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垍匆匆赶到兴庆宫,才被引到殿下,抬头一瞥,远远见到圣人正在以一种极为欣慰的表情对安禄山点头。
也许是近来对相位太过患得患失,他心中灵光一闪,暗叫坏了,圣人不会是想拜安禄山为相吧?
须臾,他又放下心来,知圣人便是有此荒谬想法,以河北之局势,一时也是懒得再换人去整顿的。
“圣人,张驸马到了。”宦官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李隆基回转头来,笑道:“张垍,你上前来,朕有话私下问你。”
张垍微微一愣,不知这又是如何回事,目光迅速环顾,只见杨国忠、哥舒翰、阿布思、崔惠童等人都面无表情。
今日唯独没有召李林甫,可见李林甫的办法再好,还是没有满足圣人要在最快的时间内重振大唐天威的心思,故而要召诸节度使来问询。
崔惠童是个和事佬,哥舒翰、阿布思是边镇将领,可对南诏之事发表见解,唯独杨国忠来是做甚的?哦,定是举荐鲜于仲通南征。
“遵旨。”
脑中思绪只是电光石火地一闪,张垍已打好腹稿,上前倾耳听李隆基说什么。
“朕有意命王忠嗣灭南诏,张卿以为如何?”
闻言,张垍甚是诧异,他今日入宫前完全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问题,遂迅速思忖起来。
他认为,此事首先不会是李林甫提出的,以王忠嗣征南诏,虽能将其从河北调开,却也给了王忠嗣一个掌兵立功的机会,李林甫总不能只寄望于王忠嗣染瘴气而亡。
那么,是哥舒翰念于旧情,希望能与王忠嗣并肩作战、对抗吐蕃?
再抬眼一瞥,只见圣人目光灼灼,颇有考较之意。
张垍知道他这一个回答已关乎相位。
他与太子、安禄山等各方面的关系都很不错,正是一个适合于主持局面的人选。
“圣人英明,臣以为能速灭南诏者,非王忠嗣莫属!”
~~
入夜前,宁亲公主回了府,听闻薛白正在前院等候张垍,她不由惊诧,之后决定过去见薛白一面。
到了庑房外,眼看有两个护卫按刀坐在那,她便不再往前走,只等薛白出门相见。
“你便是薛白?”
“殿中侍御史薛白,见过公主。”
“真是少年才俊。”宁亲公主上下打量着薛白,眼神有了些惊疑之色,道:“倒有驸马年轻时的风采。”
她其实与薛白有些渊源。
三庶人案之后,张九龄收留了一批牵连此案的官眷,经贺知章等人保护,最后交在张垍手中,薛白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她发现了此事之后,发卖那些官眷,使薛白落入咸宜公主府,险些被掐死。
薛白侥幸未死,还当了官,且跑到宁亲公主府来,如何不让她忌惮。
但真见了面,眼看这少年相貌英俊、气质雍容,倒让宁亲公主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些事,彼时她与四姐都到了及笄之年,她一眼就相中了四姐的未婚夫婿张垍……
目光看去,记忆里风度翩翩的少年张垍似乎与眼前的薛白重合了起来。
“公主?”
身旁的婢女轻唤了一声,宁亲公主回过神来,问道:“入夜了伱还在等驸马?可是有要紧事?”
“是,有重要国事。”
“国事?”
宁亲公主微微一笑,吩咐人给薛白端些点心,她则自带着侍婢走了。
回到屋中,她不由与心腹嘀咕道:“这两人长得像、走得近,莫不是他与唐昌生的私生子?”
“公主,这……必然不会的。”
“呵,张垍就是这种人。”
宁亲公主对自己的夫婿毫无信任,登上自家阁楼,往前院看去,许久,待见张垍归来,却是第一时间到前院见薛白,且有个很亲近的拍肩的动作。
“你看他,二十年没笑得这么高兴过了,若非见了儿子还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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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垍确实是多年未这般开怀过了。
他看着薛白,满眼都是欣赏,道:“如你我所料,圣人已有意拜我为相了。”
“哦?”
张垍压低了些声音,道:“今日圣人问我,可能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圣旨还未下,暂时不可声张。”
薛白道:“张公是如何向圣人献策的?”
张垍脸色不变,心念一转,并不愿在任命下来之前节外生枝,遂从容不迫应道:“多亏你拉拢了哥舒翰,事涉吐蕃,圣人甚为重视他的意见。”
薛白还要开口,张垍又拍了拍他,示意他稍安勿躁,道:“先谈吐蕃,你了解多少?”
“驸马可知苏毗部?”
“坐下说。”张垍招人吩咐道:“端酒菜来。”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几卷书来,道:“见了哥舒翰之后,我特意查阅了吐蕃的记载。据说,苏毗欲叛吐蕃。”
“吐蕃让南诏叛唐,我们便让苏毗叛吐蕃?”张垍笑问道。
薛白先打开了那卷《隋书》,这是唐初魏征编的。
“苏毗原是个国,世代以女子为王,有‘女国’之称。女王由苏毗族中举贤女二人,一人为女王,一人为小女王,共主国政。女王之夫,号曰‘家人’,不知政事。总之,其国俗重女而轻男。”
“这便是你写的那‘女儿国’的由来了?”张垍笑问道。
“百余年前,因女王与小女王有裂痕,矛盾日益激化。为吐蕃趁机占领,后又复叛,直到为松赞干布重新征服。至今,苏毗为吐蕃诸部中之最,吐蕃举国强援、军粮马匹,半出苏毗。”
说到这里,薛白拿出另一份记载,又道:“但也有许多苏毗人不堪忍受吐蕃奴役之苦,欲叛逃吐蕃。天宝元年,苏毗王没陵赞便打算率部投奔大唐,可惜被吐蕃发现,其部二千余人被杀。”
张垍沉思着,道:“吐蕃有大臣勾结苏毗欲叛。哥奴亦知此事,想等吐蕃生乱再出兵南诏。但圣人不想等,若要尽快灭南诏,你可有良法?”
“我认为不需要数万大军,只需吐蕃内讧,只需万余精兵,可直捣姚州、太和城。”薛白道:“圣人心急,我们该做的是推动苏毗背叛吐蕃。”
“不错,两手准备都得做。”张垍很有宰执的气势,道:“我考虑南征的兵将人选,你可去见见吐蕃的使节。对了,我欲举荐你老师颜真卿为兵部员外郎,如何?”
“如此,听张公安排。”
张垍赞许地点点头,道:“哥奴若罢相,你我当尽心社稷,尽快平稳边疆局势啊。”
他既准备任相,便会替圣人把各种策略的可用之处整合起来。一方面尽快促使吐蕃内乱,另一方面则调王忠嗣回长安接受任命。
因预感到薛白或许会反对王忠嗣挂帅南征,他很警惕地隐瞒着此事,把促使吐蕃内乱的重任交于薛白。
这正是,用薛白之长处,使之勤勉任事,而避免薛白再为王忠嗣陷入权势之争,可谓是用心良苦。
……
待薛白离开宁亲公主府,回想起来,隐隐感到事情有些太过顺利了。
张垍似乎还并没提出能打动李隆基的策略,本不该这么快就被重用,除非有什么事还瞒着。
~~
李隆基见过了哥舒翰、安禄山之后,方才召了李林甫入宫。
君臣二人颇有默契,旁的也不多说了,李隆基似不经意般问道:“十郎以为,可否用王忠嗣挂帅攻南诏?”
“圣人?”
李林甫大吃一惊,没能马上做出回应。
当时未借石堡城之事除掉王忠嗣,让其继续镇守河东,他已深以为憾,此时不由担忧,倘若王忠嗣攻破太和城、立下大功,往后再支持李亨继位,又如何是好?
虽说他已扶植安禄山,做好了武力阻止的可能,但所谓的“武力阻止”于他其实更是一个筹码,朝臣们知道他有这个实力,自会站在他这一边,岂能真让安禄山杀入长安?而一旦王忠嗣得势,东宫也就有了同样的筹码。
这是宰相考虑问题的方式。
“十郎。”李隆基等了一会,没得到李林甫的回答,笑道:“十郎竟要想这么久?与以前不同了啊。”
“陛下,不知这是谁的提议?”李林甫道,“王忠嗣从未去过剑南……”
“他平定东突厥之前,也从未去过草原。”
李隆基不回答李林甫的问题,有些嫌这个宰相的老气沉沉,不悦道:“朕只问十郎,对此事的看法。”
“老臣以为不妥。”李林甫措手不及,只好道:“只待吐蕃生变,臣愿为陛下募兵十万……”
“那要多久?”
“只需静待两载……”
“你听到长安市上是如何嘲笑朕了吗?”李隆基忽然叱骂了一句。
李林甫顿时惶恐。
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摆出宰相的威严,唯独在圣人面前,完全露出了一个老人笨拙的模样。
“老臣举荐阿布思……举荐李献忠挂帅,必为圣人平定南诏。”
“举荐一个突厥人去南诏,倒想得出。”李隆基讥讽一声,不欲多言,挥退了李林甫。
这一次,天子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李林甫没有以前好用了。
……
从宫中出来,李林甫依旧没想明白。
他算计好了一切,却没想到薛白会举荐王忠嗣去南诏,因为河东显然比南诏更关键。
而他才刚刚把阿布思调任朔方副使,准备除掉张齐丘,让安思顺接替朔方节度使,到时安思顺镇河西、朔方;安禄山镇范阳、平卢,对河东就形成了包夹之势,
一旦王忠嗣离开,安氏兄弟就几乎占据了整个大唐北方。其实这也不是李林甫想看到的,他最讨厌手下人势力大过他了。
当然,对朔方的图谋也可以停下来,但整个计划全被打乱了。
事情不对。
回到右相府,苍璧当即上前道:“阿郎,胡儿来了。”
“他若不来,本相也要召他,带到议事厅来。”
“喏。”
与往昔一样,安禄山又带了厚礼,进入厅堂时还是毕恭毕敬。
“右相,胡儿来向你辞行了,明日就要返回范阳,再见右相也不知是何时……”
“本相问你,是谁向圣人提议,任用王忠嗣平定南诏的?”
安禄山一愣,眼中透出茫然之意,惊道:“那不是会让他立功吗?!南诏弹丸小国,一打下来,王忠嗣不得入朝为相哩?!”
“咳咳咳咳……”
李林甫真是被气到了。
他自己想的时候,理由想了一大堆,反倒不如胡儿直言直语,说出了最让他忌惮之事——王忠嗣乃圣人义子,灭过东突厥,任过四镇节度使,再灭了南诏国,武勋已无可赏,下一步必是入朝为相。
安禄山显得比李林甫还慌,像一颗肉球在堂中滚来滚去,惊疑道:“他若拜相,以后扶立东宫,第一个杀的就是胡儿啊,怎么办?”
“本相问你,谁向圣人提议此事的?”
“胡儿想想。”
安禄山眼珠灵活地转动着,道:“昨日,先是崔驸马让胡儿与哥舒翰和睦,胡儿都说了好话了,哥舒翰却骂我,后来,圣人问计,哥舒翰却说要私下禀呈。”
“哥舒翰?”
“之后,到胡儿献策,学着哥舒翰私下禀奏,说一直以来边帅都是右相举荐的,右相以募兵替府兵、用微寒胡人,大唐扩地千里,今次南诏叛反,陛下该问右相。”
“后来呢?”
“张驸马到了,同样是私下禀奏。”安禄山一脸无辜,道:“说了什么,胡儿便不知了。”
李林甫捻着长须,仔细打量着安禄山。
眼前那张脸太过于痴肥,怎么看,都只能从那肥肉中看出憨厚来。
看着看着,李林甫不由想到一桩秩事——
他以往每次见安禄山,不等这胡儿开口,揣测其心思并先说出来,再加上他那“仙官”的传言,安禄山真以为他是神仙,敬畏无比。听说,安禄山在河北,每听人从长安回来奏事,必先问“右相何言?”倘若是好话,则欢喜到跳胡旋舞,倘若有说一点不好,安禄山便在榻上哭滚,高呼“我死也!”
李龟年曾几次在宫中表演这情形,引得圣人哈哈大笑。
这样一个安禄山,必然是不敢有所欺瞒的了。
思量着,李林甫又想到了哥舒翰与王忠嗣的关系,不由背脊发凉,若是哥舒翰倒向了张垍,不必等王忠嗣立功,这相位已经岌岌可危了。
他不再有心思理会安禄山,又遣人去把哥舒翰请来。
“右相,胡儿明日启程,还得去辞行。”
安禄山告辞出来,捏了捏李猪儿的脸,催促道:“快走快走。”
由李猪儿顶着肚子翻身上马,他脸上那憨笑的表情渐渐褪去,在长安的春风中显出些得意来。
反贼考虑事情,当然与宰执不同。
~~
哥舒翰拖着有些跛的脚走过右相府的长廊,进了议事厅,只见李林甫沉着脸坐在上首,气场压人。
“见过右相。”
“你曾在王忠嗣麾下。”李林甫缓缓道,“是想与他并肩作战,还是想报他的知遇之恩?”
“不知右相是在说何事?”
“你昨日对圣人说了什么?”
“自然是对吐蕃的战略……”
哥舒翰话到一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讶道:“圣人想用节帅平南诏?”
李林甫冷眼看着他,愈发不悦。
“右相莫非以为此事是我向圣人谏言?”哥舒翰讶道:“或是说,右相以为……我被薛白说动了?”
“是吗?”
“不是。”哥舒翰正色道:“我既答应右相,如何敢误国事?”
李林甫拍案喝道:“谁不知你哥舒翰是个意气为重的游侠儿?!”
哥舒翰一愣,道:“右相若不信我,此事还有何好说的?便如阿布思,右相若愿用他、信他,何必把他的族人迁到幽州?”
“胡人举族入境,从来都是迁往河北,此事有何好说?!”
“所以河北难治,只能用安禄山?”
哥舒翰昨日才与安禄山吵过一架,此时心里更不痛快,反问了一句,指着自己的胸膛,问道:“天下精兵强将俱在陇右,我们有没有为此养寇自重过?!”
他一向对李林甫很客气、很感激。
但说实话,他也不怎么害怕李林甫,尤其眼下这时节,他有选择,大可支持张垍任相,或等一个入朝拜相的机会。
说出来旁人不信,他之前对李林甫的支持,真就是出于守信。
“反了不成?”李林甫喝道:“本相何时说过不信你?”
“右相从来都不信我!”
谈到这等地步,哥舒翰懒得再解释,但也不受这种气,干脆一吐为快。
“节帅统领四镇,因与吐蕃抗衡,需有四镇之力,朝廷害怕尾大不掉,拆分四镇可以。但河西、陇右素来一体,右相为何让安思顺镇河西、而我只镇陇右?且还明知我与安思顺不和,故意防范罢了。”
“你放肆!”
“我若放肆,早不理会安思顺了,赔笑至此,犹不信我,今日我说甚也无用,便当是我背叛了便是。”
哥舒翰自顾自发泄了心中积郁,转身便走。
那高大而微跛的身影远去。
李林甫犹愣在那儿,确实是当了太久的宰相,他已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有人敢与他翻脸的感觉了。
右相府的局面有些失控了,只是还不明显。
……
次日。
与过去十数年一样,这日大唐的军国机务皆决于李林甫,官员们依旧抱着公文悉集于右相府。
陈希烈虽坐台省,只盖章而已。
但今日有一封陈希烈复核过的诏书送到了李林甫的案头。
“张垍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李林甫揉了揉眼,起身,嚅了嚅嘴。
他知道这次与杨銛拜相不一样,这次是真的要威胁到他的地位了。
好一会,他才招过李岫,道:“去,把张垍喊来。”
李岫还没转身,苍璧却又递了一封信来,禀道:“阿郎,驸马张垍使人送信来。”
一瞬间,李林甫竟有些惊惧。
这就是张垍与杨銛的不同之处,张垍出身相门,文武双全,是真的有宰相之能的,才平章中书门下事,已显露出完全不一样的野心与魄力。
“拿来。”
李林甫还是稳住了心绪,接过那封信,打开来。
入目只有一列字,寥寥七个字。
“谋河东者,杂胡也。”
李林甫瞪大了眼,一瞬间眼睛里出现了各种神情,从质疑、惊讶,到愤怒、警觉,再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胡儿人呢?招他来见本相。”
“这就去招……”
“快!”
李林甫其实还不信,他不认为自己这个仙官会看错安禄山。
回过头,眼前看到的还是安禄山在榻上打滚,因听了他一句苛责而高呼“我死也”的可笑场景……他揉了揉那双老眼,只见眼前的亭台楼阁开始变得模糊。
“我死也!”安禄山还在大叫。
之后,大叫声变成捧腹大笑。
“我死也!哈哈哈哈哈!”
“不可能,此为张垍离间之计。”李林甫一挥手,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待问问胡儿便知……”
“阿爷,阿爷。”
“人呢?!”
“胡儿已离京了……”
“遣快马去追!”
李林甫怒叱一声,奋然将眼前的屏风推翻,骂道:“我一手提携的杂胡,他敢背叛我不成?!”
“阿爷?”
李岫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但看到这场面,猛然想起他以前谏父时的场景。
右相府就像一辆拉着大唐这个沉重货物的车,全凭下面的几个车轮支撑,也就是门生故旧。一旦车轮散了,右相府也就倒了。
以前,看不顺眼的车轮想拆就拆,如今,似乎有个最重要的车轮要掉下去了?
李岫脑中不由回想起自己当时的疾呼,“阿爷久居相位,前路满是枳棘,一旦祸至,如何是好?”
终于,有下属回来了。
“阿……阿郎……小人已派人追出城门,但胡儿称……他不能回京了……”
此时,李林甫已镇定下来,抚着长须思忖着,忽然一个激灵,惊道:“哥舒翰。”
“阿爷?”
“快,速去找哥舒翰来!”
这是一段更漫长、更让人煎熬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苍璧一边小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回到了相府主厅。
李林甫正站在堂外踱步,见了他,目光灼灼。
苍璧莫名紧张起来,远远便喊道:“阿郎……”
忽然,他脚一崴,摔倒在地,一把老骨头却是没能马上爬起来。
李林甫心情差到了极点,不由叱骂。
他不由想到有一次,薛白颐指气使地提醒他,右相府的管事该换了。
今日之后,他就要把苍璧换了,确实太老了。
“阿郎。”
“说!”
“阿郎,哥舒翰不肯来,他,他正在……张垍府中……”
这一日,没有人说那是“宁亲公主府”,那座宅院在二十年里难得被称为“张垍府”。
“咳咳咳咳……”
李林甫正要破口大骂,却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口痰堵在喉咙里上不来。
他感到自己快输了,原本是边镇尽用胡人,边镇尽是他的党羽,没想到这些胡人最不讲信义,说背叛就背叛。
“去找薛……咳咳咳咳……”
~~
子午驿。
薛白正坐在驿馆中等人,脑子里想着杜媗与自己说过的官途上八步走到宰执之位。
他走得虽快,资历却还太浅,往后必然会困难很多。但颜真卿这次已一跃为兵部员外郎,若下一步能迁中书舍人,就算不是宰相,也能染到中枢之权了。
如今是天宝九载,两三年内,妥善地解决好南诏的问题,让朝廷不至于在此事上损兵折将,同时建功立业,把颜真卿扶上相位,再以三五年缓解河北局势,暂时消除最大的隐患。之后,也许就有时间从根子上解决更多问题了。
故而说,南诏之叛,是个大危机,却也是个大机会,没有这个变局,也就没有机会立下能飞快升官的大功。
想着想着,前方尘烟滚滚,有人策马而来了。
薛白起身,眺望了一会,待见到颜真卿那雄武的身姿,微微笑了出来,莫名也有些紧张。
终于,马到了驿馆前。
“吁!”
“老师。”
“你已归长安了。”颜真卿尘风仆仆,道:“先说说南诏叛乱的详情。”
“阁罗凤之心,朝廷早已察觉,故而张虔陀上书要放其庶弟归南诏,朝廷还出兵占下姚州与南诏的盐场。但谁也没想到,阁罗凤一叛就能杀败云南太守府,斩张虔陀而击败唐军,他自己也许都没想到……”
颜真卿道:“开元二十八年,尺带珠丹将其姐嫁给了小勃律王,小勃律国方肯叛唐而依附吐蕃,如今阁罗凤敢叛唐,目的必在于自立为王,吐蕃显然许诺他派兵支援、或约为兄弟之国。其扬言叛唐出于无奈,实存三方并立之心。大唐若不急着出兵于一时,时长日久,南诏与吐蕃难免生隙,而若出兵,务必求速胜。”
薛白深以为然,又说了苏毗国也想从吐蕃自立,并联合了吐蕃大臣梅色政变一事。
颜真卿点点头,道:“我知道此事,在陇右时便听闻了,此事,哥舒翰也在极力促成。”
“无怪乎张垍要举荐老师。”
颜真卿道:“你知道,苏毗女王没陵赞曾想率部投奔大唐?”
“是,其部两千余人都被杀了。”
“没陵赞有个儿子,叫悉诺逻,他想要给母亲报仇,因此收买了吐蕃九政务大臣中的两人,准备叛了吐蕃。”
“亏学生还查了这么久,老师原来知道,弹劾李延业时为何不说?”
“不在于说不说。”颜真卿微微叹息,“圣人、右相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
薛白回想起来,方知哥舒翰、颜真卿其实早就知道吐蕃使节有两拨人,其中一拨在为策反南诏之事出力。只是他们以为双方都在策反对方的附属国,大唐的国力更强,显然能镇住南诏,先给吐蕃来一场内乱。
哥舒翰更信任圣人、右相一些,所以主张不动声色;颜真卿认为得维护法度,弹劾了李延业。但谁都没想到,这边策反苏毗国还未有进展,那边南诏已经把西南打破了。
再一想,薛白就明白了,上元夜的时候,李隆基肯定觉得他这个竖子蠢得不可救药了,结果倒好。
“圣人、右相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结果没掌握住,所以只好拼命找补,把罪过都栽在张虔陀身上?”
颜真卿道:“讽之无益,西南的天破了,得补。”
“学生只怕往这个窟窿里填了太多东西。”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内情,是要让你知道,圣人在此事中的心情。”
“明白了,越恼怒,越容易出错,越填越多,就像赌徒一样。”薛白道,“好在,老师这次迁任兵部,是个踩着张垍往上爬的机会。”
“张垍拜相了?”
“要当真宰执,还差临门一脚,但有一点。”薛白玩笑般地道:“他与太子、安禄山都走得太近了。”
师生二人随意的几句对话,大概已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勾勒出来。
之后,颜真卿道:“你们的婚期快到了啊。”
“是。”
薛白便有些拘谨起来。
他有些惭愧。
也就是李隆基没去华山,而且南诏也反了,否则他怕是不能升官回长安。到时就是一个在谋反的白身跑回长安娶颜嫣,也许还要被问罪。
不过,眼下这情况看似好,万一没能阻止那场大乱,往后的日子只怕会很辛苦。
思绪回到个人之事上来,一路上师徒两人就没有再说更多的话。
待到长安城外,远远地有一队右相府的仆役赶上前。
“薛白,右相召你到相府说话。”
“我今日休沐,为老师接风洗尘,恕不奉陪了。”
进城不久,还未到敦化坊,李岫竟是策马赶了过来。
“薛白!”
当着颜真卿的面,李岫上前扯过薛白,低声道:“圣人要调王忠嗣平南诏。”
薛白心念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此事我却做不了主。”
李岫满脸焦急,犹想纠缠。
却有一颜家家仆上前,彬彬有礼地执了一礼,道:“李十郎还请放开我家郎婿,万一教别人看到,还以为右相府想要抢亲。”
李岫一愣。
他终于感到右相府的权威不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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