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半个世界,与尚不明朗的星空争锋相对。这场较量的双方杀成一片,争夺着远处高耸山脉的控制权。村落东面的山脉披着层叠的林木,被彼此交融的橙、紫二色覆盖,更显巍峨雄奇。
柳泉跟着斯派克踏上了荒地模样的广场,偏头向山脉望去。显然,先前认为的“远处”与事实相悖;山脚零星的建筑清晰可见,目测不过三四公里。
眼前景象着实不凡,震得他迈不开脚了。柳泉越走越慢,终于愣愣站住,盯着连绵起伏的峰峦出了神;他想起一则神话,巨人逐日的神话。
夸父的尸体。这比喻不错。
哈,你还有琢磨比喻的闲情逸致?
从彻骨的震撼惊醒,柳泉慌忙回头,却发现斯派克跟他并肩站着,摘了宽檐帽,同往来的劳工聊着什么——“哇啦哇啦”,像唱歌。
“这地方挺漂亮的。”斯派克笑着,“感觉如何?”
“唔,还行。医生是美日混血?”
“是啊。他没告诉你吗?”
“但,他的汉语非常标准。”
“我还是火星人呢。”斯派克打了个响指,“杰克的技术是顶尖的,经常出差,只会日语可行不通。虽然能雇翻译,但黑道嘛,比较重视保密工作。”
火星人。呵,还是别纠结了。
“这是去报道?”
“轻松点。今晚先适应适应,明早再去。”
他舒口气,冲扛木桶的劳工招呼一声。短衣劳工听见,张望一圈,放下木桶,朝两人赶过来。劳工留着薄薄的络腮胡,棕色短发乱蓬蓬的,眉眼熟悉,似乎见过一面。
的确见过。他是教堂里提咸鱼干的那位。
斯派克跟他聊起来,从兜里摸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条,递了出去。劳工接过纸条,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笑呵呵地向柳泉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是当地人,商会的雇员。”
“你,您,没什么,耽误时间了。走吧。”
“别这么拘谨。想问什么?”
“能叫住那位雇员吗?我想问他,他在教堂里说了什么。”
“我替你问。”
劳工回到木桶前,俯身摆正架势,又听见背后的招呼。他转过头,远远应和几句,再次扛起木桶,跟另几位劳工往架锅的临时土灶走了。
“他说,坐在这里别动,饿了吗,先吃这个吧。”
的确是两处停顿。他请你吃鱼呢。
“谢谢。”
“我替你谢过了,还给了他一份证明。”斯派克不紧不慢地走向柴堆,“就那张纸条,证明他确实向你提供了帮助。他可以用刚才的纸条领到一笔踏实的报酬。这项额外的开销是电塔规定的。至于‘电塔’嘛,自然是代号,输电铁塔。”
原来如此。电塔,听着像崇尚理性的工程师。
柳泉跟上去,两人经过柴堆,从一处挂着各式农具的铺面旁闯入了村落。顺着小道继续往南,沿途传出零碎的犬吠;它们嗅到陌生人的气味,闹腾起来,对着土墙一阵扒拉。三四分钟过去,到十字路口,二层小楼前挂着招牌,平平无奇。
斯派克敲敲门,领柳泉进去,迎面是一张堆着几摞材料的柜台。柜台左侧是登上二层的楼梯,右侧一扇半敞的门,似乎通往一间库房。
除了靠后的柜台,房间里再无他物,显得格外冷清。此时正当黄昏,灰暗的氛围下透着莫名的诡异,仿佛恐怖电影的前奏。
“嘿!有人吗?”
“斯派克?安静点。他们还在开会呢。”
莫名的诡异消散了。
伴随柔和的女声,材料后探出一道人影,抬手打了个哈欠。
“铁皮樵夫?其他人去哪儿了?”
“卸下书,赶着马车去山脚的河装水了。”她从抽屉拿出一只铁盒,“今晚不是祭典吗,得防范火灾。剩下的,多数在西面的畜栏,少数到广场上帮忙了。稻草人们在二楼开会,我就偷空打打瞌睡。”
“发音挺标准的。”斯派克解开斗篷,“费了不少工夫吧?”
“耳濡目染。”
纤细的人影从铁盒取出火刀、火石,三两下撞出火星,点着了一旁干燥的绒布。细微的火苗挣扎一番,引燃一支蜡烛,随即被盒盖压灭了。“铁皮樵夫”点燃桌角的一盏油灯,吹熄蜡烛,收回了柜台;恬静的灯光下,她的面貌清晰起来:
那是一位二三十岁的女性,金色短发略过耳垂,淡绿色眼睛周围爬着血丝,鼻梁、嘴唇恰如其分,薄毛衣整洁干净,活泼下藏着疲惫。
“总会的任务重吗?”
“你觉得呢?”她扳着指头数起来,“又到深秋了,小麦、面粉、羊毛、腌肉,还有储备的柴禾、木炭、粗盐,应该支付给雇员的工资,账目堆积如山。”
“哈,麻烦你再添一笔补贴了。”
“补贴?哦,这位是新人吗?”
“杰克登记过了。柳泉,柳树泉水。”
“你,你好。”
“你好!”“铁皮樵夫”挪开材料,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多萝西,多萝西·瓦伦泰,没错,跟《绿野仙踪》的主角同名。我爸妈很喜欢那部童话,我也喜欢。”
多萝西身体前倾,抵着柜台伸出了手,向新朋友展示了自己的热情。柳泉顿了顿,犹豫片刻,突然被谁推了一把,几步到了她跟前。
“《绿野仙踪》?”
“欸,没读过吗?”
“抱歉。”
“是我没考虑清楚。唔,名叫‘多萝西’的小女孩儿踏上了一片神奇的土地,结交了聪明的稻草人、善良的铁皮樵夫和勇敢的狮子。非常有趣的故事。”
她握紧对方的手,晃了两晃,描述起另一位“多萝西”的冒险。柳泉有些不知所措,指端的触感柔软间掺着凉意,像冰箱里的全麦面包。“幕后推手”斯派克凑过来,提着斗篷的胳膊搭在了柳泉肩上:
“需要我们帮忙吗?”
“唔,库房里剩下几卷草席,也搬去广场吧。”
“你呢?跟我们一块儿?”
“这里可是一团乱麻。”
“你们这些家伙,都不懂放松吗?”
“那责任你担。”
多萝西嘟囔一句俚语,端起油灯往库房走,斯派克推着柳泉紧随其后。库房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各式物资,煤、铁制工具、印刷品,井然有序。
“劳者得食,柳泉,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斯派克又打了个响指,“多萝西,找一件麻布外套,他这身衣服不耐磨。”
“没事。”柳泉终于插上话了,“别耽误时间了。”
“知道吗?你该珍惜——唔,可乐呢?呵,我替你去诊所拿。”
“哦,外套在这儿呢。穿上吧。五卷草席,怎么分?”
“我三,他二,你替我拎斗篷。”
离开库房,多萝西侧身扣上锁,到柜台搁下油灯、斗篷,整理起材料。麻布的触感一言难尽,硌得柳泉后颈疼;他反应过来——没了这身混纺面料的衣服,自己会受不少罪。
收拾妥当,多萝西瞧一眼通往二层的楼梯,吹灭了灯:
“走吧。”
斯派克走最前面,柳泉跟着,多萝西掩上总会的门,挺直了背。落日正卡在地平线上做徒劳的抵抗,峰峦顶着幽邃的星空,沉默无言。
“铁皮樵夫”,应该是她的代号,向《绿野仙踪》的角色借的;至于“稻草人们”,估计是比喻,对一群聪明人的比喻。
啧,你挺轻松的嘛。
柳泉愣了愣,抱紧草席,试图压住脑海里翻涌的胡思乱想;然而,这股“胡思乱想”却自顾自膨胀开来,蜘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蓝调”没提醒你带上可乐,他是有预谋的——“你们”这些家伙,“都”不懂“放松”吗?显而易见,准备把医生拖出来。
或许,是指楼上那群“稻草人”?
商会的工作的确不轻松。
这篇故事,似乎挺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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