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向来高高在上的金冠被放在龙案上,明亮的香烛烛火中,男子悄然褪下身上的黄色龙袍,俊朗的脸上满是泪水……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十八日
玉明城,玉明县,西市
亥正人定大渊献
虽然此时已然入夜,可大街上的热度丝毫不退,反而越发高涨起来。鼓乐喧闹之声不绝于耳,香烛脂粉味弥漫四周。
“满街罗绮,珠翠耀光。”酒楼上一名的青年哼了句诗,晃了晃脑袋,端起斟满葡萄酒的酒杯。
楼下的空场中摆着一座朱漆木板搭就的高台,一个蛇腰胡姬爬上高台,摆了个妖娆姿势——这是向下面的歌姬们发出挑战。
今日是玉明的狂欢之夜,舞姬、歌姬都会聚到西市的广场上来斗技、挑战,这等空前盛况,列国没能与争。
八国之中,只有曌国的玉明城有这等闲心雅致。
人群中,荡人心魄的箫声轻扬而起,一队中原舞女走进空地,长袖漫舞,她们个个身着朱红圆领饰云肩的上衣,腰围云纹短裙,带饰花结,披着两条窄而长的帛带,身上满是沁人肺腑的香气。
那百名美女有若绽开的花蕾,向四周散开,随著她们轻盈优美、飘忽若仙的舞姿,窄长的帛带时而掷起,更衬托出仪态万千的绝美姿容。
众人如痴如醉的看着她们曼妙的舞姿,几乎忘却了呼吸。那些少女美目流盼,在场每一人均心跳不已,不约而同想到她正在瞧着自己。
如此阵仗的盛舞,蛇妖胡姬自然难以招架,她极快地爬下高台,准备让贤。
这时,高台的右侧突然传来一阵鼓声,一名西域风情浓郁的歌姬被四名力士用香桌抬着,朝高台这边杀了过来。
楼上的青年轻笑一声,晃晃头上的紫金冠,将食指放在唇上,眯起双目,仔细观看。这里视野最好,可以看到很远,且能看见斗舞高台的全貌。
一个穿黑衣的汉子从人群中拼命地挤过来,噔噔噔,几步上了酒楼,目光闪烁,在人堆里寻了半晌,才走到青年身旁。
“见过贤王爷。”汉子对着青年单膝跪地。
青年眉头一皱,从一旁桌上的银碗中捏了段炸番椒,放进嘴里——这是从海外传来的稀罕玩意,用热油并胡麻炸了,酥脆香辣。当下玉明正时兴这东西,不少高官大人都嗜爱食之。
“有话说。”青年嚼着炸番椒。
那汉子凑到周玉明耳边,轻语几句,随后,周玉明脸色大变。
半个时辰前,在皇宫的偏殿里,经历了生擒之辱的菁帝咬舌自尽了。照理说,就是把舌头咬掉了人也死不了,除非咬住舌根,才能致死。
而这种死法,从咬断舌头开始,要经历的痛苦绝非是常人能想象的。
除非将舌头充分吐出口外,否则牙齿根本无法咬到自己的舌根!菁帝对着看守他的太监、宫女伸出长长的舌头,等于是向对方申明“我要咬舌自尽了”,可这些人竟然眼睁睁看着菁帝死了。
这背后的问道,让周玉明不得不细想。
菁帝的死,将大大打乱曌帝以及太子、百官的计划,甚至对列国都有很大的影响。菁帝活着,曌国可以凭借他来对菁施加压力,甚至是发号施令,而菁帝一死,菁国可能会曌用兵,且,列国的局势会更乱。
周玉明抿了口酒,菁帝死,对他的影响可谓极大。菁帝不死,或许温诀安还会对自己有那么一丝情谊,可眼下菁帝死了,温诀安肯定对自己恨之入骨。
发“寝汝皮,食汝肉”这等毒誓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这似乎对周玉明也没有太大影响,他平复了下心情,一歪头,问道:“我二哥怎么说?”
他边问边拔出蹀躞带上的象牙柄龙纹短刀,从身旁的用银盘盛着的羊腿上切下一片羊肉,送进口中。
那汉子一低头,轻声回道:“荥王说,眼下此事已禀报皇上,皇上现在召太子殿下、荥王、司马先生,并牛将军、昭国公等一班文武大臣进宫议事。”
“没叫我?”周玉明轻轻放下酒杯,紫金冠上的珍珠一阵晃动。
“皇旨中没有,不过太子殿下和荥王商量过,说您最好还是去一趟。”
周玉明微微点点头,收回银盘中的短刀,挂回到蹀躞带上,掸掸衣角,快步奔下楼去。
而皇宫之中的文武殿内,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曌帝脸色阴沉,坐在龙案前,太子穿着件四团龙袍,站在最前面。
司马山、牛鸿哲、李桂国连同荥王、汪白等人站在后面,萧川、徐勇信身着银白圆领袍,一左一右侧立在曌帝身后,还有些太监宫女,齐齐跪在太子脚边,抖若筛糠。
菁帝之死疑点重重,太子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下令封宫,而且将任侍候、看守菁帝之职的太监宫女捉了起来,以防走漏风声。
可即便如此,风怕是也会透了墙。
皇宫中大体上光宫女就三千多人。皇宫的禁军、侍卫也大约应该在三千人左右,这还没算上守宫门和巡逻的宣威军,再加上宦官等人,宫中人数怎么也得在万人以上。
这么多人,其中一个走了风,局面就会大变。
太子的额头上渗出些细汗,右手紧紧攥着袖口,身后的众人也都低头不语。曌帝自从知晓菁帝自尽了以后,便召众人来议事,可已经过了一柱香,曌帝依旧一言不发。
“皇上……”牛鸿哲试探着说道。
咳。
曌帝轻咳一声,伸手从桌上的金盘中取出一块透花糍,望着那呈半透明状的糍糕糕体,曌帝咬了一口,于是,糕中的灵沙臛的芙蓉花型变的不完整了。
“审。”曌帝开口了。
一向机灵的荥王立即拔出腰间的障刀,一把薅起人堆里的一个圆脸宫女,大喝道:“是哪个当差!那么长个舌头伸出来你们看不见!”
宫女吓的涕泪横流,口中只嚷:“实在不知啊!”
荥王懒得跟她啰唆,一刀剁在宫女头旁的香炉上,连发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边。那名宫女惊呼一声,脑袋一歪——竟被吓晕过去。
“来,你说说。”荥王从人堆里揪出一名小太监,在他眼前晃晃障刀,刀锋抵到那太监的咽喉处。
“实在不知道啊!我们都没注意他伸了舌头,当时他已经睡下了,我们没仔细看啊!”那小太监胡乱挥着手,胯下一热,裤子突然变得热乎乎、湿漉漉的——居然被吓尿了。
荥王一皱眉,右手一挥,将手中的障刀收回刀鞘,然后把目光投向曌帝。
曌帝此刻刚刚为自己倒了盅茶,他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将茶碗递给身后的萧川:“让浔州换茶吧。”
萧川接过茶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吹吹茶碗口冒出的热气,品了一口,道:“有些苦了。”
然后他把茶碗放下,坐在曌帝身旁。
与此同时,徐勇信“唰”地从腰间拔出雁翎刀,一刀劈去。
寒光一闪,刚才回话的太监身首分离,带着三山帽的人头飞出老远。鲜血喷溅的同时,大殿内宫女、太监的尖叫声也响起来了。
一侧的曌帝面容依旧,甚至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他再次倒了碗茶。
“不说实话,他就是下场。”
徐勇信骇人的声音响起,吓的宫女、太监们低下头,身躯抖的更厉害了。
曌帝眯眯眼,看向跟前的太子,后者头上的细汗已经消失,正在揣着手看徐勇信。曌帝一翻眼白,拍了拍身旁的萧川。
萧川撇撇嘴,慢吞吞地站起,同时抽出腰间的七星剑。徐勇信看了眼萧川,再次对着跪地的太监宫女们大喝道:“说!”
随着他的大喊,那些太监宫女们的身体再次颤抖,如波浪般抖动。
“说吧。刘公。”
一道略带慵懒的声音突然在太子等人的脑后响起,他们睁大眼睛,回过头去。
萧川和汪白一左一右的架着一名老者,萧川的那把七星剑甚至快要划破老人褶皱的皮肤。这老人叫刘增禄,时任内阁大学士,同时兼任曌史、顺德字典的主编撰。
太子的眼神里满是惊讶,其他文武大臣也面布不解之色。
“刘公,藏的真深啊。”汪白狠命捏着刘增禄的下巴,防止他咬舌自尽,或者是往嘴里塞毒药。
萧川一手扯着刘增禄的胳膊,一手将七星剑倒提着顶在刘增禄脖子上:“刘公,你给了掌班太监多少银子啊?”话音刚落,人堆里的一个太监突然站起身,像风一般的朝大殿外奔去。
“斩!”汪白大喊一声。
随着徐勇信手中的雁翎刀脱手,殿那头立刻响起肉体砸地的声音——却才要跑的太监被刀尖贯穿身体,倒地身亡。
到了这时候,大殿上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杀了我。”刘增禄满脸都是颓然。
“不不不。”萧川摇摇手指,面带讥讽之色,冷笑道:“我们可不能让你这么死了,荥王会好好审问你的。你就是不吐口也没关系,最起码……”
萧川的脸突然逼近到刘增禄面前:“在死之前,你可以体验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
刘增禄发起抖来,荥王审讯的手法可是恐怖至极。他是玉明城中所有暗桩、密探永恒的噩梦,他周玉立的三字之名,甚至可止小儿夜啼。这个名字,有时候比他发明的各种严刑还有效果。
刘增禄的嘴唇开始发抖,因为他看见了荥王正朝自己缓缓逼近。
“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荥王玩着障刀:“从最简单的开始,我会为你准备一只麻袋,把你剥光了扔进去。麻袋里有十只饿疯了的硕鼠,它们会一点点的啃咬你的身体,先是皮肉,然后是筋腱和骨头,最好是肝脏和肠子——此刑唤作十鼠噬。”
荥王说得津津有味,描摹细节,仿佛亲身见到一般。他也确实见到过不少,玉明城中被捉的各国密探、暗桩,哪个没受过他的酷刑?恐怖如斯,说的就是他。
荥王继续道:“不过现在我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所以会换一种方法,叫虫啮。”
“我会在你的身体上开几道口子,等待它流出足够多的鲜血,然后再在伤口上放上各种虫子,尤其是水蛭。”
“它会拼命地往你的伤口中钻,分离你的皮肉,进入肌腱,而其他的虫子也会跟着它,轻轻啮开你完好的皮肤,然后钻进去,在皮下撕咬你的血肉。我相信,就算是天下最刚强的人,也撑不过半个时辰。”
然后荥王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而且笑得还很得意:“刘公以为,您能熬过一柱香吗?”
看着荥王的笑,刘增禄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心升到头顶,原本古铜色的皮肤更不见血色。
荥王咧开嘴笑着,语调森森:“你不必怀疑效果,我可以告诉你,你在我的手中,能撑过一分便是豪杰。”
“杀了我。”刘增禄重复着这一句。
荥王一眯眼,反拿着障刀,将刘增禄的衣袖卷到胳膊以上:“算了,您也是前朝的老臣,还是让您享受一下前朝的铸肉钱吧。”
刘增禄一阵颤抖,铸肉钱源于突厥,因为旋下来的肉如铜钱一般大小。旋在人体上,不会致命,但却极痛,只需铸上几枚肉钱,再坚强的人也什么都会招。
荥王把刀刃贴向刘增禄的胳膊。铁器冰凉的触感,让他的肌肤一哆嗦。
荥王咧嘴笑着,故意缓缓推刃,像是在羊腿上旋肉片一样,平平地在手臂上削下一片带血的圆皮肉来。随着刀刃把皮肉旋下,刘增禄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说吧,刘公。”
荥王又劝了一遍,“你是扛不住的。”说完,他将带血的刀刃在刘增禄的衣襟上抹了抹,再次伸刀。
“我招!”
刘增禄喘息着,目光闪烁,又重复了一遍:“我招。”
曌帝抬起头,神情平淡,但眼中射出一道精光……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十九日
玉明县,皇宫,太子宫
巳大荒落隅中
太子宫中的庭院内花卉周环,庭院正中种着棵大树,增添了小片树荫,院内静悄悄的,鸟叫声显得格外响亮。
周玉明一袭青色团龙袍,静立在庭院正中。对面,太子斜靠在青竹椅上,身旁立着只长羽丹哥;荥王端坐在檀木凳上,脚下躺着条短毛细犬。
菁帝死去的消息已经被严加封锁,但恐怕仍瞒不了多久。
常言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消息迟早会被传出去,到那时,玉明城便会人口骤增——各国将派出大量密探来玉明打探消息,当然,与此同时菁国的诀安城也不可能消停。
这些密探会联系城中的暗桩,拼了命地挖出更多信息,以便让自己的国君将局势看的更清楚些。
对于眼下的局势,太子想出了一个能够勉强斡旋的招数。
“紫云尉。”
太子嘴唇一动。
这是个独特的组织,是大曌军政搜集情报的机构,前身为曌帝开国时设立的“鸾吾司”,后改称“亲军府”,但在五年前便被废除。
五年,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聚不到一起了。于是,太子便下令,于“四威军”中抽调精锐士兵,以便重组紫云尉。
这是一步险棋,“四威军”中的士兵徒有其勇,若是让他们来掌管紫云尉,怕是并不能有效的捉拿密探。
因此,对待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紫云尉的首领至关重要。
太子思来想去,最终叫来了周玉明。他自信这个六弟能够担当此任。
“文威军、武威军共调来了五百人,宣威军要担当守备京城之任,不可轻动。”太子目光一闪,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丹哥:“突威军在边备战,也没法调兵。”
“原本我们想让另一个人来担此重任的,此人叫薛平贵。”
荥王脚下蜷着的细犬突然站起来,缓缓走到树荫下。听见“薛平贵”这个名字,周玉明脑中顿时划过一道闪电。
“薛平贵。”他不禁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个人就是一个传奇。
七年前,雾山脚下,曌军与来犯的三万不支骑兵展开了对峙,作为从小便以骑射为生的草原骑兵,从未将中原骑兵放在眼里。几十名将领抢先从阵中策马而出,冲向曌军的阵营。
正当不支将领们耀武扬威之时,从曌军阵中冲出一名老将,向他们飞驰而来。这位老将军叫薛平贵,大曌最优秀的弓手之一,不支将领们更无法想象,薛平贵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震慑。
那次交锋,以不支将领组成的战队与曌军老将薛平贵的距离越来越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短短几个弹指间,冲锋中的不支人仅仅听到三声弓弦响,已有三人落马。
神一样的箭法,无法逃避的死亡,不支人瞬间被击溃了。
将领们带着军队仓皇而逃,曌军将士乘胜追击,平定了这场叛乱。三箭定雾山,以一己之力凭借弓箭的威力,成为一场战役取胜的关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神话。
周玉明有些愣了,一旁的太子开口道:“他老了,虽然无法带兵,不过为你出谋划策还是可以的——别忘了,大理寺有一年的时间可是由他主管。”
周玉明默默地点了点头。
荥王喝了口茶:“靠西市的刘公府归为紫云尉的办公地点,刘公,哼——他明天就要杀头了。”
太子站起身,脸色暗淡,他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菁帝之死还未完,刘增禄的背后势力也很让人头疼,毕竟……谁能想到菁国出了个弑父之女呢。
太子面带苦笑:“六弟,这回……辛苦你了。”
“喳——”一只麻雀张开双翅,挫身朝天空中箭也似的飞去了……
午正日正
皇宫,文武殿
大殿内,到处金碧辉煌,一张硕大的檀木龙床上,曌帝倚在绣着金龙的靠枕上,半闭着龙目,静静地想着心事。
一袭红袍的季王入内,看着曌帝的神色,小心翼翼还未及开口,龙床上的曌帝龙目微睁:“回来了?”
“是!”季王立即称是,“六弟已经到了刘府——不,是紫云府衙。”
“都说什么了啊?”曌帝转转身子,以便自己能看见季王的脸。
季王抿抿嘴,回道:“太子爷事务繁忙,桌上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跟六弟没说什么,只是简单的宣布任命,二哥也就只说了一句。”
他却才正为自己的宝马洗刷脊背,曌帝一道圣旨下来,他就得到太子宫内爬墙头偷听。对于曌帝这次没由来的旨意,季王很是不解。
“没说明白。”曌帝眯缝起眼:“你藏了私心。”
季王一愣,旋即笑道:“周家的人要是没有私心,该有什么心呢?”
曌帝看向季王,语调悠扬:“朕听说……太子爷可是大肆笼络权臣、收买各州、县、府的地方官,就差在脑门上写着‘要做皇帝‘的四个大字了……”
“绝无此事。”季王斩钉截铁。
“哦。是嘛。”曌帝眯了眯眼,语重心长道:“不是不争,而是天下莫能与之争。”
季王一愣,然后立即领悟了曌帝的意思。之前让他去偷听连同刚才的问话,全是试探——老爷子是认准了太子,以后的皇帝,必定是周玉喆。
曌帝歪着身子斜靠在绣枕上,端起雪饮子啜了一口,懒洋洋地说:“你,朕自然是放心的,好好辅佐你大哥。”曌帝偏着脸,让季王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去告诉你二哥,没事多到紫云府衙转转去。”曌帝对跪在地上的季王摆摆手:“退下吧。”
季王的眼皮跳了一下,回了一声,匆匆告退。曌帝看了眼他离去的背影,拿手指揉揉太阳穴:“萧川,滚进来!”
“是。”
门外的萧川立即应了一声,然后嬉皮笑脸地走进来,对着曌帝唱个喏:“皇上有何吩咐?”
“过几日,你到紫云府衙多走动走动。”
曌帝知道萧川时常慵懒,便解释道:“贤王在这方面怕是经验不足,虽然有薛平贵坐镇,但他年岁已高,怕是会有困倦之时。你去,朕放心。”
萧川想了想,回了声“领旨”,便蹲到曌帝身旁,为他斟茶。
未初日中而昃协洽
玉明城,玉明县,紫云府衙
刘府的庭院极其宽广,周围栽着青松矮柳和奇花异草,甚至还在花坛中摆了几块价值连城的洞庭石。
庭院的正中放着一把藤椅,此刻周玉明正端坐其上。他伸手从手中的银盅里捏出一段炸番椒,看看那暗红的番椒,他想也不想地放进口中。
对面,站着三列彪形大汉,他们身穿紫袍,外罩铁甲,唯一不同的是,最前两列的汉子身上的紫袍绣了祥云——他们都是四品武官,奉太子令,入紫云尉。
“诸位,开动吧。”周玉明嚼着炸番椒,嘴角勾起:“三日,我要玉明城内的密探十去其九。”
对面的众人一愣,这可是个大工程,玉明城内的密探少说也有上千,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甚至有些与当朝大人是好友——这也是玉明密探泛滥的缘故。
不过好在,玉明的密探虽多,但渗透不到皇宫中去。这是唯一能庆幸的一点。
“不管他背后的人是谁,只要确认是密探,立即带来。持刃反抗的、扰乱玉明的,杀无赦。”周玉明似乎看出他们心中的疑虑,开口道:“非常时期,模棱两可的就囚在大理寺。”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今日亥时,我要见贼三十。”
“领命!”对面的众人唱声喏,快步冲出府衙。
周玉明从银盅里捏出两段炸番椒,将其放在阳光下一照,更显得番椒暗红,“天佑我曌,度过难关。”他将炸番椒送进口中,听着口中咔咔的脆响,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
“报——”
一名白马冲进庭院,对着周玉明唱个喏,递过一张黄绢:“太子旨。”
周玉明眉头微皱,他才刚刚到了紫云府衙,怎么又来了旨意?带着疑惑,他接过黄绢扫了几眼,古铜色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神色:“多事之秋啊。”
黄绢上写了十四个字:西蜀帝昨夜自戕,其弟子时登基。
昨夜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十八日
西蜀土,西蜀皇城
吾鉊城,吾鉊县,皇宫
亥末大渊献
夜幕高举,皇宫通往外处的大门缓缓关上。错落有致的殿群中央坐落着一座厚重而肃穆的大殿,沉郁的殿影带来阵阵压迫感,其上的红砖绿瓦无一不被渲染成墨。
距离三座小殿之外,有一带有异域风格的宫殿,其上并无珠光玉华,大异于西蜀风格,檐角蜿蜒而无棱,似一怪蛇昂头舞动……
“皇上不可啊——”
薛无戾跪倒在地,面色苍白,看着西蜀帝缓缓褪去身上的龙袍,他却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只有眼中噙泪,心中滴血。
“朕意已决!”西蜀帝看了眼薛无戾额头上的血迹,嘴唇颤抖:“薛爱卿,拟诏吧。”
薛无戾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哭道:“臣,领旨!”
西蜀帝看了眼身旁的两个太监:“为朕更衣。”两个太监一脸哭丧:“领旨。”薛无戾拿着一根狼毫,慌张地铺开黄绢,等待西蜀帝开口。
“朕,自登基十七年,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朕误事颇大,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墨污面。
西蜀帝的声音很凄惨,全无往日的激昂,他眨眨眼,又道:“君王死社稷,朕要死在这大殿上。”
薛无戾将手中的毛笔一掷,然后低头在地上重重的猛磕三下:“臣!恭送圣上!”
顺德十年,五月十九日凌晨,天将曙明,西蜀帝登上龙案,在一根朱梁下自缢身亡,时年三十岁。
子初一刻,西蜀帝自戕的消息传出。诸臣惊闻这一变故,大学士范景汶及其妻妾,户部尚书倪元禄与他的一家十三口人全部自焚而死。
另,御史王章,御史陈良谟与其妾时氏,御史陈纯德、赵馔,太仆寺丞申佳允,吏部员外许直,兵部郎中成德并母张氏、妻张氏及子,兵部员外金铉并母章氏、妾王氏及弟錝,光禄寺署丞于腾蛟并妻,新乐侯刘文炳并祖母与弟,左都督文耀及妹、子孙男女共十六人,驸马巩永固并乐安公主及子女五人,全部自戕。
等到了子正,大殿上已然乱成一锅粥了。百官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议事殿,忧心忡忡地询问他人意见。甚至,有些小官已经偷偷买通了守门士兵,早已溜之大吉。
在这个时候,“忠诚”二字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皇帝都死了,他们应该效忠于谁?
夜,很深。
月亮越升越高,穿过一缕一缕的微云,穿过那略闪烁的星光。显得格外诡异,寂静中似乎又有让人恐惧的力量。
“你说这可这么办啊!”
“祸事啊!祸事!”
大臣们口中嘀咕着“多事之秋”,慌乱的、七嘴八舌的争吵着,更有甚者,居然躺在大殿上撒泼打滚地大哭。
在一片混乱中,刘无为显得格外镇定,他走到阶前,看了眼混乱的人群,大喝道:“列位大人!”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大家将目光投向刘无为,后者微微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侧立在下首的薛无戾。
薛无戾大声宣读:“奉先帝遗旨,命胡灵王柳工仁继位,稳定朝堂,以宽民心。另,各地需严守防务,不得与南赵军队私自交战。”
立胡灵王为皇上是为了稳固西蜀国本。
不得轻易与南赵交战,是为了扭转危局,稳定乾坤。
阶前沉默的胡灵王一愣,然后就被群臣拥簇到了龙椅之上,正在他还稀里糊涂的、不明所以的时候,一件黄袍已被按在他的肩膀上。
“皇位已定!天下可安!”刘无为大声道。
当胡灵王反应过来的时候,阶下的群臣已经开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你们……你们……”胡灵王语无伦次,然后叫道:“你们害苦了朕啊!”
听到这儿,一旁的刘无为皱起了眉头,看了眼胡灵王。
这个人,嘴上说着“害苦了他”,可已经将“我”改成了“朕”,内心的贪欲不可谓不大。但眼下之计,只要让他来坐一阵子皇帝了。
虽然只是权宜之计。
刘无为舒开眉,对着新帝行礼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位已定,天下可安——这是喜事。”
坐在龙椅上的新帝突然咧嘴笑了:“这天下还是柳家的天下。在西蜀,除了姓柳的,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都姓柳,谁当皇帝还不都一样?”
新帝收起笑,盯着阶下的群臣,轻声道:“只要皇帝还姓柳,列国就翻不了天。”
刘无为嘴角一抽,内心悔意大增。眼前的这个新帝,怕是早就蓄谋已久了。
“启禀陛下,天象示警,若是再不北迁,西蜀就要没啦。”阶下,一名绿袍小官叩首道。
新帝一笑,乜了眼身旁的刘无为:“天下大事,难道都要听天象的吗?”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望着阶下的百官开口道:“天意可以改变,天象也会不准。尔等要做的——就是备战。”
新帝眼中寒光一凛,对着刚才讲话的小官大喝道:“主张北迁者,杀无赦!来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那名小官慌了神,大叫“请皇上宽恕”。可谁又去管他呢?他只不过是主张北迁者扔出的一块试金石,没了就没了。于是,众人任由两名禁军将他拖了下去。
“诸位爱卿退下去吧。”
新帝拾起龙案上的一本奏折,打开翻看:“刘爱卿累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臣不累。”刘无为立即回道。
“朕说你累了……”新帝看向刘无为,目光之中尽是杀意,“你就是累了。”
“去吧,以后这政务的事儿,有朕和内阁,就不劳烦刘爱卿伤神了。”新帝盯着奏折,目不斜视。
刘无为眼角一抽,不在讲话,只是大步走出殿外。新帝看看他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夜色如水,沁凉入体。借着淡淡月光,那汉白玉石雕就的鸱吻巨兽仿佛扭动着身躯要腾飞似的,宫殿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静默无语,定定地看着来往的宫女太监,如果驻足细听,仿佛还有什么低声的呜咽,诉说着这皇宫不为人知的旧事。
刘无为走出宫殿,回头看看那金色的飞檐,“柴天改玉,柴天改玉啊。”
或许西蜀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刘无为叹了口气,快走几步,打算离开皇宫,而就在这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刘大人,莫要伤神啊。”
一个圆脸官员立在他的面前,对他唱个大喏。
刘无为定睛一看,却发现此人面生,思索了片刻也毫无印象,似乎,西蜀朝中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他有些疑惑,正要开口询问,而对面的圆脸官员却率先开口了。
“大人,您位高权重,深受大行皇帝器重,这新帝……怕是不能容你吧?”
刘无为一愣眯缝起眼,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圆脸官员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讲:“大人的杀身之祸就快到了,怎么还有心思关心下官呢?大人难不成还以为,那龙椅之上的,还是大行皇帝吧?物是人非了啊,大人也该朝前看看了。”
圆脸官员这番话可是说到了刘无为心坎里,新帝毕竟不是大行皇帝,自己又位高权重,难免对新帝展现出掣肘的局势——这个新帝可不像大行皇帝那样心软。
他一个旧臣,又对新帝造成威胁……自己怕不是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刘无为抬头盯住面前的圆脸官员,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刘无为开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真不愧是当朝首辅大人,果然是聪慧异常,一下子就明白了下官的意思。”圆脸官员先拍了个马屁,然后对刘无为沉声道:“大人,可有意来曌……”
刘无为心中一震,然后惊讶地看向面前的圆脸官员。
“南赵大军压境,非一人能阻之。况且器重您的先帝已经自戕了,南赵莽夫眼看就要杀到吾鉊城了,可吾鉊城内的布防仍然无比松懈……难不成大人仍对这腐败的朝廷抱有信心?”
圆脸官员滔滔不绝,字字诛心,把刘无为说的哑口无言。局面确实是这样的,西蜀的朝廷已经烂得无药可救,唯一让他留恋的,怕也就是故土了。
正当刘无为思考的时候,圆脸官员再次抛出言语蜜饯:“大人现在所为羁绊的不过是大行皇帝的知遇之恩还有故土难离,可大人在朝十余载,报过了,而故土难离,大人也可放心,我曌在十年之内,必然将天下一统。”
“大人若想弃暗投明,赴我大曌,我皇必然大悦。大人来曌,定能担当内阁之重任,我曌会按国士礼相迎……”
“可眼下吾鉊城……”随着圆脸官员的言语蜜饯抛出,刘无为被说动了,但他还是有些犹豫。曌国虽好,但眼下吾鉊城戒严,他又有一大家子家小,想出城,与登天无异。
圆脸官员似乎看穿了刘无为的小心思,他立即开口道:“大人不必焦躁,大人的家小虽多,但吾鉊城也并非出不去了——把守西门的守将、兵卒,下官都已经打点好了,就等大人给话,他好开城送大人出城。”
“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刘无为眼中满是狐疑。
“大人不会。”圆脸官员十分镇定,他掸掸袍角,淡然道:“大人若是有那个心思,就不会听下官讲这么多。”
刘无为大为震惊,眼前的这个人,年龄不过二十四五,却生了个伶俐脑袋,说话句句有理,完全没有多余的废话。这样的人,对他的敌人来说,极其可怕。
刘无为肃然起敬,躬身道:“敢问先生大名?”
眼前的圆脸官员咧嘴一笑,更显得他脸上多了些稚气。
“李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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