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高塔外的光
会议室外面嘈杂的很,警局的人也有,医生也有,还有所谓的侦探,走来走去,地板踩得很响,这样大的事情出来以后,泛古上下自然是传的沸沸扬扬,各方面的人都会来凑个热闹,不管是真的关心的还是只是来看戏的。
噪声响的很,没法让人好好思考,在现场除了那些专业人员之外,都只会无端添乱。时清的遗体已经被转移走了,剩下的场地被调查人员保护着,每个人都希望去里面看两眼。
会议室里面只有一个人坐在会议桌前,独自面对着上一次会议留下来的一大堆矿泉水瓶和烟头,房间空荡荡,门外还在吵,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到。她是时清的女儿时灵,在这次事件发生过后才不得已走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成为那个除了她母亲以外唯一的压力承受者。
时灵现在虽说年纪也不小了,已经二十大几,但是却有着少女的外貌,大家闺秀的面庞。她喜欢扎起短马尾;身形不算娇小,身高有一米七;体型却十分瘦削,手腕细的可怜,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皮肤白的过分,一看就属于不经常外出见太阳的类型。
即便事实已经摆在她的面前,即便外面依旧还在喧闹,时灵坐在冰凉的会议室,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她今天没有任何心情去思考该穿什么衣服出来,思考如何去面对那些有关的和无关的人员,大脑放的很空,什么也不去思考,不知道该想什么才是正确的,那个证据确凿的事实反反复复响起:父亲死了。
死了,阿迪尔现任的族长死了,她的父亲就这样死了。
依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她过去还没有体会过作为一名公众人物是什么感觉,现在她大概也得体会一次,但,她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谈之人。也许他们会问,她心里是什么感受,母亲是什么情况,父亲有没有结仇,阿迪尔内部发生了什么,未来是什么打算……没有一个问题是考虑好的。
时灵打扮的依旧不错,这是仆人例行公事地为她打扮的,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头发梳好,妆容化好,衣服挑选了最朴素的白衣,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时灵已经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只不过她还在犹豫,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族里的人偶尔会来催她,或者说要给他安排相亲,时灵都是尽可能逃避的。她也明白,身在这个泛古第一大家族里面,有的时候会身不由己,但她确实不想让别人帮自己决定这些事。不过时灵本人也有考虑过,一定要说一个她考虑过的,那可能就是……
会议室的门开了,外面的议论纷纷声音涌了进来,不过进来的只有一位,他立马关上门,然后走到会议桌前。
时灵木讷的眼神亮起了罕见的光芒,惨白的脸略微红润起来,她没有想到北极狐小组的凌云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在处理这件事情。凌云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白手套。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时灵话语中惊讶中略带些恐慌。
凌云缓步走到她的桌对面,正对她,坐下。“我也没有想到,偌大的一个阿迪尔家族,甚至连一个懂点法医学的人都没有,平时的私人医生懂的都是些皮毛,遇到这种场面,脚都吓软了。到最后还得来找我们——北极狐的昀理就是法医出身,对这方面相当擅长;克拉对在医学方面也有一定的建树。所以到最后没有办法了,还得把我们这组人请过来做事。”
“那现在有结果了吗?”
凌云叹了口气,翻开了手上的记录本。
北极狐赶到现场的时候,医院方面确定时清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体征,警察封锁了现场。简单检查时清的遗体之后,昀理发现其并没有明显的外伤,这并不是一件乐观的事情,会议现场双方没有摄入任何食物和水,对空气的采样分析也表明不是气体引发的死亡。在场的两位神卫提供的口供是这样的:两位来访者没有和时清有过任何的肢体接触,最近的一次,是林千语的侍从提供协议文件的时候。因此初步判断这次事件是由那位侍从导致的。
进一步检查遗体之后,发现其体表有几根极细的线,这些细线似乎贯穿他的身体,但是由于体积过小而没有引起明显的体感不适。这是非常可疑的点,因为首先这种线就十分罕见,其次让细线穿过身体也是无法轻易做到的,昀理怀疑这些细线对他的体内组织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因此现在需要进一步的检查,可能需要简单的解剖。
不过现在凌云最关心的还是那位侍从作案的手法,如果真有这样高超的暗杀水平,那将来谁的生命安全都没法得到保证,更别说去保护大家的异世界了。
凌云合上手上的笔记本,吐了口气。他不想去推测什么,精神上有些劳累,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大家族生死存亡的变迁,自己却要做一个残酷的宣判者,有些不忍,但自己却必须迈出这一步,让面前脆弱的女子被动承受山一样的重担。
可是时灵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给出太多的反应,就好像刚刚那一段分析只不过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认真听就是了。从她呆滞无神的目光中,凌云似乎读出了什么。
“这家伙……”他摇摇头,随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时灵身边,“或许你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没有意义的细节,可惜的是,我在本子上记下的,不过都是一些让人厌烦的句子。抛开那些不谈,我猜,你还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你父亲的离去吧?”
时灵的目光第一次变得有神,像一汪清泉一般澄澈。
窗外风刮的很大,向外打开的窗子被吹得哐当作响,凌云走到窗前,想要关上风中摇晃的窗子,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窗外是阿迪尔的后花园,那是相当大的一片区域,假山水榭,还有一大片人工林,石头铺的道路两边排列着珍惜的盆栽,很有大家族的气派。
凌云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窗外扑面而来带着花香的空气。他问:“要不咱们去后花园走走吧,不走正门,我们翻窗出去。”
“可是我爸不让我……”时灵突然惊叫起来,眼睛瞪得仿佛惊弓之鸟。刹那间反应过来,身子几乎僵在了那里。身处金碧辉煌的城堡之下,周围的密布着自己最敬畏也最恐惧的守则,她终日守候着塔楼顶部须臾的光明。如今,这座昔日的高塔轰然倒塌,她顺着残垣,拨开蔽日的爬山虎,走出了冰冷的牢房,轻而易举地站在了废墟顶端,四周是死寂的沙漠。
时灵突然想起,她现在是作为时灵而存在了。
于是他们真的像孩子一样从窗子翻了出去,逃过了所有人的目光,奔向了安静的后花园。他们找了一个小池塘边上坐下。
时灵有些犹豫地问凌云,他是怎么知道她家里的事情的。凌云半开玩笑地说,是通过她的反应推断出来的,时灵为这句话思考了很久,甚至开始崇拜起凌云来了。事实上,凌云哪有观察这些,他作为北极狐的组长,自然有其专长,这一点就体现在他超强的情报获取能力和战术分析能力上。这个世界对于他几乎是透明的,而位于泛古镇中心的阿迪尔,则更是如此,越是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地方,也没有秘密可言。阿迪尔内部的许多信息,凌云都了如指掌,包括时灵的部分家事。
时灵倒也乐意去和凌云分享自己的想法。她坦言,其实从小时候,她和父亲的关系就并不是太好,父亲是一族之长,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都是这样。时清对于时灵,不像是父女关系,反而像是帝王和大臣的关系,哪怕是家里,也是规则的囚笼,父亲便是绝对的核心。在外面,时灵是作为族长的女儿而出现的,几乎所有人都记住了“女儿”的身份,而不是她的名字。
时灵时常为这些而感到困惑,自己的出生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家族繁荣昌盛的存在,而不是说她能够成为真正的自己,随着他自己的性子来。因而父亲为她做的一切——给她买最好的衣服,送她去最好的学校,提供优质的食物,甚至以后可能会给她安排最大规格的相亲,都只是父亲自己的意思,而从来没有过问时灵自己的想法。
阿迪尔是一个家族,但是这金碧辉煌的楼宇却不能作为一个家而存在。一直以来,时清会通过一切手段知悉时灵在家里的动向,如果犯了错,就会受到责罚,就会受到禁闭,有时甚至会用上神卫——这是何等不可逾越的大山。在家里,时灵可以行走在昂贵的壁画之间,在苍白的灯光下触摸画中的“真实”,也可以漫步在无人的花园中,看着林中的鸟儿发呆。她无疑能成为林中主人,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从她在东郊毕业之后,终日的独居就占据了她的生活,肤色变成了和那灯一样的白,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过是父亲给她下达的任务罢了。
时灵对自己没有概念。她第一次动了反抗的念头是她在东郊中学遇到了凌云之后。那时她反应过来,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做如此重大的决定,但那座守则的大山却仍然挡在面前。她恨自己要成为这个古怪的大家族的一份子,恨自己像一个人偶一样任人操纵。嬉皮笑脸的演员操纵着滑稽的人偶,在提线绷断前将其埋入尘埃之下,这对木偶来说,是救赎,还是毁灭?而演员已经离去,那几乎断线的木偶终于得以见到舞台之外的光明。她想,去舞台之外表演一番吧。
可是凌云却没有觉得时灵能够离开舞台。
“我知道你对这个家族心怀怨念,可你得继续留在这里,你的母亲文化程度并不高,现在能够接替你父亲的位置,拯救阿迪尔的,只有你了。”凌云必须尝试挽留时灵。时灵和自己倾诉了很多过去的故事,足以说明她希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过阿迪尔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族,它是探世者们的载体,是探索异世界的希望。时灵若走了,阿迪尔便乱成一团了。
“本来我们时家就只是接任阿迪尔家族的外族,阿迪尔只是空有名号罢了,多少年来,多少人怀疑我们的存在,时家还不是坚持下来了?为什么非得我们家的人来承担这一切的后果呢?”时灵泪水打转着,几乎要哭出来。
凌云摸摸时灵的头,给了她一份突如其来的温暖。“遇到这样的事情,谁都压力大,我理解你。但,不仅仅是你,还有阿迪尔府下成百上千为了异世界事业而奋斗的人,他们需要领袖,需要一个支持他们的平台。别人说话都没有号召力的,只有你,能驱动这辆巨大的马车。阿迪尔脱离天府而存在,资金难以流转,我们必须想办法让它运转起来,不是吗?”
时灵只是默不作声。可是该思考的事情还有好多,她若是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后面她又能做什么来拯救阿迪尔呢?有谁会来辅佐她吗?
她想,或许是时候该试试她父亲常用的那个方法了。
一直以来,逆平行空间是只有时清才知道的特殊领域,只不过时灵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中学到了这种能够和其他平行世界的自己对话的方式。同时,她也想知道,在不同而平行的世界中,那个时灵是否能够应对她的父亲。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远方的高处有一个王座,时灵坐在王座之上,蔑视一般看着这个世界懦弱的自己。那也许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了,她居高临下,完全没有任何的疑虑,安然地端详着另外一个自己。
“生来就被囚禁的灵魂,难道不应该寻找解脱的途径吗?为何我看到的你,如此憔悴……”远方的时灵发出了狂妄的笑声。
时灵很惊诧,完全平行的时间线,居然诞生了完全不一样性格的自己。她无情,威严,自在,洒脱,她难道是挣脱了樊笼吗?
于是时灵痛苦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以及阿迪尔现在的窘境,可一切的一切,换来的都只是对方的嘲笑。
“你太胆小了,呵!那可笑的条条框框,与我而言,不过是些封建的教条,时灵应该是自由的,不败的,自我的,自信的!”
远方的时灵坐在王座上,真的成为了自己的王。她说,自己在开始变得叛逆的时候,就逃离了阿迪尔的束缚,甚至连时清的神卫都没有办法把她找回来,她自己就做一个行进四方的旅行者,练就了一身武艺,靠着悬赏令活到现在。
时灵羡慕这样的生活,却又有些恐惧,大千世界世事无常,一个人在外闯荡,真的没有关系吗?
远方的时灵接着说:“既然你背负着拯救阿迪尔的重担,也不再受父亲的管控,尽管放手一搏便是。别去管过去的自己,你能成为新一任族长!”
族长。
她需要面对的是阿迪尔这么多人的安危和未来,需要面对的是天府商会的背叛和“法则”教会的袭击。她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改变历史……那是父亲的担子,过早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没错,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的确遗忘了很多东西。”时灵对身边的凌云说,“我能看到现在苦于繁杂教条的自己,也能看到狂放不羁、自由洒脱的自己,或许我应该换一个身份去面对这些,那才是我需要的。”
凌云在时灵的眼神里看到了不一样的光芒,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不管是刚刚在会议室,还是过去在东郊中学做同学的时候,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的。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最大的不同,是眼神里的光,变坚定了一些。转变的时间非常短暂,就好像她已经和哪位伟大的哲人对话过一样。
“不就是拯救阿迪尔嘛,我不仅会拯救它,还会去革新它!”时灵肆无忌惮地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在过去作为淑女的礼节上是绝对不允许的。这笑容,和远方王座上的那个时灵,简直一模一样。
思考了一会儿后,凌云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或许远方才是她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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