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收完了没?
收完了,就差最后这一点了。今年的收成还不错,总算不用挨饿了。
你这说整的好像我们每个冬天都得挨饿似的。
老郑头提溜着最后一捆麦秆,朝着西边地头儿的儿子走了过去。今年是个丰收年,一整年的风调雨顺换来了难得的好收成;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光着膀子割麦子的时候满身的腱子肉,隔壁地里的老刘一个劲地夸小郑是个种地的好把式。好不容易盼来的好年头让爷俩儿收麦子时候的身手都轻快了起来。
日子真的在慢慢变好了。老郑想起小郑刚出生时候正好碰上闹饥荒,一家四口人挤在十平左右的小土坯房里,吃喝拉撒都在一起,一张泥炕见证了自己从南信迁到淳峪以来所有的琐事。过了好几年的苦日子,终于赶上好生活的头儿了。唯一可惜的就是大儿子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五年前,刚满17的郑涛坚持要去大城市打工,美其名曰自己不想再拖累家里。其实老郑头儿和他媳妇儿都明白,老大是嫌家里的日子太苦了,在老家南信的时候没有大富大贵,但至少不会忍饥挨饿。要不是家里出了事儿,他们一家子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到淳峪这么一个穷乡僻壤。老大在老家长大,没受过这样的苦日子,想赶紧逃离也正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千不该万不该,让郑涛认识了那个城里来度假的小姑娘。大地方来的姑娘给农村小子郑涛迷得头昏脑胀的。用他娘话的来说就是外来人的气儿给郑涛脑子熏坏了。这不,小姑娘刚走没几天,郑涛一敲脑袋,做了要出去闯闯的决定。老郑头儿拉不住自己儿子,只能随了他的愿。郑涛拿了家里本来就不多的干粮,走了三天才到了他向往的大城市,给家里报了个到地方的平安之后就渺无音讯了。
“爹,都扎好了,饭都该做好了,娘等着咱们回家吃饭呢。”小儿子郑海抬头看见老郑头朝自己走过来了,放下手中的活计,朝自己老爹说道。老郑头儿闻言,眯缝眼瞅了瞅西边马上要熄掉的太阳。“行,拿好东西。回去喂喂牛,明天给秆子拉回去,咱们冬天烧炕引炉子就有东西了。记得回去跟你娘说说,昨天那咸菜疙瘩别扔了,明天给咱们当中午小菜儿吃,咱们就不回家吃了,在地里解决了就得。”老郑头儿边寻摸着自己的镰刀,边安排好了明天的活。“得,可饿死我了,走走走。”郑海赶忙抓起自己的镰刀和衣服,帮着自己老爹拿起镰刀往家里走。
“还得是年轻小伙子啊,这么快就收完啦,比你爹当年拾掇庄稼都快啊。”隔壁地里的老刘看到出了地头儿的爷俩儿,打趣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家里还等着饭呢,再不回去你嫂子得出来找了。“老郑头儿笑着回应道。
两人庄稼地挨着,房子也挨着。村子里最东头儿两个土坯就是老郑家和老刘家。老哥俩平时总爱一块咂点儿粮酒,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哥们儿。这么多年来相互扶持着,日子凑活着过。
“你也早点回去,家里还剩了点白菜叶,让你嫂子整个下酒菜,咱哥俩喝两口。”老郑头儿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手慢慢顺着地头儿的小道出了麦地。老刘看着老郑头儿慢慢远去的背影出了神,想起了老郑头儿刚来淳峪这片地皮的时候。
那个时候老郑一家活像逃荒过来的难民,浑身尘气,一家三口连一件像样的被装都没有,全靠身上的麻口袋过夜休息。脸上透着一股病样,看谁都带着流浪狗护食一样的警觉,腿脚因为挨饿都不灵便了,一步一步拖着走,嫂子张凤背上还压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家人潦倒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在路边了一样。老刘头在村口和一群老爷们儿聊天打闲的时候看着一家人进了村口,老郑头儿回头瞅了一眼一直盯着他们的村民们,正好和老刘打了对眼。老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像是被蹬倒山咛了一口一样,那个眼神扎得你浑身难受,连嗓子都堵得难受。当过民兵,打过鬼子的老刘也怵了一下,那种眼神他只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战友身上看到过。一家人进村逛了一圈找了唯一一家没有人的破房子住下了,这栋破房子旁边就是老刘家。村长听说村里来了外人,当天晚上找到了老刘,让他这个胆子大的人过去探探底儿。老刘带了点几口苞米饼子见了老郑,聊了一晚上。谁知道他们聊的啥,只知道半夜出来的老刘头回了家拿了个长布条,包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朝着村外就走,天明了才回来。天知道他们都说了点啥,只知道老郑头儿大名叫郑延明,家里遭了难,从南信一路逃荒过来。至于家里糟了啥难,老刘也不知道。自那之后,老郑头儿在淳峪这个村子里住了下来,到后来填了小儿子郑海,一直到现在上了年纪。
风吹着一片麦叶飘了过来,擦了老刘的手背,把老刘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是不早了,剩下这点明天再说吧。”收拾好了东西的老刘也该回去了。“咱就不一样喽,连口饭都得自己整。也行,喂饱了自己,饿不着全家。一个人也清静多了。”老刘笑骂着自言自语,慢慢站直身子,也买上了回去的大路。
往家赶的郑家爷俩儿出了麦地,抄了条过树林子的近路。一路上,两边的树林子里全是打完食儿刚入林子的鸟儿,叽叽喳喳的,闹腾的很,听见有人过来又一股脑全挤出树冠子,往天上撒,呼啦啦的一大片。没一会儿又跟那墨水点子一样,齐刷刷地扎进了树林子里。过了林子密集的地方,鸟也越来越少。爷俩瞅着了林子边上的一颗老枫树,半秃着脑袋,没几片叶子,好巧不巧,上面站了三只乌鸦,别的鸟一只都没有。老爷子迷信的很,脸一耷拉,拽着自己儿子就要绕道走。
“至于不,爹。仨老鸦又能咋地,不行我给你打了咱们今晚烤着吃,香着嘞。”郑海从来不信他爹那一套,非拉着老郑头儿拐着弯地从枫树底下过去,老郑头儿扯不过自己儿子,只好从那骂骂咧咧地几步趟过去。“你懂个蛋,老话说了,回门顶老鸦,今年就得黑一次。你还别不信。”老郑头儿边走边训着郑海,急赶慢赶地赶紧过去。谁承想,一泡鸟粪不偏不倚地砸在老郑头儿的镰刀上,给老郑头儿气得够呛,又拿郑海撒气多呛了几句。爷俩儿边拌着嘴边回到了家。郑海的母亲张凤早已经备好了饭菜。
“可省省你那点儿唾沫吧,赶紧进来吃饭,愿意吃凉饭以后回来自己做。”爷俩儿闭了声,赶紧进了屋。张凤隔着石头垒的院墙瞄了眼隔壁老刘家的厨房门,见房门闭着,便要去敞开自家院门,待会儿老刘肯定得过来蹭几口酒喝。别的不敢说,这酿酒的手艺,整个淳峪她张凤敢说第二,没人敢叫自己第一。自从张凤开始酿酒之后,老刘三天两头儿地过来串门。连老郑头儿都说,能跟老刘搭上哥们儿,她的酒得占一半功劳。边想着边笑出来的张凤刚打开院门就愣在了原地。一个年轻人杵在门口,背着个单肩包,沉甸甸地坠着那半边身子往一边偏,看着没精打采的,俩眼也不抬,一直瞅着地下,跟不敢见人似的。张凤顺着点儿别人家的灯光堪堪认出了来人。
涛儿?
老刘走了个大路,回来得晚了,天都黑了才到了家。大路上全是刚收完麦子往家赶的村民,跟这个看看麦子,跟那个侃侃大山就耽搁了。刚到家门前的老刘看到了老郑头儿家开着的院门,闻着了里面飘出来的甜丝丝的酒味,勾的自己嘴里直冒口水。“好久没喝张嫂子酿的酒了,今天好不容易麦子收的差不多了,再不整点儿赶上忙麦场可就喝不上了。”说着,老刘放下镰刀就冲着隔壁喊:“嫂子!今年的底儿给我留点啊,我得跟我郑哥好好咂摸咂摸啊!”
“嫂子?心疼啦,连句话不敢回啦!”连喊了好几句的老刘头见没人回应,连家里的灯都没点,便颠颠地进了老郑家的院门,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这甜丝丝的酒味儿带了股腥气,院子里的腥气稠得吓人,根本不像是酒,反像是杀了口猪。老刘头儿又唤了几声,还是没人答应,便壮着胆子往里走。
屋里漆黑一片,腥气更浓,没走几步,只听当啷一声响,老刘一脚踩在了铁器上,低头凑近了一瞧,磨得锃亮的镰刀上沉在一片红水儿里,带着吓人的腥气,刃上沾着一泡浸得黑红的鸟粪。
民兵围了这个地方,警察派人来看了现场,折腾了得有个小个把月,没见着结果。围观的村民只看到了警察从里面抬出来四个担架,都盖着白布。许是警察也不愿意在这穷地方多待,第二天就带着尸体回了镇上。于是各种各样的版本都生了出来,什么仇家过来寻仇了,干了什么得罪人的事让村里人给做了,更离奇的还有说是郑涛回来要钱,结果他爸妈不给,一家人打起来了,一气之下动了铁器,见了血,结果一家人都没留住。说的有鼻子有眼,跟在现场看得真真的似的。在那之后村子里总会发生点儿奇事,比如老刘跟中了邪似的,就在警察走了之后没几天,张罗着要找媳妇儿,没人跟他就要强抢;刘传民家地里一夜之间多了大大小小几个坑,也不知道是谁在刨什么。但是小地方的人们对这种事情慢慢也就没了兴趣,最后只剩下村口一群撩闲话的老头儿老太太还在侃大山的时候续上那么两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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