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敌国灭,谋臣亡,自古如此。青山之战后,列国使臣来宋道贺,他们待我比待陛下更加恭敬,他们人人都想见我,而不是见陛下。所以不过半旬,我的兵权被夺,解除国师之实职,加封公卿之虚衔,陛下亲自来找我,说你辛苦了,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我岂有不明白之理?”
杨廷铮面露自嘲苦笑,在这瞬间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继续说道:“你们以为我会名传千古,但不一定。如果那日我和叶神座同归于尽,那我必定名传千古,可是叶神座死了,我还活着,于是我的名字就被抬得太高,高过了很多自以为比我强的人,他们每天都盼着我摔下来,并且往后,这些人会为了这个想法一直努力。”
“他们会尽全力来攻讦我,污蔑我,暗算我,也许他们会成功,百代以后,我被污蔑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你们也看到了,此次我重建青山观,不知有多少人在明里暗里阻拦,玄卿看中的徒弟被山海宗抢了,叔夏还在宛国跟山海宗抢徒弟,他能抢赢的可能性不大。旧青山观的道心阁已经毁灭,剑林也已倒塌,我的师父、老观主,人们口中的太华真人,他也死了。除我以外,他老人家还有十九个弟子,个个修为不弱于我,观里还有十几个长老,个个修为不弱于我师父。”
“如今他们都没有了,只剩下我,和我这五个徒弟。”
“现在青山里的这座观,不是什么大宗门,这里不强大,更不伟大,你们将承受巨大的负担,但很难得到对等的回报。你们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否则的话,恐怕你们宁愿做散修,也不愿来这里。”
杨廷铮说至此,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背靠在椅背上沉默,不知是讲到他的师父时触动了内心,还是体会到世事的艰辛而感慨。
所有人都沉默许久后,台下又响起了赵人美的声音。
她依然站在角落,斗笠边沿抬高了些,面纱之中,她微微昂着脸,认真说道:“我想到了,但我还是来了。”
杨廷铮饶有兴趣的看向赵人美,问道:“为什么?”
赵人美掷地有声答道:“没有什么事物是生来就伟大的。与其去如日中天的宗门,借别人的光来照亮我,借别人的盛名来让我显得出众,不如来这里,我更期待与青山观一同走出阴影,由我来做照亮后来者的太阳。”
“很好。”杨廷铮看向萧阿约,赞赏说道,“她做你亲传弟子后,你可得用心带她才是。”
萧阿约满意笑道:“那是必然。”
陈十七小声嘀咕道:“哗众取宠。”
“啥?”王知风的视线正在赵人美与掌门真人之间来回,与许多人一样全神贯注地听和思考他们的话,忽然听见陈十七的声音。
“我说哗众取宠。”陈十七靠近王知风耳边,小声道,“戴个斗笠,搞个面纱,当众讲这些趾高气扬的话,不就是为了出风头么,没有任何意义,将来她修行停滞,今日言行必被人取笑。”
......
台上杨廷铮坐直了身子,接着说道:“我最后再说一遍,你们拜入青山观后,能学到的东西,不会比你们有资格拜入的任何宗门多,而你们将面对的困难和危险,将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是去是留,你们还有机会改变主意。”
台下有的人面色凝重似有退色,但大多数人都仍然坚持,一些人甚至在听完杨廷铮的话后,更加坚定决心了,最终没有一人选择退出。
杨廷铮笑道:“少年人喜爱挑战,心怀理想,是件好事,但看到不代表能触碰到,理想两个字害过许多年轻人。希望你们将来不会后悔,那便开始分配诸堂吧。”
杨廷铮话毕后,朝上德堂堂主方秋白做了个手势。
方秋白便起身,对众人说道:“你们的生平和体测结果,我已全部看过,你们二百七十五人,将成为我新青山观第一代弟子,分拜入五堂为徒。本来公平起见,所有人全部先为外门弟子,修行满半年后,再择优晋入内门、随师修行,但因阿约师妹个人意愿,故她先收赵人美为亲传弟子。接下来我公布具体的分配,先是隶属静远堂,大师兄门下弟子,高居国乌山李修贤,车水国维县刘誉,齐国高水贺文章......”
方秋白不停的念着名字,陈十七看向王知风,赞赏说道:“这人虽然修行天资不怎么样,但办事能力还不错,仅凭着记忆就能把这么多人的名字、籍贯、及所属师父背得清清楚楚,我将来收徒,一定要收个这样的。”
王知风一脸莫名其妙道:“陈兄,你说的都是啥啊?我虽然十分敬重陈兄你,但你还是别瞎扯了,先听听我们被分到了哪个师父吧。”
陈十七道:“我分到哪都行,只要别跟那个大小姐一处就行了,太烦人了。”
台上方秋白念到了王知风的名字。
“神策堂,楚国颍川王知风......”
“神策堂哎!”王知风喜悦地看向陈十七,“这神策堂据说收的都是脑子好的,看来方堂主、哦不,方师叔,对我的智慧很是认可啊。”
陈十七看着座椅上的神策堂主霍纲,小声提醒王知风道:“你自己小心点。”
王知风沉浸在喜悦中,转头与旁边另一个被分入神策堂的弟子交谈,没有听见陈十七的话。
“接下来是云汉堂的弟子,宋国汴京唐冯,宋国汴京瞿子房,宋国内良县陈十七......”
听见自己名字,陈十七烦躁之色跃然脸上。
王知风听见叫到陈十七的名字后,立马回过头来攀着陈十七的肩,喜悦笑道:“陈兄,你和我们赵大小姐真是有缘啊,不过她当了萧师叔的第一个亲传弟子,你往后可得叫她师姐啦!”
......
方秋白公布完了最后一个名字,坐回了座位,与身旁的林玄卿小声谈着些琐事。台下突然有人问道:“方师叔,为何没听见那东厢房少年的名字,今日厅内也不见他人。”
众人闻言皆在厅内四处张望,石头果然不在。
“你是说石头?”方秋白笑道,“往后你们不能再叫他东厢房少年或者石头了,师父见过他后,说我们五个没有资格收他为徒,于是师父决定再收一个弟子,他现在是我的六师弟,往后你们得叫他石师叔。”
......
萧阿约牵着赵人美的手,领着其余被分入云汉堂的五十三名弟子,出正殿,沿大路往东北方向走,越过一条山涧,又饶过两座矮山,视线豁然开朗,入眼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云汉堂便设于此。
所谓云汉,意即星河。
萧阿约所修吐纳功法,乃青山观五大内功之一的“七星气诀”,她自踏入修行路后,潜心于提升修境界,至今未学武技,但杨廷铮早已为她准备了一套剑法,名为“表里山河”。云汉之名,便从此出。
眼前山峰巍峨又不失秀丽,从山腰到山顶,上百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峰上数条溪流蜿蜒而下,山雀在林间飞动,鸟鸣声交织,正是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之景。
萧阿约天资卓绝,年不满三十岁,修为已至太象初境。
经太和圣战,天下强者多有陨落,如今举世之中,太象境大能不过五六十之数,像萧阿约这般年轻的太象境,更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萧阿约转身朝向众人说道:“这座山从前只是一座无名孤山,我选此地开设云汉堂,从今往后它就叫云汉峰。你们与我同为此山的第一代主人,希望各位在我门下能刻苦修行,往后让云汉峰三字名扬四海。今日便到此为止,山上已建好许多楼阁,你们自行去选住所,当各相谦让、不要争抢,我的住处在山顶,明日日出时分,我要看到你们所有人都在我楼前站好。”
“是!”
“谨遵师命!”
......
宋国朝廷为重建青山观花了大钱,仅一座云汉峰上,豪华楼阁庭院便不下百座,陈十七却避开了那些山清水秀、采景极佳之地。绕到了山另一侧,在一片树林里转了许久,找到一栋简陋的木屋。
他不想与过多人产生纠葛,一个赵人美已经让他很烦了。
“就这了吧。”
木屋里的陈设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简陋,除了堂屋外,只有一间卧房和一间并不宽敞的厨房,都有很多被使用过的痕迹。
显然这木屋并不是给弟子们准备的住所之一,是云汉峰建设过程中,供劳工歇脚吃饭的地方。
虽然简陋,但方圆数里都没有邻居,非常清静。从前与叶怜游历人间,住过许多穷阎漏屋,他对这里很满意。
卧房中靠墙摆着张木床,靠窗有一张木桌。木床只剩个架子上面铺着张木板,没有枕头被褥,还得去偏舍库房领些生活所需物品,
陈十七的行李只有包得严严实实的两把剑,这些天去哪都背着它们。解下剑放在桌子上,他决定明日再去领东西,库房距离太远,来回得花上两个时辰。
已经正式成为了青山观弟子,陈十七最多的便是时间,他并不急于去做事,躺在木床上打盹,就这样睡着了。
专门选的这么个偏远的住所,尚未告知任何人,陈十七不曾想到,这么快就会有客人造访。
听见敲门声时,陈十七还疑惑莫非住在这的劳工们还没走?
打开门,陈十七与来客对视。
门外之人,竟是霍纲。
杨廷铮的五弟子,神策堂堂主。
那夜护山大阵处手持黑暗天劫碎片之人。
正是霍纲。
陈十七心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当时被他发现了?
霍纲开口道:“你好。”
陈十七压制住一切情绪,平静注视着他。
霍纲上下打量着陈十七,眼中猜疑与警惕交替。
他接着缓缓说道:“我宗护山大阵崩解之威能,可以摧山,黑暗大神官一剑,足以覆海。此二者相加,即便老观主当面,也断无生机。”
“莫远,你不可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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