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镇外柳绿桃红,山野间溪流横错,风景极佳。
往日里因邻近青山观,常有游人到附近山间玩乐。
近些年由于圣战影响,各国大量征兵,即使没被征召的寻常百姓,也要忙于耕种以补充国家后勤。而各大修行宗门,也都是坚壁清野以待战事,青山观在附近山中设置了很多阵法与陷阱,几种原因相加,群山已经很久少见游人。
丛林深处,陈十七盘腿坐在一汪清泉前,泉水清澈荡漾,水中依稀可见几条鲤鱼慵懒游动,旋而隐入水草,旋而停于石边。
他的面前,一堆杂草与几根木头,架成了一个火堆,小火燃烧。
他手握穿着三条小鲤鱼的树枝,在火上翻烤。
不知道是不是季节不对,如今这潭中的鲤鱼极小。
当年叶怜带着他来这时,她抓的鲤鱼又肥又嫩,一条够凡人吃两顿。
陈十七花了一刻钟抓鱼,抓到的三条鲤鱼不过二指粗细,烤它们花了两刻钟。由于技艺不佳,烤得糊了些。眨眼的功夫把三条小鱼吃完,愣是没吃出啥滋味。
心中轻叹,是这鱼实在太小了,还是叶怜烤鱼有独特的技巧?
用泉水漱了漱口,他蹲在火堆前,捡了一根稍短的木棍,在地上快速划拉,如此许久后,咬破指尖,往地面挤落十滴鲜血,然后才起身。
他绕到清泉对面,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黑草,心中讥笑道,都什么年代了,这些小孩还在玩走地草?
巨树、藤蔓、乱石,环绕着这潭清泉的丛林极为繁茂。
陈十七平静的看着前方,许久后,草木簌簌抖动,一双手从草中伸出,将草拨开。
吴友与梁德宽从林中钻了出来。
隔着清泉,看见坐在石头上的陈十七,二人不约而同想到,此人真是懂事,竟自寻了个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如果是在易于见人之地,抢了他的剑后,未尝不可留他一命。
可他偏偏选了个深山老林,偏偏走到这么个渺无人烟之所。
吴友与梁德宽跟着法器引路寻了近两个时辰,一路上可说是披荆斩棘而行,眼看暮色将近才把这人寻到,片刻的放松后,紧接着就是怒火。
吴友咧着牙笑道:“你可让我好找,不过这地方挺不错。”
陈十七望着梁德宽问道:“你还真带家人来给我杀了,他是你爹还是你爷爷?”
两人一路找来,早就做好了杀人越货的心理准备,此时在他们眼中,陈十七已经是个死人,所以陈十七的挑衅话语对梁德宽没有丝毫影响,他讥讽应道:“区区乡村野修,脾气倒真不小,不过你还是经历太少了,不知世道险恶。今日我师兄弟给你上这一课,可惜啊,你没机会改正喽!”
吴友接过话说道:“道友,莫怪我师兄弟二人,今日之事,却是你自己有错在先。”
陈十七故作疑惑:“哦,不知我错在何处?”
吴友义正言辞道:“你之错,错在不识礼数,错在无自知之明。青山之战,尾随各宗大能们,想捡便宜的流氓无赖不少,但人得有自知,乞丐就去捡剩饭,农民就去捡铜板,有多大的能耐,捡多大的东西。可你明明是个乞丐,偷到金子后,还堂而皇之的招摇过市,我等正义之士看在眼中,岂能置之不理?”
吴友顿了顿,眼神中毫不掩饰恶意,继续说道:“今日你死罪难逃。这两把剑归我师兄弟二人,才能算得上是物尽其用,也不枉它们的前主人,为了天下安危葬身荒野。往后就由我们两人来为他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陈十七看着二人,不禁笑出了声。
他从背后取下二剑,横于膝上。
交错的枝叶中,几缕散乱的暮色穿过树枝的缝隙落下,落在两把剑的剑柄与剑身。
吴友和梁德宽见剑,眼中也绽放出亮光。
陈十七拔剑出鞘一半。
画影剑剑身萦绕着淡淡荧光,冷酒剑剑身散发着微微寒气,暮光在剑上摇晃,两剑各自流曳不同的光芒,与残阳在林间争辉。
二人眼中贪婪之色数十倍于先前。
陈十七问道:“你们知道它的前主人是谁吗?”
吴友和梁德宽的注意力全被两把宝剑吸引,失去了理智,眼中心中已无周围一切杂物。
所以他们没有注意到四周环境的变化。
丛林在他们到后的某时,悄然陷入寂静。
某株大树上,一只螳螂正捕猎毛虫,身子扑出去一半,就这样停住。
某片野草中,一只蝴蝶凝固在草叶间。
泉中的鲤鱼也完全静止。
波纹也静止。
仿若是时间停止了。
他们二人皆是长清峰内门弟子,吴友更是颇受师父长清真人喜爱,常与几名亲传弟子一起练剑,很有希望成为长清峰下一个亲传弟子,曾多次见过长清峰主剑。
长清峰主剑名曰流云,是吴友在此之前见过最好的剑。
当时吴友问几位师兄,师兄们都说流云剑乃天下珍品,伐山摧石如割草断水。
但此时吴友却觉得,流云剑与这贼散修膝上的两把剑相比,犹如破铜烂铁,毫无特色。
天然带有光芒的剑,如冰雪一般的剑,究竟是何等材质铸造而成?
这到底是什么剑,这是人间的剑吗?
吴友只觉得,见的是天上神兵。
他再次抬头看向陈十七时,眼中凶光毕露,心中念着,今日此人我必杀,今日此剑我必取!
“我先走了。”
陈十七忽然甩出这四个字,起身收剑入鞘,转身跳下宽石。
二人被陈十七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话语及行为惊得愣了愣。
宝剑光彩不再,吴友眼见那让他震惊喜爱的剑被收了进去,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恶狠狠说道:“还想走,你当我师兄弟二人不存在?痴人说梦!”
背对着二人的陈十七半转过头,问道:“所以?”
吴友冷笑道:“今天你与我们,只有一方能活着离开。”
陈十七表情平静,认真说道:“可是你们已经死了啊。”
吴友不明白陈十七在说什么。
可是你们已经死了?
什么叫已经死了?
......
吴友这才逐渐感受到异样。
为何那贼散修明明站得并不远,说话的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座山,遥远而隐约?
他的听力变得好差。
他感到口渴,双眼无比干涩。
为何原本鸟叫虫鸣不绝的深林,此时如此安静?
吴友环顾四周,面露迷茫。
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树叶都处于绝对静止,就连那贼散修与他们二人之间的空气也是静止的,暮光里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清晰可见、纹丝不动。
并且刚才这暮光一直在摇,现在怎么不摇晃了?
为何我旁边站着个老头?
吴友疑惑的看着身旁的人。
他身旁站着一个鹤发飘飘,满脸皱纹的老头。
老头的双眼深陷在眼眶中,眼球浑浊不清,似乎想说什么,牙齿掉光的口里唇舌蠕动,只发出几声唔唔的声音。
师弟去哪了?
吴友低头,看到了自己同样布满皱纹的双手,茫然沉默。
许久后他才抬起头,面色惨白的望着陈十七。
吴友不明白。
他与梁德宽二人,幼时拜入山海宗,修行十余载,如今都是二十多岁。
他喜欢着一个邻峰的师妹,整天梦想着来日或有机会修为猛进,接过师父的衣钵,再娶师妹为妻。
他还有着大好前程,许多个春秋好活。
他从没有想过老去以后的事。
身旁的梁德宽与如今的他,在这刹那瞬间中,皆已垂垂老矣、风烛残年。
吴友呆若木鸡,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不明白刚才见的那剑究竟是什么材质,是不是人间的材质。
眨眼之间数十载光阴消失,青年人变成老头,这是不是人间的事?
“到底怎么了?”吴友面色呆滞,他觉得喉咙越来越干,身体还在持续变老,他也已经快要说不出话,就像身旁的梁德宽一样。
这是幻术吗?
清澈的潭面忽然出现一丝波纹。
风吹进林间。
枝叶抖动。
婆娑声四起。
清泉边还立着先前陈十七烤鱼的火堆,原本凝固的烟雾重新开始飘动。
所有植物动物一切生灵,都重新活了过来。
吴友的目光却停在火堆旁。
那里有一捧巴掌大的灰尘。
是一捧红色的灰。
吴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那捧红色的灰,或许是世间不应该有红颜色的灰?
他突然想起了某个传闻,身心顿时如坠冰窖,冷得发抖。
“洁......”
吴友震惊的看着陈十七,大张着嘴道:“......净圣殿。”
圣战之初,中土三大宗门之一的玄云宗,因与极北雪原相近,洁净圣殿兵峰所指时,首当其冲。
玄云宗宗主上官云鹤邀圣君一战,惨败收场。
玄云宗弟子找到上官云鹤时,他倒在一片乱石中,修为已大跌,容颜似老了数百年,而他身前,落着一捧红色的灰。
传说洁净圣殿有一式至高神术,名曰红尘,操纵时间规则,以光阴杀人。
吴友布满沟壑的老脸上,青筋跳动,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被冷汗所包裹,内心被震惊与恐惧围困,苍老的声音声嘶力竭低吼道:“你必死,你必死!洁净圣殿余孽,我山海宗必将你碎尸万段!”
“师......兄。”
梁德宽在旁发出声音。
吴友扭头看去。
梁德宽的头发已几乎掉光,只挂着几根毛,头顶上落着几块褐色的斑点,他瘦得皮包骨头,愣愣的看着吴友。
梁德宽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不甘,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因为他的眼睛是白色的,已经老得瞎了。
“师兄,我好冷啊。”梁德宽说完这一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老死了。
“洁净圣殿余孽,你必死!”吴友咬着牙挤出这句话,说完之后,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晃动,都在变模糊,双腿渐渐失去知觉,只看到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直至相触,停止。
我也倒在了地上。
吴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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