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够了吗?”
“差不多。”杰克抽出新写的一页,调转方向,连同手里的笔一块儿递给对方,“检查检查吧。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名。签在我后面。”
柳泉咽了唾沫,惶恐地接过纸笔,低头检查起来。纸的触感非常粗糙,像铺着薄薄一层细沙;蘸水笔也不光滑,几乎是一截树枝。他捻了捻笔杆,迟疑一瞬,抚平页面的褶皱,咬牙读了下去。
【1393年9月10日】
【柳泉,男,22。穿越于21世纪20年代,来自汉语文化圈。】
【生活于相对繁荣的工业城市,为临毕业大四学生。】
【受过丰富的通识教育。逻辑能力优秀,语言天赋稍差。Jack】
除了末尾的签名,这份材料工整得像印刷出来的。页面上并无分隔各行的横线,提笔前就是一张白纸,医生的记录却没有一点歪斜的迹象。
“我们还不具备工业能力。”他淡淡地叹了口气,将墨水瓶推向柳泉,“别弄脏材料。蘸的时候贴瓶口顿一顿,等流下去一些再写。”
“明白,明白。”
柳泉愈发惶恐,应声虫似的点了点头。经历过一番细致入微的调查,他想起秋招前后的几场面试;面试官轻松坐着,温和又冷漠,用开玩笑的态度质疑了他的人生。当然,医生的语调满怀尊重,只是询问、倾听,没有自顾自评判什么。
【经济条件如何?】
“应该算中等稍偏下的一类。衣食无忧,还能负担我的教育。”
【熟悉电子设备吗?】
“呃,有过一台电脑、两部手机。能操作,但不会修理,或者改装。”
【能概括对世界的印象吗?尽量简略。】
“世界?持续膨胀,最终走向毁灭;或者被黑洞吞噬,再爆炸一次。
“如果特指人类世界,唔,旋转的钻头?抱歉,只是比喻,比喻。”
【对卫星、空间站、登月工程之类有什么观点?】
“必然的自救措施、雄伟壮丽的事业。仍需努力。”
诸如此类,杰克的问题飘忽不定,却又被一条隐约的线索连着。柳泉并未敷衍了事,他的答案汇集一处,就是材料上那四行记录。
未免过于简略了吧?
他有些嘀咕:问了这么久,从出生到穿越,上天入地,总结却仅仅四行——开头一行还是日期。柳泉依旧咬着牙,将笔尖探入墨水瓶,顿上一顿,拘谨地签下了自己的姓;他停顿的时间太长,没剩几滴,只够写完“柳”,必须再蘸一次。
“你非常冷静。”
医生捋了捋额前那撮灰发。柳泉正写着“泉”,没敢抬头。
“这股冷静能帮你活下去,但它似乎源自一种负面情绪。”杰克的脸色冷了些,“那是一条绞索,拉住你,使你免于摔下悬崖,却也会不断收紧,渐渐扼住咽喉、妨碍呼吸。从医生的角度出发,我希望你试着克服它。”
柳泉愣了愣,停下了笔;他从未听过如此评价,有些诧异。而更关键的是,尽管他没抬头,区区两个字的签名还是砸了;“柳”和“泉”若即若离,相当碍眼。
“抱歉,我走神了。”
“墨迹清楚就行。”杰克察觉他的犹豫,眉头松了些,“调查里提的问题比较杂,许多信息涉及隐私,通常不会记录。我们不怎么纠结新人的过去。这几条简述是照固定格式完成的,足够分析你的情况,安排合适的去处了。”
“唔,谢谢。”
“坐一会儿吧,斯派克会领你去报道的。”
“斯派克?”
“自称‘蓝调’的家伙。他经常拿代号开玩笑。”
医生的脸色又冷下去,语调里添了些抱怨。
“他不是喝酒去了吗?”
“别担心,他从来有始有终。”
柳泉递回纸笔,脚底翻腾的紧张舒缓不少,终于发觉腋下已经被冷汗沾湿。调查、记录告一段落,他捏着衣领抖了抖,往短袖里灌了些风,又拾起先前的思路。
穿越的起点真是死亡?
记忆里没有。低血糖导致了晕眩,然后,摔了下去?
等等。商会形式的组织,考察新人的审讯和调查,还有固定格式的简述。
态度谨慎、逻辑缜密,似乎并不庸俗。
怎么,你有兴趣吗?
柳泉的牙关松了,表情从机械般的僵硬恢复了人的沉默。他比对着朋友描述的设定,稍作考虑,脑海里浮出一幕离奇的想象。
“医生,代号是指?”
杰克收拢材料,放回抽屉,瞧了他一眼:
“‘蓝调’之类的假名,方便隐藏身份。通常用于信件的署名,只有那家伙会到处嚷。刚来的时候,我没管这些,让他随便编个报上去。”
隐藏身份?商会的工作应该不轻松。
“斯派克抓住了机会。”杰克盖上瓶盖,两道伤痕凶险起来,“他报上去的代号,是著名的‘开膛手’,给我添了一堆麻烦。”
啊,“开膛手”杰克!似乎挺恰当的。
“我是医生,的确切开过许多人的胸膛,他就用这套理由搪塞我。你取代号的时候考虑清楚,别拜托那家伙。”
“我也需要代号吗?”
“如果记不清同事的名字,就称呼相对顺口的代号。算是一种传统。”他又叹了口气,“但别跟着斯派克到处嚷,语调稍微庄重点。”
“明白,明白。”
代号机制,管理系统的一部分。挺有趣的。
正题呢?你准备问什么?
“医生,您,您确定自己死过一次吗?”
柳泉支支吾吾,目光再次躲闪起来。杰克立起眉,掸了掸本就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沉吟片刻,盯住了对方的眼睛;他理解柳泉的紧张,逃避是人之常情。
“你认为,我能活下去吗?”
突遇暴风雪,摔断肋骨,在废弃的猎人小屋给自己做阑尾手术。恐怕……
“如果不能,我就不会这么选了。
“我是美日混血,生活在黑道横行的社会,靠非法行医谋一条生路。帮派火并不断,我的名气顺势传开,渐渐收到一些来自富商的请求。
“我经历过不少痛苦,自认为意志坚韧;我的手很稳,曾与世界顶尖的医生合作,应该能算技术高超。面对暴风雪,我判断等待救援无异于自杀,选了最凶险的路。
“穿越的时候,我的手提箱里装着照明设备、手术器械,停留在登山前的状态;换句话说,穿越的瞬间比遇险稍早一些,似乎可以证明我其实生死未卜。
“我怀着极端的自信选了最凶险的路,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手术已经失败,未来的我倒在了寒冷的猎人小屋里;先是死亡,再是短暂的回溯,然后,抵达新世界。这是我的结论。”
听明白了吗,蠢货?别浪费他的时间了。
“但我建议你保留生还的希望。你可以筹划调查,询问其他成员的经历、态度,整理成册,归纳、总结,考察穿越现象的规律。或许,你是对的。”
医生扯着慵懒的灰发,仿佛那是混血的证据;他语调诚恳,盖住了眼底的无奈。这一番劝解顾及了方方面面,柳泉默默听着,又咬紧了牙关。
或许,我是对的……
呵,瞧啊,他抛给你一条“绞索”,准备先拉住你呢。
“抱歉,给您添麻烦——”
正门“砰”地敞开,蓝调闯进来,堆积的压抑于是一扫而空。
“来喽。调查结束了吧?聊什么呢?黑道医生的光荣事迹?”
“结束了。领他走吧。”
蓝调无视杰克,就近坐下,拍了拍柳泉的肩:
“刺杀帮派头目?还是突袭恐怖组织?”
刺杀?突袭?光荣事迹?
“别添乱。”
“哈,坦率点嘛。”蓝调耸耸肩,冲柳泉使了使眼色,“知道吗?这家伙可是狠角色。以往合作审讯的时候,如果发现什么端倪,他会先搬出黑道的资历安抚那些新来的,再稍微暗示几句,就都承认了。我嘛,会补充点抢劫、走私之类的;但我是借鉴,他的——”
“快滚。”
“你说了算。”
蓝调拖着柳泉出了木屋,笑得像沉迷恶作剧的孩子;他拍了拍柳泉的肩,斜对着夕阳向诊所后的荒地走。荒地上来往着不少短衣劳工,已经搭起一座快半人高的柴堆,隔一段距离架上了锅;他们乱糟糟地聊着什么,汉语、英语、“哇啦哇啦”,热闹而和谐。
呵,田园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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