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对于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当然不是什么新奇的想象。此类桥段风靡一时,受人追捧,也招人嫌弃。柳泉,应该算后者。
他瞧不起时髦的穿越小说,却又尊重旁人的兴趣,从未暗戳戳地讥讽过谁。柳泉的态度鲜明而谨慎——我讨厌庸俗的故事,仅此而已。
现在,情况有变。他似乎成了故事里的人物。
“这是去哪儿?”
撑过现实的打击,柳泉喘匀了气;他的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但仍然僵硬,依旧被蓝调架着。蓝调妥帖地弓着腰,由着他压在自己肩上。
“诊所。就那座木屋。”
挪到木屋外,蓝调松开柳泉的胳膊,放他扶墙站稳,侧身敲了敲门:
“嘿!手术刀!你闲着吧?”
“嚷什么?”诊所里的声音短促有力,“啧,这家伙。”
迅捷的步伐由远及近,屋门敞开一角,声音的来源暴露在两人面前。那是一位穿白大褂的角色——右眉、左腮各一道伤痕,饱经沧桑;浓黑短发根根挺立,右眼上垂着半缕慵懒的浅灰,像郁郁青青的田野间探出来一株染病的穗。
“别打扰我工作!”医生瞧见柳泉,脸色亮了些,“斯派克,他是?”
“新朋友。我送他来登记。”
蓝调挺直后背,比柳泉高了快一头;难为他放低“姿态”,扮演拐杖的角色了。医生沉吟片刻,退后让出位置,放他们进了屋。
连通正门的房间很窄:右侧办公桌后一把靠椅,左侧胡乱摆了几张矮凳;后墙嵌着三扇门,门前分别用两种语言写着“病房”、“手术室”和“储藏室”。蓝调自顾自坐着了,搁下暂时由他保管的汽水瓶,摸出一方扁平的钢制酒壶,“咔哒”一声拨开了盖;医生绕到办公桌后,从抽屉取出一叠材料。
的确是一间诊所。
“坐吧,新人。我是‘手术刀’杰克。”
“别这么拘谨,轻松点。你会喝酒吗?”
柳泉已经清醒过来,被蓝调一把拉过去,按到了矮凳上;杰克刚提笔写了日期,抬头瞪蓝调一眼,回敬了这位聒噪的同事:
“别添乱。”
“哈,你说了算,DoctorJack。”
蓝调冲柳泉使了使眼色,起身踱到窗前,吞了口酒。莫名其妙。前方尽是未知,柳泉却松懈下来;诊所的氛围很明快,应该没什么危险。
如果确实陷入了什么阴谋呢?随他呗,难道反抗吗?寻常的体测都累得岔气,心血来潮报名的马拉松从未跑完全程,有点自知之明吧。
“姓名、年龄。”
“姓柳名泉,‘柳树’的柳,‘泉水’的泉。二十二。”
空页上添了一行工整的字迹,而非蜿蜒蛇行的诡异符号。
如果被更“时髦”的穿越者撞见,他们会由此质疑面前医生的专业性吗?
唔,难说。
“生活的时代、地区。尽量简略。”
“呃……”
面对相同的问题,他支支吾吾起来;从普遍常识考虑,介绍自己“生活在地球”,未免有些笼统。柳泉目光躲闪,瞥了眼背靠窗站定的蓝调;完全不着调的牛仔轻松地咂了咂嘴,又仰头灌了口酒。
“医生,我该具体到什么层次?”
“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医生毕竟是医生,冷静里掺着浅浅的暖意,打消了他的顾虑。
最先想到的?省市、街道、地铁线路,校区的相对位置,宿舍楼的编号,新式四人间的门牌,甚至堆着被褥的床位。该具体到什么层次?
“地球。二十一世纪初的地球。”
杰克的脸色暗下去,又瞪了蓝调一眼;他搁了笔,扯了扯那撮耷拉的灰发,坦率地迎上对方飘忽的视线,言语间没有一丝阴霾。
“你可能担心自己的处境,怀疑我们的身份。这很正常。”
担心?怀疑?我有资格吗?
柳泉略微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几部小说,寻常的穿越小说;热衷于此的朋友滔滔不绝,向他描述了故事里庞杂的设定。机缘巧合下穿越的角色往往占据着某种优势,无一例外。
“我们被称作‘迷途者’,直译过来,是‘迷失方向的外来人’。”杰克交叉手指,红褐色眼睛颤了颤,“约百年前,迷途者建立了组织,以商会的形式延续至今。商会通常按成员的文化习惯分配工作,这是为了减少交流障碍。
“因此,需要调查新人曾经身处的时代、地区。当然,商会尊重每位成员;某些难以启齿的经历,组织不会深究。但我建议你坦率些。我毕竟是医生,略微懂一点心理知识,或许能帮上你的忙。”
组织!又一项关键要素出现了。穿越者齐聚一堂,运用各自的优势扩大影响,最终实现对原住民的“征服”与“奴役”;啧,恐怕是你讨厌的类型。
还可能更糟。
黛色山脉、寂寥村落、陈旧旅舍、西式教堂,朴素的怀旧风格。
以及,温和的提醒——“省着点喝吧”,“你会想念它的”。
似乎是经典的中世纪题材。
“我还能回去吗?”
“恐怕不能。穿越现象的起点是死亡。”
“死亡?”
“我收到请求,前往深山间的一栋别墅,给一位性格乖僻的富商做手术。”杰克眼里闪过什么,“登山途中刮起了暴风雪,我摔断了几根肋骨,被困在一座废弃的猎人小屋里。几根肋骨不算什么,然而,祸不单行,急性阑尾炎发作了。
“坚持一段时间,暴风雪愈发猛烈,手术不能再拖了。猎人小屋里恰巧有一面镜子。我调整过照明设备、手术器械,对着镜子里的倒影切开了自己的腹部。然后,我发现自己抱着手提箱,毫发无伤地抵达了新世界。
“我的经历如此。结合其他成员保留的材料,基本可以确定,穿越现象的起点就是迷途者位于旧世界的死亡。非常遗憾,你回不去了。”
死亡,然后迎来新生;呵,的确是你讨厌的类型。
柳泉如坠冰窟。面对自己的死亡,他装不出“时髦”的冷漠;熟悉的过去消散殆尽,前方是弥漫着“庸俗”的未来。蓝调晃了晃酒壶,“咣当咣当”,像起伏的浪:
“轻松点,朋友。你现在还活着呢。”
蓝调挨着柳泉坐下,重重地按了按他的肩,惹得他抱怨起来。
“嘶,很疼啊。”
“对啦,疼,你还活着嘛。”他笑了笑,只一瞬就抽出左轮,挂在指端旋转几圈,又插回腰间,“知道吗?你顺利通过审讯了。”
我还活着……手枪?审讯?
“所以,这些只是审讯手段?我其实能回去?”
“呃,抱歉。那是事实。我也跟死亡打过照面了。”
期望再次落空。
“迷途者的身份涵盖了各行各业,他们的世界观参差不齐。”杰克替蓝调作了补充,“险恶的罪犯会制造混乱。必须侦破病灶的伪装,及时切除。”
医生嘴角的暖意淡了,扎眼的伤痕透出一抹冰冷的决绝。柳泉愈发沮丧,垂着脑袋,像沉思者的雕塑;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终于咳嗽起来。
“咳,咳……”
还是这么软弱。
啧,给你一条提示吧。
你的记忆里,有死亡吗?
起床泡一碗面,拎着冰可乐踱到阳台上,撑着栏杆打了个哈欠。没有,除非,除非手滑松开了汽水瓶,然后追着它翻出阳台,摔了下去。荒唐。
幽暗的自嘲把他拽回了惯常的冷静。柳泉再次清醒过来,发觉带宽檐帽的牛仔正妥帖地拍着自己的背;穿白大褂的医生捻着额前半缕灰发,立起了眉。
“谢谢。”
“喝了你的可乐嘛。”蓝调照旧一副轻松的态度,“手术刀,剩下的调查就交给你了,我再去酒馆坐坐。柳泉,回头见。”
“啧。你这家伙。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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