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军中操练不停,天色愈发阴沉,
领了单独军务的王申忙前忙后,一有空就四处走动,观察着可能下雨的痕迹。
作为主官的陆云逸也不时抬眉看向天空。
希望快些下雨,好尽早出营。
清晨时,郭铨带着账房来到营寨,立下字契,成立新商行。
干杏的制作方法也转入新商行,由刘怀浦与郭铨共同所有,
而新成立的商行顺理成章拥有了向大军供货的担当,
虽要面对层层选拔,但有郭铨在,陆云逸完全不担心。
只是事情太过顺利,让他感觉如梦似幻。
此刻他站在高台上,一边活动躯体,一边看着军卒操练,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让他倍感轻松。
接下来,便要出关立功,实地操练军卒。
在这之前,陆云逸想将改装好的马镫换装在新军战马之上,
但此举关乎重大,营房工匠需要大将军的军令才可打造。
所以他打算,在今日的操练结束后,去中军大帐走一遭。
时间一点点流逝,军卒们的喊叫声越来越微弱,
从早晨的震天撼地到快要结束时的无精打采,
陆云逸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没有加以催促,毕竟疲惫乃人之常情。
操练结束,回营途中他见到了同样大汗淋漓的刘黑鹰,
他手拿一本册子,兴冲冲地递了过来:
“云儿哥,看看。”
“什么?”陆云逸狐疑接过。
刘黑鹰一脸兴奋:“那郭铨真是个有本事的,这是我爹送来的军资供给名册,
郭铨的意思是让云儿哥你看看,这上面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
陆云逸眼神一冷,连忙将册子打开,快速扫视而过,越看他越是心惊..
他连忙将册子合上,将刘黑鹰拖拽到一旁,压低声音喝道:
“郭铨疯了,你爹也疯了吗?这东西是能拿的?此乃军中机密!!!”
刘黑鹰一脸疑惑,拿过册子又看了看,
上面只记载了大军所需要的军资种类以及数量,
“咋了?不就是本册子吗?”
陆云逸此刻已经有些后悔了,亏他早上还夸郭铨爽快,
如今看来,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成不了事!
深吸一口气,陆云逸面色凝重:
“你听着,军资名册不论在哪朝哪军都属绝密,
虽不起眼,但却能从其中推测出军卒数目、属地、战力、行军路线,以及最终目的,
所以这东西与粮草名册以及军户名册一样,
都属绝密,动辄杀头籍家!
我不知那郭铨是如何,他是手眼通天也罢,被人暗害也罢,
总之你现在就去找他,这军资名册上的东西一个也不要染指,这名册全当没看见!”
此话一出,刘黑鹰脸色惨白,
脸上的肥肉哆哆嗦嗦,不停地吞咽唾沫,喉咙耸动,
“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做。”
刘黑鹰刚跑开两步,便又折返回来,急匆匆问道:
“若是他不听呢?”
“若是他不听...那一成份子也给他,我们不要了,
如此胆大妄为,迟早有一日会连累我等。”陆云逸黑着脸说道。
刘黑鹰连连点头,也顾不得钱财,匆忙跑开。
陆云逸黑着脸站在原地,若是他能拿到元庭军资名册,
他便能推算出元庭的驻扎地点与兵马战力,
同样,若是这名册被元庭暗探拿到,那这北征大军对元庭将不再是秘密。
深吸一口气,放缓心神,陆云逸缓缓摇头,返回军帐。
吃一堑长一智,如此一拍脑袋便决定的合作以后还是少做,
那些纨绔不成器就是不成器,不能对其抱有太大指望。
幸好没出什么乱子,还来得及补救。
简单冲洗过后,陆云逸走出军寨,迎着月色,直奔中央军帐而去,
即将进入二月,军帐内气氛凝重了不少,但军卒们脸上却带上了一抹笑容,
只因离过年不远了,大将军已明确告知诸位军卒,
年前不对草原动兵,让军卒们得以安心,
在大明境内过个好年,也许是最后一年。
很快,陆云逸来到中央军帐,
是熟人石正玉在值守,见到陆云逸,他表情热络了许多,笑着打招呼:
“云兄弟啊,你现在的名气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在这中央军帐,都能听到前军斥候的操练声。”
“哪里,石大哥赞誉了。”
石正玉微微侧头,低声道:
“不瞒你说,大将军已经好几次夸赞你治军有方,他老人家最不喜欢那些病恹恹的军卒。”
陆云逸连忙对石正玉表示感谢:
“多谢石大哥,在下有如此建树,还是要仰仗于各位,逸不敢居功。”
“客气了,你练兵有方,大家都服你,
若你没本事还带着军卒乱嚷嚷,大家定然烦你,
后军几个千户也想如你一般操练,可练了几日却是牛角安在驴头上—,四不像”
此话一出,二人会心一笑,但陆云逸却注意到,
石正玉今日的话格外多,微微瞄了军帐一眼,心中已有定数。
果不其然,寒暄了几句的石正玉低声说道:
“长兴侯与几位副将在军帐之中商议兵事,在这等待一二。”
“多谢石大哥告知,逸之事不急,等待片刻即可。”
陆云逸默默站在一侧,腰杆挺得笔直,即便寒风吹过,他也依旧不为色变。
石正玉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年纪轻轻的将领能如此沉稳,盛名之下无虚士。
在这庆州待得久了,听到许多有关陆云逸之事,
他跟随大将军走南闯北多年,也不得不感慨,这是一个从军的好苗子,
纪律严明,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想到这,石正玉沉吟片刻,轻声说道:
“云兄弟,你之前的上官阎三平日作风如何?”
陆云逸眼底闪过一丝晦暗,想了想说道:
“阎大人做事谨慎,治军严苛,在庆州数年,将后千户所打理得井井有条,是难得的好上官。”
“是吗?”石正玉点了点头:
“我倒是听说他有些过于谨慎,昨日庆州卫指挥使来此,被大将军大骂一通,
说其尸位素餐,对于指挥使,你觉得如何?”
陆云逸摇摇头,嘿嘿一笑:
“石大哥,若大将军没来,我就是个总旗,见不到指挥使大人。”
“瞧瞧我这脑袋,是某错了。”石正玉笑着拍了拍脑袋,继续说道:
“以云兄弟如此本事,从军多年只是个总旗,这指挥使的确尸位素餐,大将军骂得好。”
对此陆云逸只能轻轻一笑,不发表意见,
说多错多,不如不说,尤其是嚼舌根之事。
又安静了片刻,石正玉竟再次开口:
“你还不知道吧,自打你离开后千户所,阎三带领部下没有丝毫斩获不说,
最近还有百人队迷失方向,尽数冻死在草原,
其余千户所虽然不至于如此荒唐,但也没有多少斩获,远远比不得云兄弟。”
直到此时,陆云逸才适时露出一些恍然:
“原来是因为此事?”
“正是如此。”
“多谢石大哥。”
石正玉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等了两刻钟,军帐内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以长兴侯为首的军中将领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皆凶神恶煞,气氛顿时变得压抑。
长兴侯打量四周,见到了站在一侧的陆云逸,
轻轻摆了摆手,让其余副将先行离开,自己则走了过来。
长兴侯耿炳文如今五十有四,个子不高,身形干瘦,
但眼睛炯炯有神,带着沙场之人独有的悍勇气息,
陆云逸身材高大,但此刻在不及他的耿炳文面前,顿觉气势一萎。
“下官陆云逸,拜见长兴侯爷。”
耿炳文打量了一番陆云逸:“等许久了吧。”
“回禀侯爷,不久。”
耿炳文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干笑:
“你那喇叭经工匠打磨重制,已经能做到一斤重,
声音倒是没有以往那般浑厚,但足够用,
此物你能及时上缴军中,是个拎得清的,记你一功,以后遇事可来找本侯。”
陆云逸面露喜色,脸上带着几分拘谨,连忙弯腰拱手:
“多谢长兴侯爷,那东西属下也是仿制而来,不敢居功。”
长兴侯耿炳文摆了摆手:
“铜号这东西在军中不知多少年,旁人怎么不发现此物还有他用?
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你躲不掉。
不过..我等军伍之人,奇技淫巧终究是小道,
战阵厮杀所得军功才是实打实的本钱功勋,日后说出去腰板也硬一些。”
“多谢长兴侯爷指点,属下此番前来就是请示大将军,我部将要离境,前往草原探查。”
耿炳文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轻轻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陆云逸,颇有深意地开口:
“你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呈上军伍吗?
奇技淫巧虽小道,但我大明重工匠事,重兵事,
只要能提升军伍实力,本侯将不吝赏赐。”
此话一出,陆云逸心里咯噔一下,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放在一侧的拳头关节被攥得发白,脑袋中涌现出阵阵不安。
停顿一息,陆云逸一咬牙,面露慎重,沉声开口:
“长兴侯爷,请看此物。”
陆云逸将手伸进怀中,但此举却让其身旁一众亲卫眼神凌厉,
长刀出鞘三寸,当他将手掌拿出来时,亲卫们这才恢复如初。
不等陆云逸说话,长兴侯便哂然一笑,
伸手拿起一枚干杏,就这么丢入嘴中,一边吧唧咀嚼一边说:
“此物不仅能做军中应急,平日里吃也极为爽口,
只是本侯牙口不好,吃不了多少,但是个好物件。”
在陆云逸惊愕之中,长兴侯又从他手中拿了两枚:
“此事我知晓了,也记你一功,好好做事,朝廷不会愧对有功之人。”
而后长兴侯耿炳文洒然离去,其身旁亲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离开,
留下陆云逸站在原地,眉头紧皱...
这时,石正玉从军帐中走了出来,笑道:
“云兄弟,可以进去了。”
陆云逸这才从惊愕中摆脱,将剩余干杏放回怀里,
收整思绪,步伐沉稳地走进军帐。
进入军帐,如往常一般干净简陋,
蓝玉像是长在了桌案上,总是被军报文书堆积,依旧只露出半个额头。
他缓缓抬起头,粗暴地将前方的文书堆至一侧,
这才拿起一旁的茶杯,静静将眸子瞥向陆云逸。
陆云逸极为识趣,没有寒暄,便将放在怀中的马镫拿了出来,沉声道:
“大将军,据我部军卒观察,
三日内便会下雨,七日内便会落雪,我等前军斥候相趁这个机会进入草原。”
蓝玉听后,视线在桌案上巡视一圈,拿起一封文书,轻轻打开看了起来,不多时点点头:
“的确如此,去往草原探查一事,你自己拿定主意,
本将给你的帮助不多,但你可以随时查阅有关草原暗探的军报,以此来推测元人位置,也轻松一些。”
陆云逸脸上一喜,连忙躬身行礼:
“多谢大将军。”
“手中拿的何物?”
陆云逸抬头一笑,迅速靠近,将马镫放于蓝玉桌上,缓声道:
“大人,这是属下改进的马镫,
属下发现长途跋涉之后这马镫甚是磨脚,甚至因为马镫不合脚,
使得不少个子不高的军卒在长途跋涉中会消磨大腿,甚是难受,所以属下便改进了一些。”
蓝玉拿起马镫仔细打量,
原本马镫是一个整体,由上下两部组成,
但眼前马镫却被分为了前后两部,中间还有一些空档。
他眉头微皱,握住马镫两边,轻轻一拉,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
原本还没有巴掌大的马镫顿时拉长,堪比手掌。
“大将军,此物如此制作是为了让马镫更合脚,
让军卒不至于耗费太多精力在下身,如此方可全力砍杀。”
蓝玉盯着那马镫左看看右看看,又来回拉了两下,眉头微皱:
“倒像是打水的辘轳,可以变长变短,
但...寻常马镫已然够用,此物有些鸡肋,对军卒战力有提升,但有限。”
“大将军慧眼如炬,此物制作工艺繁琐,并且价格要比普通马镫昂贵。”陆云逸老实说道。
蓝玉没有说话,静静等着。
陆云逸继续开口:
“大将军,此物虽对于寻常军卒帮助不大,但对于前军斥候来说倒是有大用,
属下上一次深入草原时,初行尚可无异样,但奔行千里后便觉得双脚疼痛不已,
仔细一番查看却发现马镫长时间处在一个位置,有些磨脚,
但若是将脚掌位置挪开又会感到异常疲惫,
无奈之下,属下只好用心忍耐,有一小半心神都在下半身,
以至于心神之精力无法集中,脑袋迷糊,错过了很多斩敌的机会。
自那之后,属下便决定,要改一改这马镫,
至少让军卒蹬着舒服,不至于影响战力,这才有了此物。”
蓝玉手掌摸索,拿起那马镫仔细查看,一边看一边说:
“当年本将跟随大帅南征北战,起先被那马鞍与马镫折磨得不轻,
不过等到脚上腿上都起了一层厚茧便好了,
哪像你这般娇气,一个马镫也要改来改去。”
蓝玉瞥了他一眼,将马镫放下,双手环抱于胸前:
“说吧,想要作甚。”
陆云逸嘴角顿时带上一丝笑意:
“大将军明察秋毫,属下的确有事相求,
属下想...想在出征之前将前军斥候的马镫更换,
如此便更为妥当,毕竟那些军卒虽是精锐,但斥候的行当还是第一次做。”
“准了。”
“啊?”
对于蓝玉的爽快,陆云逸有些猝不及防,
但随即心中就涌现出一股喜悦,连忙拱手行礼:
“多谢大将军,大将军英明。”
蓝玉神色如常,依旧表情平淡,轻轻将茶盏放下,淡淡问道:
“昨日那郭铨是不是去了你那。”
陆云逸一愣,扣在一侧的手掌不禁紧绷,随即点头:
“回禀大将军,是的,
属下手下一名百夫长父亲是城内商行的东家,
他手里有一物,可以生津解渴,还方便携带,重要的是不易坏,极为适合在军中推行,
那郭铨去找属下,便是为了促成此事。”
“你答应了?”
“答应了,那物件未见时才显得神秘,一旦见到极容易制作。”
说着陆云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些拘谨地开口:
“不敢欺瞒大将军,那东西一年也能赚上千两银子,
我与麾下刘黑鹰占一成份子,也能分到百两,虽不多,但胜在稳定。”
蓝玉脸上露出冷笑,阴恻恻地盯着陆云逸:
“好大的口气,本将麾下军卒奋力厮杀一年所得不过十余两,
你动动嘴便百两,我大明朝廷的钱财这般好赚吗?”
蓝玉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怒不可遏,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快步越过桌案,一脚踹了过去!
陆云逸连忙放松心神,放松肌肉,顺势而倒....
但蓝玉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双手叉腰在上首来回踱步,轻笑一声:
“军户册上写着你机心太重,先前本侯觉得你是沉稳,现在看的确如此!”
他想了想,面露嘲讽:
“打你进入军中,经历比试六十七场,从未有败,
本侯都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般力气!!!”
此话一出,陆云逸只感觉一阵尴尬,他连忙站起身拱手道:
“还请大将军赎罪。”
蓝玉忽然恢复平静,慢慢走回桌案,淡淡开口:
“罚饷三月,下不为例。”
陆云逸脸色先是一僵,随后便是一喜:
“多谢大将军宽恕,属下感激不尽。”
“马镫我会命工匠日夜赶工,三日之内你要离营,
那些军卒整日在营帐中吱哇乱叫,有许多人心生不满,
小心风头正盛栽了跟头,
切记,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蓝玉清冷的声音在军帐内回荡,徒增了几分寒意。
陆云逸瞳孔骤然收缩,想明白了一些事,连忙躬身:
“多谢大将军,属下谨记。”
军帐内再没有声音传来,只有陆云逸离开时的淡淡脚步。
夜色如墨,军帐内灯火摇曳,映照着蓝玉坚毅脸庞。
他翻看着未处理完的军报,
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陷入深思。
每当烛火摇曳,错开火光,他便眉头一皱,
调整姿势将军报与脑袋凑近,努力看清其上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蓝玉翻开一封军报,
看清上方文字后,冷笑一声,眼中有冷光闪过,
“庆州城中有一物为干杏,可生津止渴,易存录,为军中所难获,
乃前军陆云逸掌之,然其非但不献于军,
反与昵卫郭铨谋,行商贾之事,欲卖军,
兹等举动,乃大逆,望大将军惩其罪。”
蓝玉轻轻一撇,记住呈上之人名字,而后提笔书写两个大字:
“已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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