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玖国君奢造琼台,西蜀帝力图守京

  东瓯王府中此刻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热闹,士兵们来来回回地朝门口搬动木箱,每一只箱子中都放满了金锭玉簪等奢华之物。而王府中的女眷们正缩在一旁,抖若筛糠……

  顺德十年,青阳三月十一日

  曌国北疆,葛赫草原,秋打坡

  酉初作噩

  曌军大营中一片寂静,只有当班巡逻的士兵走动,其余人都呆在帐内,疲惫不堪。战马们在不远处啃食着嫩草,啾啾声不绝于耳。

  接连几仗,曌军在周玉明的指挥下,连连取胜。麻努格儿损失惨重,已经只剩下五千人马了,而且全部被包围在秋打坡的山拗里。天险、地利,全都失去了。

  “要不是关骧将军拨兵来,咱还真吃不下这块肥肉。”关汉白端着碗茶,盯着地图道。

  “嗯。”周玉明点点头,看了一眼帐外,有些木纳地将手按在长案上。

  格儿河那战,虽然将麻努格儿的依踄军掩杀一阵,但代价是葛赫草原上曌军的主力大大削减,十不存一。若不是关骧拨了一万人马来援,恐怕周玉明所部会被北燕人反扑,反而失利。

  那战最可惜的就是没有生擒麻努格儿,一想到这儿,周玉明的眉头便再度皱起。

  王午哲挠挠眉毛,掌中摩挲着刀柄:“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快些破了麻努格儿为之依傍的漠城。”

  麻努格儿知道自己已经身处绝境,他心里很明白,只要自己下令突围退却,那么,在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必然遭到全军覆灭的下场,而不退不走,等待着他的,也仍然是被曌军蚕食分割,一口口地吃掉。

  百般思量之后,他率残余的五千人马退却在秋打坡的山拗里,而山拗之中有一座漠城,麻努格儿的依踄军便龟缩在城中,再不冒头。但此刻,他与部下的五千人马就如辙中之鱼。

  眼下的局势对曌军颇为有利。

  “这漠城本是两国商贩歇脚的地方,如今倒成了他麻努格儿的守命处。”赵业辰伸手抹抹短髯,看向了一侧的周玉明。

  后者正在玩扳指。

  周玉明研究着扳指上的雕花,目光并没有朝他们的方向偏移。关汉白皱起眉毛,试探着问道:“王爷,明日进军?”

  “昨日在城外生擒的轻骑都带了什么?”周玉明避开了这个话题,目光定在赵业辰身上。

  赵业辰道:“编制符合的十四骑,携有弯刀、长矛、牛角弓,内穿皮甲,外套扎甲。编制与依踄军不符的有三人,套链状锁子甲、穿扎甲,携短斧、弯刀,另有求兵信件一封。”

  “嗯。”周玉明应了一声,目光再次对准了手中的玉扳指。

  赵业辰嚼着薄荷叶道:“末将以为,明日当对其城发起猛攻,争取一举拿下漠城。”

  “不行。”周玉明断然否决,“依踄军那么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战术灵活、智勇兼备、令人生畏的旋风部队,你们觉得会被我曌就这么轻易的击退?”

  其实,麻努格儿后来所带领的军队并不是依踄军精锐,大军已被召回北燕。现在他所领的,是一群有着“狼卫”之称的轻重骑,他们隶属依踄军第三营,与一些新兵合并,袭扰曌国北疆。

  但即便如此,也很让未明了事态的曌军头疼。

  关汉白也皱起眉头来,这事还真是有些蹊跷。王午哲道:“末将以为,我等亦可以按兵不动,慢慢的困死他们。”

  “不行,久恐生事。”周玉明蹩着眉,看向关汉白:“你以为如何?”

  “大军压境,直扑漠城!”关汉白做了个决定。周玉明没有说话,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的崔鼎,后者正在摸着腰间金瓜锤的细瓜愣。

  一名士兵掀开帐帘走进来,将一碗用白水煮好的苦脉菜放在周玉明身旁的长案上。这苦脉菜原本应该凉拌或蘸酱吃,可眼下军中只有盐巴。

  周玉明看了眼那碗没加任何调料的苦脉菜,嘴唇一动:“崔鼎。”

  “末将在。”崔鼎上前两步立住。

  周玉明将扳指摘下,放在长案上,开口问道:“你以为如何?”

  崔鼎犹豫了片刻,回道:“末将以为,当进军。”

  “那就进军。”周玉明竖起眉,将一叶苦脉菜塞进嘴里……

  曌史载:顺德十载,三月,贤王于葛赫草原胜北燕依踄军,困敌于漠城;欲胜,忽遇大风,北燕兵到,一将力护麻努出城,北燕军退至仪燕。次月,贤王回朝。

  顺德十年,青阳四月十六日

  玉明城,玉明县,康平坊

  午初阳气炽盛敦牂

  玉明的阳光温和而暖人,阳光从密密的树叶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细不一的光柱,直直的照在院中细犬身上。

  院中坐在一名锦衣男子,他抱着熟睡的男婴,神采飞扬。

  不远处,一名女子熟练地拿起菜刀,切着案板上的咸肉。门外拴着一匹大青马,头戴金当卢,颈坠金杏叶。青马一动,那杏叶、金铃也跟着响,恰似莺啼。

  温和的阳光照在女子白皙的脖颈,显出一处狭短的伤疤。

  徐秋月伸长脖颈,望了望不远处的油锅,瞥了一眼怀抱男婴的男人,后者脸上布满笑意,正在用手指轻轻触摸孩子稚嫩的脸蛋。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指尖抵住下巴,一双美眸怔怔注视着男人。

  她虽然侍在贤王之侧,可还未得名分。不过曌帝似乎有些默许的意思,使汪白帮她换了个小院子住。

  “看够了没?”周玉明昂起头,阳光照在他头上的赤金冠上,灿灿生辉。

  “没够!”徐秋月翻了个白眼,继续忙活手上的活计。

  “一会儿崔鼎、汪白他们来了,你替我招呼下。”周玉明站起身,看着怀中的婴儿道:“我去买壶酒。”

  “小屋里就有,早就给你备好了。”徐秋月脸上布着笑,一指远处的小屋:“西域的葡萄酒,知道你爱喝,特意买来备着的。”

  “你怎么这么好呢?”周玉明凑到徐秋月身旁,不顾后者轻微的反抗,照着粉嫩的脸蛋轻啄一口。

  徐秋月剜了他一眼,却明显感受到攀在她腰上那只手厚厚的老茧。周玉明攥着绣帕,轻轻地擦拭着婴儿嘴脸流出的口水,“叫什么名字呢?”

  周玉明看了眼徐秋月身上的桃红锦衣,凑过去问道:“皇上……没给这孩子取名?”“没有。”徐秋月放下菜刀,开始烧火:“皇上让你取名字。”

  周玉明应了一声,看着怀中的男婴,满脸的笑意:“二月生的,十二地支——二月建卯,我周家这辈是玉字辈,就叫卯瑜。”

  “六哥儿!汪白来见礼了!”

  人声响起,崔鼎和汪白大刹刹地走进院内,对着周玉明行个叉手礼。汪白笑道:“六哥儿,许久不见啊。”

  徐秋月热烈地招呼着:“你们先坐,菜马上好。”

  周玉明领着两人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了,院中的那条细犬立刻站起身,朝着院子角落的阴影处走去。

  “你去北疆不在,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汪白似乎有些兴奋,一摆手:“太子爷可是将朝内掀了个底朝天……”

  他开始陈述太子这段时间以来的作为,大到不救前的削爵罢职,小到太子对众臣的掣肘,事无巨细,统统跟周玉明说了一通。

  汪白说得津津有味,描摹细节,仿佛身临其境。一旁的崔鼎和周玉明不禁眼角颤抖,心中大惊,尤其是在大理寺削爵那段,听的周玉明心惊胆战。

  光是听汪白说便能感受到太子颇为高明的驭臣之术,如果当时在现场,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汪白端着茶杯喝了口茶,道:“太子爷削的狠,但也留有余地——到底还是心软了些。”

  周玉明眯眯眼,摸了摸刚刚刮去胡子的下巴:“我大哥还真是厉害,把这帮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汪白继续道:“还不止,这阵子太子提拔了不少新官,比如大理寺里,之前的大理寺卿刘萧柏被革职查办,换成了原本的大理寺少卿何文静。”

  “嗬。”周玉明咧开嘴,笑道:“把这老王八蛋给罢了?”汪白点点头,往嘴里塞了枚五香丸:“太子爷藏了私心,再加上记仇的荥王撺掇,愣是把这老臣给罢免了。”

  “也是不冤。”崔鼎在一侧笑了笑,“穷酸书生,能顶什么大用?”周玉明没有接话,而是摸摸下巴,看向不远处忙活的徐秋月……

  顺德十年,青阳四月十九日

  玖土,玖国皇城

  玖璟城,玖璟县,皇宫

  亥末迎阳献祭

  皇宫的大殿宽广且华丽,朱红的蟠龙大柱,水乡的金丝纱帘,银鎏金的灯盏,瓷压银的宝相花纹瓶,尽现奢侈。由于香炉中燃烧的西域神香,整个大殿弥漫着一种安神香气。

  两侧的乐师们正在演奏乐曲,长案上的赤金酒樽中装满葡萄酒,两名锦衣宫女手持金玉孔雀羽扇,站在龙椅后面。

  大殿正中,一群华服舞女正在随着乐声舞蹈。

  龙椅之上,那顶通天冠,正随着《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频频晃动。

  一名身材高大的官员走上殿来,他抬眼望去,满眼都是红黄两色,殿内陈设的金器因为烛光显得格外刺眼。此人目光所扫,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压帘、金银香炉等奢靡之物,且眼神迷离。

  此人名叫陈穆子,聆国人,精通建造,为人最好奢侈之物,颇为喜爱高妙风雅。

  陈穆子极快地走到阶下,他瞄了一眼龙椅左右的两座高台,那台上立有龙凤的金玉雕像,做工精美,光彩夺目。

  “陈爱卿此来所为何事?”龙椅之上的老人开口了。

  玖帝看了眼案上的花丝镶嵌托盏,毫不犹豫的将它扔到了身后宫女的手中:“拿去让他们返工。”

  花丝镶嵌乃是细金工艺,将贵重的金银通过压条抽成发丝一般细的丝,弯曲勾勒成各种造型,镶嵌以玛瑙、翠羽和各色红蓝宝石。如此贵重的物件被玖帝随意抛掷,倒也十分符合他的身份。

  “禀陛下,永州刺史李忠夜观星象,见斗牛二星之间紫气闪烁,招观星者睹之,按地舆风水之术,于地下寻得一琼玉,实乃奇事。微臣以为,当在其地建造宫殿,以施龙气。”

  陈穆子躬下身子,两只大眼盯着脚下那两尺见方的大砖,这种大砖因其质地坚细,敲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故名金砖。

  皇家特供。

  陈穆子眼中不免射出一种炽热的光,但只是短短一瞬便熄灭。

  “若是如此……”那顶通天冠晃了晃,玖帝开口道:“就在掘出琼玉的地方建出一座宫殿,名曰‘琼台‘,由你着手监工。”

  “臣领旨。”陈穆子十分兴奋。

  玖帝扬起手,示意他近前来,陈穆子直起腰,低着头趋进御案。到了跟前,乌纱幞头低下,对着玖帝就拜。

  通天冠一晃:“朕的意思,这‘琼台‘要造的气派,以其震慑列国。”

  玖帝言简意赅,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可大了去了。

  陈穆子脑海中那根敏锐的神经立刻一抽,“以其震慑列国”——这六个字的重量远超陈穆子的想象。他立刻意识到,这件差事若是办不好,他自己人头落地都是小事。

  只怕会被株连九族。

  陈穆子头上爆出冷汗,每一颗汗滴都有黄豆大小,可在玖帝跟前,他根本不敢抬手擦汗。

  “臣谨记。”

  他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能答道“臣谨记”。

  “去吧。”玖帝对着跪在阶下的陈穆子一拂衣袖。

  “臣告退。”一直跪着的陈穆子抬起头,汗顺着眼眉落下,他快步退回殿外。

  宫中钟磬鼓乐依然演奏着,喧闹依旧。

  寻星挖玉只是个幌子,陈穆子不只是贪图金银财宝,还想要青史留名,所以他已多次暗示玖帝再造宫殿,以便满足自己多年以来的心愿。

  这就是他入玖的原因。

  玖国人富有,且爱奢侈之物,如果想要长见识,玖国国都绝对是最好的地点。这座玖璟城,就是天下财富堆积最多的城池。他内心有着勃勃贪欲,却隐忍克制,只为了厚积薄发。

  “陈穆子。”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陈穆子右眉一挑,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身后立着一名穿襕袍的官员。

  陈穆子一笑,对着官员唱喏道:“呦,原来是大理寺的赵评事,一向少见。”

  “你当然少见我。”赵评事似乎很看不上眼前的人,他没有回礼,只是揣起手道:“亲君子而远小人,说吧,你这奸佞之臣又与皇上进什么谗言了!”

  陈穆子歪了歪头,赵评事这番话可以说是句句带刺,将所有他的态度都摆在明面上了。但陈穆子却没有发作,依旧堆着笑脸。

  “我奸佞?那你们呢?平时忠义礼信挂在嘴边,实则踩在脚底,玖朝的奢侈之风不正是你们所引领的吗?”陈穆子的语气冷森森的:“满朝文武,敢问你们哪个是真心为皇上的?”

  “你……”赵评事指着他,指头微微颤抖,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沉着脸一挥手:“胡诌!我满朝文武哪个不忠于陛下?”

  “那敢问,哪位大人为皇上办事了?哪怕办了一件让皇上顺心的事。”陈穆子表现的有些愠怒了,白净面皮上的笑容不在,反而勾起嘴角,有些笑骂的意思。

  赵评事被憋住了,但内心不服,鼓着眼瞪陈穆子。

  陈穆子抬腿走到一旁:“忠心可不只是说说而已。”他乜了赵评事一言,后者攥紧了拳头,一脸铁青,却迟迟不敢发作。

  陈穆子冷哼一声,没有再理会赵评事,而是快步离去。像赵评事这种人,玖朝上比比皆是,多如牛毛,数都数不过来。他们自诩清高,实则背地里干着些龌龊事,只能抨击别人来让自己心神稍安。

  对于这种人,陈穆子只有敬而远之。他在玖国没有根基,只能依靠龙椅上的那个老人,但玖帝又还能有几年活头?

  陈穆子不敢想,但又不得不想。

  夜色很快淹没了他急匆匆的身形,一队挑着灯笼的禁军走到宫门口,开始换岗……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八日

  玖国,永州

  巳正大荒落

  偌大的空地上,数百名汉子正在为运送石料、锯断粗木。他们是周围村落的百姓、猎户,由于人手不够,一些被征收民夫用粮食和银子吸引而来。

  然而更多的,是被当地官吏绑来做工的。

  “眼看要成了,大人您看是不是该上梁了……”一名官员恭敬的立在陈穆子身旁,轻声询问。

  陈穆子竖起眉,看了眼身旁的沙盘模型,眼神一下明亮,回道:“加快进度,人数不够,就从周围村落里捉人来!”

  “喏!”那个官员急匆匆地离去。

  为了建造这“琼台”,陈穆子已经准备多年。

  他先派出人员,奔赴各地去开采名贵的木材和石料,然后运送到永州。光是准备工作,就持续了三年。

  珍贵的楠木多生长在崇山峻岭里,百姓冒险进山采木,很多人为此丢了性命,开采修建宫殿的石料,也同样很艰辛。

  可这些对陈穆子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快步走到胡床前坐下,看了眼远处劳碌的工匠们,微微合眼,想要闭目养神一会儿。

  北边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一名老工匠手一抖,一块半雕好的檀木飞檐落入了火堆中,激起的火星恰好落在他穿着草鞋的脚上。疼痛使他不自禁的想要捂脚,却不小心倒在身后一个过路的身上。

  最巧的是,身后那个过路的人捧着一盆开水,一下子全泼在旁边的骡子背上。骡子大声嘶鸣,脖子使劲儿往后仰,前蹄蹭着高的往上抬,双眼上翻,瞪得老大。鼻子里哼哼的连叫着还打着颤音,骡蹄一顿,猛然朝前重启。

  骡子开始在空地上奔驰,不时转弯,掀起极大的烟尘,同时伴随着极大的叫声。车子和工匠们纷纷闪避,引发了更多骚乱。

  周围的工匠们被骡子吓到,惊骇地发出尖啸,人头攒动,你拥我挤,一时极其混乱。

  这时从人群中冲出几十个身着皂衣的健士。他们是本地的不良,被委派来监工,防止工匠、民夫脱逃,撞上这种事,也只能是他们来稳住局面。

  一个胆大的不良抽出铁尺,一咬牙,往前奔出数步,突然伸出铁尺,顺着骡耳狠狠刺入颅中。那骡子一声哀鸣,轰然倒地,而那名不良在铁尺刺入的一瞬便松了手,闪到一旁。

  人群渐渐散去,民夫和工匠又开始去忙活手中的工作,而不良们骂骂咧咧将骡尸拖走。就在此刻,一队披甲的军士走过来。

  “娘希匹。”当头的什长骂了一声,啐出口中的薄荷叶,手中马鞭高高扬起,愤怒的喊着:“哪个混账东西把骡子惊了?”

  那个老工匠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低声道:“是我,却才走的急了些,没……”他还没说完,“啪”的一声,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该死的老东西!”什长大喝一声,手中的马鞭好似吐着信子的毒蛇,再次朝着老工匠的身上狠狠扑去。

  陈穆子抬抬眼眉,没有出手去制止,此刻,他的目光已经被另一个人吸引——不远处的工匠堆里,一个着襕袍的胖子正在拼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挤过来。

  那是玖国太子妃的姑父,扈卅。

  扈卅的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陈穆子皱起眉,想要看的真切些,可根本看不清。过了约有三个弹指,一脸谄媚的扈卅三步并两步走到陈穆子身前,将手中的卷轴一展。

  陈穆子眼前倏然一亮。

  那画上画的花偃仰得宜,而顾盼生姿,画猫用笔精细,纤毫毕至。猫谐音为耄,祝颂长寿,并以牡丹寓富贵。铜壶花器虚悬,内仅花三朵,中间绿叶渐层而上,逾于梁上,极富轻盈之趣。地上置有椭圆三足洗。

  这画笔轻,但笔触清晰,且留白不多,颇似一人手笔。

  “这是邵国三皇子的书画。”陈穆子抬头喜道。

  “好眼力。”扈卅笑着,两撇胡子一抬,躬身道:“这刘双休的字画可是有买无市,我这幅,可是废了大劲从邵宫里弄出来的。”

  “哼,这刘双休倒也是怪。”陈穆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光,撇着嘴道:“堂堂一个皇子,倒随了娘家姓。”

  扈卅干笑一声,低声道:“你是不知,邵帝素来疼爱刘双休的生母,但其母在其三岁时故去,便让他随了娘家姓。”

  陈穆子一番眼白,冲着扈卅冷笑道:“论年岁我要叫你声兄长,可这画……怕是有其他的蕴意吧?”

  扈卅嘿嘿一笑,眼中立即流露出喜色,陈穆子既然开口问,那便是应允了他要开口求的事,如此一来,一切都好说了。

  “求您救个人。”扈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对着陈穆子毕恭毕敬道:“犬子的好友,犯了些小事儿,被囚在纪州狱中……”

  陈穆子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目光如炬,逼视着扈卅道:“哦?是吗?”

  凭扈卅的身份,如果只是些小事,根本不会求到自己,更何况……还带了幅千金难求的妙笔。陈穆子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这些事。

  扈卅搓搓手,笑了笑:“他受犬子指使……杀了纪县刺史的儿子……”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全盘供出了。

  陈穆子点点头,摸了摸生出短髯的下巴,忽地笑了。

  “先生笑什么?”扈卅有些莫名其妙。

  “我是在感慨,堂堂一个刺史,竟然被人杀了,高高在上的皇戚,居然也求的上我一个佣人。这世道……哼,可真是变了啊……”陈穆子目中流露出无奈与踌躇之色。

  扈卅已经笑的脸有些木了,听了陈穆子的话,只是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陈穆子望着桌边那盏巧夺天工的琉璃灯,定定地说道:“也罢,卖兄长一个面子,我试试。”

  “那可真是多谢陈兄弟了!”扈卅大喜,当即亲自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陈穆子。他心中清楚,有了陈穆子的这句话,恰似皇上圣旨,一切都好说了。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十七日

  西蜀土,西蜀皇城

  吾鉊城,吾鉊县,皇宫

  辰万物舒伸

  五月十七日晨,南征大军惨败的消息传至京城,宫内宫外立即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皇宫的庭院里宽敞幽静,两棵苍劲的古柏耸立其中,殿台基下东西两侧各安置一对铜龟和一对铜鹤,寓意为安康延年增寿。

  西蜀帝坐在临窗的木椅上,望着西墙下九龙屏前那张宽广的龙椅,心中百感交集。

  刚刚早朝时,战报传来,所有的人都惊了,群臣在朝堂上不约而同地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号啕大哭,金殿上立即乱作一团。

  南征三十万大军,已经被南赵尽数吞并,光被俘的将士就有二十万。为了征南,耗费西蜀朝四十万两白银,而战死沙场的大将更是数不过来。

  这意味着,西蜀掏空家底以力达、昼思夜想之期盼的胜利化为泡影,且,南赵反攻之猛烈,已经让西蜀连弃数城。

  此战,西蜀无疑是元气大伤。

  而眼下,南赵的大军已经快打到皇城根下了。

  朝堂之上一片吵吵嚷嚷,大臣们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范,也忘记了身为臣子应守的礼仪和秩序。

  金殿成了市场,西蜀帝吓得脸色大变,虽是一国之君却方寸大乱,他未吐一言,只是颓然的回到殿后。

  而留在殿上的弟弟胡灵王则很窘迫,他想宣布退朝回宫却又不能,无奈之下也不顾礼仪想要夺门而逃,却被蜂拥相阻的大臣们拦截,以至于袍袖都被扯碎了。

  消息传到后宫,引来更大的混乱,后宫的女人们除了哀号痛哭就是收拾细软准备外逃。

  西蜀帝皱起了眉毛,内阁首辅刘无为以雷厉之势封锁了宫门、城门,他一面命禁军控制好内廷,又下令潜波将军薛无戾严守城门,全城戒严。

  没人明白刘无为为什么这样做,但没过一个时辰,他们便都清楚了——官员眷属们闻风而动,携金银欲逃。

  他们要往北逃,似乎此时只有逃到北方,逃到北燕才是真正的安全。

  百般思量过后,西蜀帝再次召集群臣到大殿议事。

  只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众臣没有良策可献。

  西蜀帝的目光缓缓而动,览视群臣之后,他开口道:“朕……错了,朕不该不听诸位爱卿之言,不该南伐,可事已至此,万望诸位爱卿献出良策……”

  阶下一片寂静。

  堂堂一国之君,他拉下脸来求众臣,这是何等的耻辱。他已经活了三十载,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挫败,眼下他不得不如此。

  “对于当下的局势,朕想听听诸位的高见!”见诸臣对眼下局势之对策绝口不提,西蜀帝索性又重复了一遍。

  可阶下还是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太师赵理起身说道:“乾坤危急,南赵轻骑距京城也不过三百里,若是犯进,我等无从抵挡。如今之计只有将京师北迁,退至半凤关,借以穷山天堑,或许可以反击……”

  赵理此语一出,众臣立即附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西蜀帝,仿佛只待他一声令下,众臣即立即收拾行装、带上妻儿出发。

  西蜀帝一愣,正要开口,阶下却突然响起一人的爆喝。

  “京师是国本!主张北迁者,可斩!”

  西蜀帝的目光掠过群臣,定定地盯在了内阁首辅刘无为的脸上,后者一脸愠怒,正在恶狠狠地等着却才嚷着“北迁”的赵理。

  刘无为紧皱着眉,厉声道:“天下之本在于吾鉊,如若北迁,天下震动,我西蜀,便再无抵抗之心。”

  “北迁之后都想着苟于富贵。不会再有人去奋斗,不会有人再为了西蜀的江山去拒敌于外。退北迁的一步,那口气永远也回不来。那口气没了,就再也挣不回来了!”潜波将军薛无戾也高声附和。

  太子少腹刘沪踌躇片刻,起身跪地道:“我朝还未到迁都之绝境,京师为天下根本,一动则大势去矣……”

  西蜀帝顿时感觉到稍许的安慰。

  虽然群臣中主战的人数极少,显得似乎所有人都一边倒地倾向迁都,但是西蜀帝觉得心中有底了。

  西蜀帝微微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侧立在下首的胡灵王。

  胡灵王眯眯眼,上前一步,扯开手中的皇绢,大声诵读道:

  “奉皇旨,着内阁首辅刘无为统领督守京城防务,死守吾鉊,寸步不让,绝不向南赵示弱。群臣若再言朝廷北迁者,斩!传令同波、宣年、化朝等州郡,严守防务。军中敢言北迁者,杀无赦!”

  在突如其来和前所未有的打击中,面对风雨飘摇的局势,西蜀帝没有更多的时间认真斟酌周详,只能在第一刻作出了他认为最稳妥的决断。

  哪怕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西蜀帝眼下也只能让群臣照办,因为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可大臣们却不是这么想的。

  “北迁!这是保全国本最好的办法!”赵理突然爆喝道。

  “放肆!”西蜀帝大怒,一把将龙案上的参茶打翻在地。

  大臣堆里再次变得一片混乱,嘈杂的人声足以让西蜀帝的耳朵发聩,直到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沉闷的响声,然后大殿上突然安静了。

  刘无为提着一把滴着鲜血的顺刀,满身血污。

  一向整洁的大殿上突然多了片血污,一具人首分离的尸体躺在血泊中。

  “主张北迁者!杀无赦!”刘无为举起顺刀,大喝道。

  西蜀帝干笑一声,缓缓站起身,退回殿后……

  顺德十年,五月十八日

  西蜀皇城,吾鉊城,吾鉊县

  未初日中而昃

  载满贵重宝物及绣花绸锦的十辆马车悄悄出了吾鉊城,是西蜀帝命人去拜诣南赵将军,请求他们车驾南还。

  西蜀帝此举无疑是缓兵之计,他一方面奉上珠宝派使臣和谈,另一方面又命人加紧京城及边关的防务,并从北方征调将士固防。

  与此同时,南赵将军赵瀚之正是春风得意,酣畅淋漓。

  在歼灭数十万西蜀精锐军队之后,南赵便雄心大振,欲进一步攻略西蜀南方各战略重镇,以图一鼓作气将西蜀王朝吞没。

  而吾鉊城内,阴云笼罩。

  所有的官员都在忙碌,城门上的军士们仔细的望着远方,从吾鉊城往各州、郡、县去的飞骑足有上百,个个手持皇旨,个个都是百里加急。

  吾鉊城中的百姓们乱了,可兵卒和官员们还没乱。在刘无为的严治下,一切想要出逃的计划都成为了泡影。

  吾鉊城北门的守备军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斩杀欲要出逃的官员、士兵高达七十人。

  好在死的都是一些小官,对刘无为的安排没有什么太大影响,但即便如此,吾鉊也还是岌岌可危。

  吾鉊城中缺兵少箭,城中守备军、禁军的人数根本不足以抵挡南赵的大军,让刘无为心急如焚。

  而大殿上的西蜀帝则更是焦急,他拿着一根小狼毫,再次在黄绢上写下“朕命”二字,可又失了主张。

  朝中能用的官员、将军,能派上用场的都被他指使上去了,可他仍觉得远远不够。

  阶下的木桌上面摆着一杯白玉金盖碗泡的金银花茶,盖碗被轻轻掀起放在旁边的黄地白里的瓷碟子上,薛无戾对着那杯黄白相间的金银花茶汤怔怔地发着呆。

  “皇上,实在是没人可用了。”薛无戾思虑再三,缓缓开口道。

  啪!

  一只白玉茶碗被丢到地上,摔的粉碎。西蜀帝立在案前,愤怒的将手中的那根小狼毫折断。

  “我西蜀,难不成就要亡于朕手中了吗?”西蜀帝望着殿顶,满脸惆怅,一行热泪从眼角落下。

  薛无戾没有吱声,而是木纳地看向茶碗。慢慢的,茶碗上方不再升腾出徐徐的热气,那舒展开来的花朵也不那么鲜亮莹润了。

  薛无戾望着茶汤愣了半天的神儿,到底也没有喝的意思。

  大敌当前,西蜀顷刻之间就要成为齑粉,就算是琼浆玉液,谁又能喝的下呢?

  “来人!朕要沐浴更衣!”西蜀帝仿佛猛然惊醒。

  薛无戾一愣,旋即把目光从那汪黄白相间的茶汤中收了回来。

  他疑惑的看向西蜀帝,眼下这时局,他还有心情洗澡?薛无戾心中暗暗奇怪,西蜀帝面上依旧沉静温和,可眉眼中的忧色仍在,两行泪痕挂在俊俏的脸上,显得他格外憔悴。

  “朕要自缢,以向先帝请罪……”西蜀帝的嘴唇微微颤抖,嘴角挂上一丝诡异的笑。

  薛无戾心中一震,立刻跪倒在地,对着西蜀帝叩头道:“皇上万万不可!江山社稷离不开您啊!”

  他以头触地,声响惊心,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然滴血淤青,“皇上!不可啊!”

  “朕在,这江山也要易手了!”西蜀帝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这西蜀的江山早已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了,从他出生的那天起,他就从没想过当皇帝。

  想的这三十年的委屈与心酸,西蜀帝再次泪流满面,他一抽嘴角,喃喃道:“与其当个亡国之君,不如我去找先帝谢罪来的痛快……”

  摇曳的烛火中,映出了他的一事无成和殚精竭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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