之上,高大的身躯变得修长,英俊的脸庞也带上了一丝冷冽!
校场之中,盔甲碰撞之声连忙不绝,
在场军卒都乃厮杀悍卒,当跨上战马后,整个人气势为之一振,
不再是因为操练而病痒痒的军卒,取而代之的是大明悍卒!
锋锐的血腥气息如同热浪,一层一层来回翻滚,
在整个校场内回荡,让不少在一侧偷看的军卒都呼吸一滞。
不一样,这前军斥候与寻常军卒不一样。
紧接着,陆云逸握紧马缰,向后一扯,
战马蹄子高高跃起,发出一声嘶鸣,而后重重落下。
轰!
天地间猛然出现一声炸雷,点点雨滴落下,起初是稀疏的几滴,随后渐渐变得密集起来,
雨滴轻轻敲打着地面,发出轻柔的“滴答”声,
可这滴答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马蹄如雷,声声入耳!
千余人的骑卒眼神冷冽,身体低俯,
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冲出营寨,在庆州新铺陈的青石板路上狂奔,
铁蹄敲击着坚硬石板,发出清脆有力的回响,
庆州不大,骑兵战阵刹那间抵达城门处,
陆云逸一马当先,冲过城门,
越过了早就在此等候面露柔和的母亲,
又越过了充满激动担忧面露关切的秋荷,
也越过了收起黄牙脸色凝重的门房老张,
最后越过的,是一身儒杉面容平静眼神中带着鼓励的父亲,
二人对视之间,父亲头颅低垂,轻轻点头,子亦如此。
洪武二十一年正月二十日,
北征大军永昌侯蓝玉麾下前军斥候千总陆云逸率千骑北向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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