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杨齐宣夫妇护送李腾空、李季兰到王屋山并拜会过玉真公主之后,再次回到了偃师县。
这时节冬小麦已快成熟,沿河的麦田呈现出一片金色,给人一种收获之感。
杨齐宣归心似箭,盼能早些办完差事回长安,一进城便到县署见薛白,这次薛白没让他等太久,通传之后立即便请他到花厅相见。
花厅中,发现薛白正与两个老者在其中谈话,几人都没穿官服,脸色都十分严肃。
“你们两个下去吧。”
杨齐宣当他们是吏员,随意地挥了挥手,要与薛白单独说话。没想到两个老者都不为所动,他不由皱了眉。
“听不到吗?让你们出去。”
其中一个老者便开口道:“老夫,新任偃师县丞颜春卿。”
“这就安排好了?”杨齐宣得意一笑,并不理会颜春卿,向薛白道:“看吧,你想让谁当县丞,右相府都能安排。”
一句话,花厅中的三人都没回答,皆嘴角微扬略带笑意,似觉得滑稽。
“还请颜县丞先出去,我与薛白有要事说。”杨齐宣看向另一名老者,道:“颜县丞的幕僚是吧?请。”
“老夫吏部侍郎苗晋卿。”
杨齐宣愣了愣,有些不信,因这三人之中,苗晋卿官位最高,但气场反而是最弱的,薛白、颜春卿,一个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一个有名士风骨,反而苗晋卿眼神中有些市侩气。
为了不让杨齐宣再出更多丑,苗晋卿接着便道:“老夫是奉右相之意前来。”
“伱是奉右相之意?那我……”
“杨郎且坐。”
显然,事态的变化很快,已经不是杨齐宣这个废物能够把握的了,李林甫才会再派苗晋卿到偃师县来。
苗晋卿与薛白曾在潼关见过一面,当时他刚摆脱“拽白状元”的影响归京,薛白则准备赴任偃师,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
他其实也只比杨齐宣早到不久,话题才刚刚开启。
“薛郎以一介官奴之身中进士、授官,多少也受过右相恩德,如今未免太忘恩负义了吧?”
杨齐宣听得茫然,但还是连连点头。
薛白道:“苗公何出此言?”
“你求官时答应过要彻查朝中奸佞,如今却勾结王鉷、赵奉璋等人污蔑右相,居心叵测。”
“……”
杨齐宣一直听了很久,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白向两边提条件,安排颜春卿为偃师县丞,结果颜春卿的上官赵奉璋便状告右相二十余条大罪。
那么,不论事实真相如何,在外人看来,王鉷、赵奉璋、颜春卿、薛白都像是合谋的。
“该死!”
杨齐宣听得义愤填膺,起身怒叱道:“薛白,你太过份了!”
面对这指责,薛白不以为意,既然李林甫只是派人来谈话,可知他没做太过份的事,否则便不会这般客气了。
“颜县丞的官职是王鉷安排的,赵奉璋状告之事亦出自于王鉷之手。其中一个目的便是造成我与他联手的假像,右相若是信了,便是上当。”
薛白不紧不慢地说到这里,转头看了杨齐宣一眼,道:“想必右相不会如此不智。”
杨齐宣原本还在作发怒状,想给薛白施压,闻言不由尴尬。
苗晋卿只好再次解围,道:“假像与否,当以证据说话。”
说着,他看向颜春卿。
“赵奉璋在诬告右相之前,曾伪造过几份证据,放在丹州府署的库房中,可当他被批捕时,这些伪证便不翼而飞了。当日,仅有颜县丞去向他辞行,不知是否知晓此事?”
颜春卿正要否认。
薛白已应道:“颜县丞会配合找。”
颜春卿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薛白,想要开口,但因薛白那坚决的神色、强大的气场,他终究是没有当面反对。
苗晋卿才来就能得到这样的表态,还算满意,又问道:“对了,骊山大案的源头?”
薛白摇手不谈,只道:“苗公与杨兄舟车劳顿,还是先歇一歇吧。”
……
送走了两个右相府派来的人,偃师县丞、县尉则继续在花厅中坐着。
颜春卿观察着薛白的表情,想到这年轻人是颜真卿的弟子、女婿,人品必定可信。
他遂问道:“何以要把赵太守留下的证据交出去?”
薛白很坦然,反问道:“证据有用吗?”
颜春卿道:“旁人提及丹州太守赵奉璋,都说他是王鉷的心腹,因这些年他追缴百姓积欠的租庸调手段过激,他亦对此良心不安,此次他认为有机会肃清吏治、重整朝纲,方才决定上书告状。证据确实是王鉷给的,关乎于这些年右相的贪墨记录,也只有王鉷才能有这些证据。”
“是,但我问的是有用吗?”
薛白的语气有些强势,他也有这个底气,毕竟是他给颜春卿举荐了官职,且他掌握着偃师县的权力。
借着应对一桩麻烦事,正是可以奠定两人之间相处模式的时候,薛白是一定要掌握主动权的。
颜春卿有傲骨,但一生受挫,并没有介意此事,沉吟道:“若这证据没用,哥奴便不会派一个吏部侍郎来偃师了吧?”
“吏部侍郎,而不是监察御史。”薛白道:“苗晋卿是冲我来的,李林甫要的是我的表态。”
这话很狂,颜春卿愣了一下,但并非不信。入仕以来,他只当过地方官,对朝堂这一层面的斗争确实不甚了解。
薛白道:“李林甫敢命人直接杖杀了赵奉璋,这是底气。他根本就不在乎王鉷给出的证据。既然没用,我们不如交出去。”
“可如此一来,便错失了对付奸相的良机啊。”颜春卿叹息道。
说这句话时,他不认为薛白能够有什么说辞可让他心服口服地交出赵奉璋留下的证据。
薛白不急着说服他,反而是沉思着,末了喃喃道:“对付了奸相,大唐就会更好吗?”
“自然是……”
“颜公以为,眼下这朝堂上换谁为宰相,能一扫这些弊政?”
颜春卿道:“正是因为贤良之士都被李林甫除掉了。”
“但眼下顺王鉷之意除掉李林甫,拜相的就是王鉷。”
颜春卿无言以对,但并非是因为被薛白说服了,而是心中突然有了困惑,开始思考一些原本从未想过的问题。
薛白道:“此事与正义无关,争权夺势而已,我们不必参与,把证据交出去,捉紧时间治理好偃师吧。”
颜春卿默然了许久,最后点点头,听从了薛白的安排。
对此,薛白颇欣慰,很快与他聊起正事。
“今年的年景不太好,秋后或许会有些灾情,但偃师县的义仓里的粮食早已被偷盗一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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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苗晋卿翻看了颜春卿交出来的簿册,便明白了薛白的态度。
他却犹不满足,问道:“薛郎以为,偃师几桩案子是否与转运使司有关?”
这还是想给王鉷栽一个谋逆的罪名。
薛白对此事始终不感兴趣,道:“我位卑官小,对此并无了解,但如今户部侍郎邢公就在洛阳,苗公或可去问问他?”
苗晋卿见他开始玩这些弯弯绕绕,反而直言不讳道:“这趟来,老夫要的很简单,把王鉷嫁祸于安禄山的罪名查清楚。”
薛白道:“我记得,当年苗公点张奭为状元,正是安禄山向圣人禀报张奭无才学,害得苗公被贬。”
苗晋卿抚须道:“由此可见,安禄山忠诚直谏。如何会指使高氏兄弟胡作非为?”
人若是没有私德,哪怕是再有名望,还是要让人轻视几分。薛白再看向苗晋卿,眼神便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鄙夷。
“但案子已经呈到御前了,再要更改,我说的不算,苗公说的只怕也不算。”
“右相只要结果。”
“那得有人证,将高氏兄弟的案子引到王鉷身上。”薛白沉吟着,缓缓道:“河南少尹令狐滔,分量当足够重?”
“令狐滔?”
薛白道:“令狐滔有个族兄弟名为令狐潮,其女儿与高尚私奔,高尚便是通过这个关系在河南府暗中为祸。”
苗晋卿问道:“卷宗里为何没有这些?”
“高尚是安禄山的人,各衙门不敢闹大,将这些消息都摁下去了,务求大事化小。”
这句话让苗晋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令狐滔作为河南少尹,哪怕不算是右相一系,至少也得听从右相的公文,但却隐瞒了这些。
薛白继续道:“苗公想要把谋反的证据栽赃到王鉷头上,与其让我来做,不如问问令狐滔,他的口供很关键。”
“口供?”苗晋卿道:“堂堂河南府少尹,既非犯人,何来的口供?”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像是在思忖着。
苗晋卿渐渐不耐,道:“要让令狐滔出面指证王鉷,便是等同于让他认罪,如何有可能?”
薛白道:“偃师县令吕令皓转卖义仓粮食,此事令狐滔显然也知晓,甚至于,令狐滔还转卖了洛阳府的义仓。”
“何意?”
“苗公若想逼一逼令狐滔,可查一查河南府官员转卖义仓粮食一事……”
在偃师县,乃至于整个河南府,事情的走向渐渐变得奇怪起来。
苗晋卿分明是因为权力斗争来的,却不知为何,反而出面助薛白查起义仓之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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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月,薛白还在偃师县,耐心地治理着。
已到了夏天,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河南府今年依旧少雨,虽不算大旱,但对收成显然会有不小的影响。
修渠、打井,薛白尽可能地组织起一县之力,让百姓多保住一些收成。
此外,他还借着苗晋卿的威风,查义仓存粮被转卖一事,以准备一旦出现灾年,该有足够的粮食赈济百姓。
而在长安,党争还在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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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不到,元载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一共也没睡两个时辰,却是毫无困意,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尽可能地不惊动还在熟睡的王韫秀。
一路走到书房,书房的桌案上摆着几本名册。
名册是王鉷让人交给元载的,里面记载的是右相一系的心腹名单,包括这些人的家世、官职,以及更多的情报。
这名册当然非常重要,既可用来瓦解右相势力,又能用来拉拢人才。
元载已经能够想到若是李林甫被扳倒,他将辅佐着杨銛为宰相,同时借此机会积蓄资历,早晚,他也将宰执大唐。
有了这念头,他脑子里莫名地兴奋,睡梦中都在钻研着这些。
正忙着,屋门被人推开,王韫秀披衣而来,道:“你已连着好几夜没睡好,何必如此劳碌?”
“心有大志,辗转难眠啊。”
元载踌躇满志,虽是叹息的语调,实则带着奋发进取的昂扬。
王韫秀却不理解丈夫的野心,道:“如今我们已有了奢侈宅院,以你的年纪,官居六品,身兼多职,手握重权,还有何不满足的?宁肯夜里不睡,也不怕伤了身子。”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元载道,“李林甫、王鉷之争,避是避不开的,倒不如趁此机会博一个大富贵。”
王韫秀还想劝他,他却又补了一句。
“你不懂的,不懂我能做到何等地步。”
书房中烛火通明,王韫秀看着元载,只见他的一双眼睛因为疲惫已经布满了红血丝,偏眼神里还满带着兴奋。
他从一介微寒举子走到今天,所有的经验都让他感觉到,人生会越来越好,那这次就是他换上红袍的机会。
……
天明,元载整理仪容,早早便赶往了杨銛府邸。
此时长安城的晨鼓才响,杨府门外就已经站满了候见的官员,都不知他们是怎么来的,也许是宵禁时就在这里等了一夜?
元载是不用等的,径直被带到议事堂。
“国舅,我连夜看了名单,认为只消再拉拢几个重臣,足可扳倒李林甫。”
杨銛却摇摇手,道:“阿白最新的信到了,说是不该急着掺和进去。”
“形势不由人了。”元载应道。
他认为掺和也好,不掺和也罢,考虑的都有道理,出于不同选择而已。唯独不该优柔寡断,既做了选择就该贯彻到底。
“薛郎举荐颜春卿一事被王鉷所利用,牵连到了赵奉璋案,不少人已认定我们与王鉷联盟、一道对付李林甫。此时若退缩,国舅威望何在?往后还有何人愿为国舅效力?”
“薛郎不在长安,对形势的把握难免有所偏差。但事有轻重缓急,偃师一县之事务本就不宜与国舅之大事相提并论……”
元载侃侃而谈,末了,说服了杨銛由他去拉拢名册上的官员。
如此,他以杨党之名拜会朝中官员,许诺前途,赠送厚礼,数日之间便声望大涨。
他也终于渐渐能代表杨党一部分的态度。
~~
六月十八日,王韫秀在家中招待闺中好友。
“说到这事我就来气,我分明就没去过洛阳,却因此事许多人都在说我跑去与他幽会,平白坏了名声,往后还如何能嫁?”
“放心,以张家的门第,想求娶你的人能从长安排到洛阳。”
“你看,连你也说他们求娶我是因张家的门第。”
王韫秀才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她从小就在边塞长大,性情像是个男子。还真是不擅于女子相处时所需要的种种小心思。
“张……”
王韫秀正要开口,忽然,院中一片嘈杂。
她有些不高兴,起身往外看去,竟惊讶地见到一队官差大步赶进来。
“奉命查抄元载府邸!”
突发惊变,王韫秀眉头一蹙,却还保持着镇定,走上前去,喝道:“此处是盐铁转运使判官……”
“查抄的就是元载,将她带回去问话!”
“谁敢动我?!”
王韫秀虽是女子,却颇为刚烈,拿出王忠嗣之女的风范来,喝得那些官差不敢上前。
然而,待问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她才意识到,朝廷这次来查元载,还真不是冤枉了他。
只说他们如今居住的这间宅院,那确实就是杨銛所赠送的;而近日以来,元载不断结交朝中官员,馈赠厚礼,已被其中一些人检举了。
证据确凿,一个出身贫寒的官员如此行事,若说没有拿不义之财,谁能相信?
但其实,王韫秀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感,元载太聪明了,聪明到认为凡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愈是这样,愈容易栽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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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偃师时已是七月,薛白担心农户收成,常常带着颜春卿一道到田间去。
他被晒得黑了许多。
既不是在长安那种总是需要攀附裙带关系的时候,黑些也是不要紧的。
“少府,长安消息到了。”
“说。”
“元载被贬了往黔中了。”
薛白对此并无同情,道:“他该得一个教训。”
其实如此一来,杨党原本一直在不停上涨的声望也就受了挫,但薛白认为不要紧,等到李林甫与王鉷斗到更加激烈的地步时,自然会给出更多好的条件。
“少府,虢国夫人与国舅的意思,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回长安,万年县尉的位置还保留着,眼下国舅已没有了能替他做决择的谋士……”
薛白再次看向了田野。
相比之前,若如今离开,他已放心了许多。但秋天还未到,他最担心的还是税收的一环,若不定下个章程,他心中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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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銛近来更是心中不安。
元载的贬谪,让他感受到了李林甫的强势。
不得不说,王鉷还是比不过李林甫,至少在最初的交锋中,各种手段都被李林甫狠狠地回击了。
经此一事,杨銛才算是完全理解了薛白的计划,决定由此开始韬光养晦一段时间,等待时机。
他前阵子因为元载的怂恿而情绪过于亢奋,此时一旦松懈下来,顿觉疲惫。
这日原本已不打算见任何官员,杨国忠却是来了,还是带着质问的语气。
或者说是一来就以兴师问罪的态度压了杨銛的气势。
“阿兄可否告诉我,元载为何如此行事?!”
“此事还有何好说的?”杨銛道:“人都已经贬谪了。”
“元载贪心,中了王鉷的诡计。”杨国忠道:“但阿兄何不早告诉我?”
此事确实是杨銛理亏。
杨国忠虽说地位不如他,但如今替圣人打点内帑,正是最得圣眷的官员之一,也是杨党如今的核心干将。
元载确实就是存了压一压杨国忠的心思,杨銛也明白,之所以还是答应元载,还不告诉杨国忠,为的就是平衡手底下的人。
“好了,事已过去了。”
“阿兄说得轻巧,却不知已误了我们多少大事!还得我极力挽回。”
杨国忠咧了咧嘴,在他兄长面前显然比从前要傲得多。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右相今日招我过去议事了,他许诺我太府少卿一职,如此我操持太府,才名正言顺。”
“何意?”
“我大概是明白薛白的计划了。无非是静观其变,卡要好处,如今时机已到,我既得了授官,可助右相除掉王鉷,如此,方能弥补元载造成的损失。”
“不可!”
杨銛再不聪明也完全明白了,杨国忠所谓的好处,是他一人的好处,他得了一个太府少卿之职,但杨党其它人呢?或者说对形势有何改善。
“眼下时机还未到,我等继续作壁上观,不可再轻易给出立场。”
“阿兄这又是何意?!”杨国忠道,“元载要助王鉷对付右相,用的还是见不得光的手段。反而是轮到我了,阿兄却要阻我前途?!”
“咳咳咳。”杨銛气得咳起来,好不容易才道:“不同,他是联弱……”
杨国忠势在必得,却不是来与杨銛商量的,道:“今日来,是为了告知阿兄一声,我已决意接受右相给的官职。”
说罢,他径直甩手而去。
“你……”
见此情形,杨銛大怒,有心怒叱杨国忠短视、贪婪,但一开始咳就停不下来。
许久,他才把捂在口上的手帕拿下,用颤抖的手缓缓打开来看了一眼。
帕子里有一滩鲜血。
看着看着,杨銛的一双老眼渐渐混沌无光,之后浮出不甘之色来。
他叹息了一声,招过心腹吩咐道:“再去一趟偃师,告诉薛白,不论如何该回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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