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两岸杀声震天,曌军渐渐形成合围之势,将北燕军围在中央。战马的马蹄趟水踩土,两岸的草地早已被踏成烂泥,无数尸体横在草原上,然而战争并未结束。
顺德十年,青阳三月二日
葛赫草原,格儿河
午正午敦牂
一队扛着蓝色三角旗的轻骑转过山坳,旗帜上绣的狼图腾格外鲜明,他们是麻努格儿的亲卫,原本在三里之外扎营,听见杀喊声,急急忙忙地前来支援。
“将军!末将掩护你杀出去!”一名身着皮甲的小将驱马冲到麻努格儿跟前,急迫地喊道。
与曌军之战,确实唐突。麻努格儿原本只是想要羞辱周玉明几句,不曾想那山坡后面全是曌军,一声令下杀了出来,又有骑兵抄后路,晓是这个身经百战的将领也失了方寸。
麻努格儿顾不得掸眼窝里的土,将手中的弯刀抛下,弯腰从草地上拾起一根长矛,对那小将喊道:“快突围!”
那名小将一抖缰绳,驱马朝着一处山坡猛冲,麻努格儿领着百余骑跟着他,逢人便杀,几乎就要冲出曌军的包围了。
就在这个档口,周玉明领着五十名精锐重骑兵猛追过去,口中大喊:“麻努格儿!留下人头与我!”
战场上一片混乱,彩旗迷眼,杀喊声不绝于耳。麻努格儿从未如此害怕过不远处追杀他的周玉明。原以为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没想到打仗这么厉害,竟然直捣黄龙。
他回头看看,却见到周玉明手持一柄棹刀,领着几十名重骑正在紧紧跟着他。
“麻努格儿!降了吧!”周玉明大喊着,用力抽了马臀一鞭。他的骑术颇为高明,那匹碧骢驹的马蹄一顿,旋即向上纵越,跳过两名滚在地上厮杀的士兵。
前方的麻努格儿冷冷一笑,什么都没说,但那孤狼一般的凶悍独眼,让周玉明一阵心悸。
嗖!
一道破空之声突然响起,周玉明似乎是有感应的把头一低,果然,一枝长箭擦着凤翅盔飞过。
好箭法!
周玉明心中一惊,随后一手持刀,一手往下一摆,正好摘下马鞍上悬的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对着前方扣动悬刀。
咻的一声,弩箭飞了出去,在一个弹指内跨越了十几步,钉在了麻努格儿坐骑的右侧。
那马发出一声哀鸣,前蹄一软,跪在地上。麻努格儿一下子从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几个滚。
周玉明大喜过望,正要冲上去,却听到弓弦响,他连忙伏低,却不料一枝箭射在他的肩吞上。力道之强劲,几乎将肩吞穿透。
周玉明心中一惊,举目望去,只见一将抬弓连射。
那人双手脱缰,连振弓弦,逼的周玉明连忙驱马躲避。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弹指间,麻努格儿夺了匹马,扬鞭而去……
顺德十年,青阳三月二日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午日正
太子宫
铅灰色的天空,云层沉重而缓慢地向南移动,太子站在殿外,仰望着神秘而变化无常的苍穹默默不语。
一阵寒风袭来,太子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双肩,太子妃立刻走过来,将一袭绿锦团绣龙狐皮裘轻轻披在他的身上。
太子笑了一声,对她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去找一趟李桂国。”
“是赵枞的事?”太子妃轻声问道。
周玉喆眼睛一闭,算是默认。太子妃拍拍他的肩膀:“早点回来。”太子点点头,快步走向远处的宫门。
他才刚刚走到议殿的宫门处,便听见身后粗声粗气地喊“太子爷”。
“太子爷!太子爷!”
太子一挑眉,转过身去,却见到一个穿着襕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此人名叫李桂国,今载五十有六,在本朝是特进光禄大夫、左都督、昭国公,也算是曌帝信的过的人,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
“哦,是昭国公啊。”太子换上一副笑脸,对着李桂国行个礼,问道:“这冷天,昭国公可要多穿点啊,不要受了寒。”
李桂国呵呵一笑,连忙回礼道:“太子爷最近心事重重,是因为东瓯王赵枞吧。”
赵枞是前朝右相赵广云的次子,世袭了他爹的爵位,在本朝做礼部尚书兼伏灵将军。平时在家做个闲散王爷、不问朝政也就罢了,可这位爷愣是雁过拔毛,没少贪。
“微臣也猜出个一二了,您是为了赵枞贪受的事儿。”李桂国笑了起来。
“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胖身子臃肿,细眉大眼,厚嘴唇,一眼看去极是忠厚朴拙,可仔细一看决是佞臣之象。臣明白,太子您老早就想治他了。”
太子干笑一声:“哼,本朝三不准,御膳房的小炒,叶三川的折子,还有你李桂国的嘴,那可是出了名的没准。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是为何?”李桂国有些不解。
太子的步伐一滞,犀利的目光扫在李桂国的脸上:“昨日你能与他称兄弟,今日你也能对他下杀手。对于你这样的人,我得防着些啊。”
锋芒毕露!
李桂国嘴角一抽,没想到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设防,更没想到周玉喆会冒出这么句话来。
他原以为太子多少还会和他维持住面上的关系,没想到太子直接把话挑明。
太子似乎一直在笑,目光缓缓从李桂国的脸上移开:“我可以把这事儿交给你去办,但是你必须要办的滴水不漏,而且……还要看看故去右相的脸面呢。”
太子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李桂国最多也只能将赵枞办成个圈禁或是减少俸禄,决不能杀头。
“哎,我还得叮嘱你一句。”太子眯着眼看向李桂国,嘴角微微带着点笑意:“朝堂上有些人可以没有,但有些人又不能没有,你可明白?”
李桂国怎么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这朝中的众人都不是善类,而太子一直在用一部分官员压制一些重臣,对那些位高权重之士形成掣肘,驭臣之术了的。
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朝廷上的人,没了一个就得有一个人上去补那个空职。
有些人是百年不遇的良才,有些人是制衡多方的人精,还有些根基深厚根本拔不动,这些人,若是没了可就真没有了。
对于这些人,太子想的很周到,与他们贪的那点钱和权相比,他们能够给曌国产生的价值更大。李桂国可以适当的削减他们的俸禄、职位,但绝不能让他们脱离朝廷。
李桂国点点头,对太子拱手道:“太子爷放心,老臣绝对将这些事办的妥当。”
“这些事由你出面还是有些不妥。”太子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桃树,思索片刻,开口道:“大理寺少卿何文静主审,你坐镇。”
雾蓬蓬的桃花在树上有些过于拥挤了,连脚下的青砖都浅浅似有一层粉,他抬头看到更高远幽静的打殿,在妩媚的桃花颜色里端坐着,于是就缓缓的吁出一口气,悲欢莫名。
他又想了想,一转眼睛,对李桂国吩咐道:“主要对赵枞及其朋党开审,要起一个敲山震虎的作用。孤再重申一遍,赵枞不能死,至于他的那些朋党……没什么用的就砍了吧。”
李桂国唱个喏,道:“老臣领旨。”
“等会儿。”太子挠挠眉毛,似乎又有些犹豫:“着燕州总兵李九江,赐他便宜行事之权,与你等共审赵枞一案。”
李桂国心中一惊,李九江原本官拜平夷将军、世袭曹国公,可由于赵枞在曌帝面前参了他一本,被贬为燕州总兵。
这次太子办赵枞把他叫上,多少存了些让他雪耻的心思,而那特赐的“便宜行事之权”,就直接将“李九江可以对赵枞如何如何”的意思摆在明面上。
李桂国望了眼太子冷峻的侧脸,再次行礼道:“老臣领旨。”
顺德十年,青阳三月三日
玉明城,玉明县,大理寺
巳正大荒落
“哎!我说何文静,有屁快点放行不行啊?爷还等着回家吃酒呢!”
大殿正中站着一群身着华服的汉子们,他们年龄最大的有五十多岁,最小的只有二十出头。却才嚷的,是宣威军都尉赵不一。
“再等一会儿。”殿正中坐的中年人看了看殿角的水漏:“再过一刻他们不来,就是有要紧事,我们干我们的。”
“哼!何文静,你别打哑迷了!有什么要紧事快说了罢!”赵不一再次开口道:“老子还等着回府喝酒呢!”
殿中的中年人一瞪眼,正要发作,一侧的青年却抢先开口道:“赵都尉,今夜不当值?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赵不一被噎住了,他看了眼青年腰间那把骇人的御赐宝刀,畏畏缩缩地咽了口唾沫,回道:“汪将军说笑了。”
对于这个华妃外甥,他赵不一就是再胆大也不敢造次,况且汪白说的有理,夜中当值再喝酒,那他是真不想要脑袋了。
随着赵不一吃了一瘪,殿内再次热闹起来。
这殿内三十多个武将文臣,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还穿着铁甲,将朱雀盔撂在茶几上,托着下巴歪着听人说笑。
一侧坐的潮州总兵刘高翰满脸通红,指手划脚地说得唾沫四溅:“想发财不一定要靠打仗。门道有的是!”
飞骑尉武尧就坐在刘高翰身边,笑得眯缝着眼,扯着嗓门道:“什么门道?快说说,爷们穷的尿尿都不骚了!快说说看!”
“开钱庄,造饭馆。”刘高翰眯着眼,顺手端起案上的茶杯:“眼下这时节,要是在玉明开个饭馆,只消一月,包你赚的盆满钵满。银子不够,大家伙凑凑,攒起一个饭馆,到时候分钱。”
他胡诌白咧地想要骗钱,笑的众人前仰后合,却也有笨的,那潮州副将何思源从怀里掏出一块马鞍银子,“啪”地往案上一砸:
“总兵!咱跟你伙着做!咱不求别的,到时候分咱红利就行!”
众人听了不禁哄然大笑,武尧一挑蚕眉,拉住何思源,讥讽道:“你个傻子,听他放屁?他巴不得咱们给他送银子呢!”
“不过他说的还真对。”赵不一端着茶碗笑道:“这年月,在玉明卖古楼子的,一年都能赚不少。”
“不管怎么说,爷是穷的尿血了。”一名武威军的偏将叹息道。
一个圆脸参将歪歪头,笑呵呵道:“久闻赵大人家中藏着金山,借兄弟些买些田产行不?”
赵不一一撇嘴,满脸通红,忙不迭地回道:“这是谁造的谣?我家里可是清贫无比,就连逢年请客都得卖些东西!”
“这点我能作证。”一个偏将笑道:“我那次去他家,家里卖的就剩床了!”
他这句话,惹得众人大笑。赵不一涨红了脸,杯中的茶水都溅出来,却又碍于同僚的情面,只能陪笑。
他正要说话,却一眼瞥见李桂国和李九江一前一后进来,顿时大殿上一下子沉寂下来。
“各位久候了!”李桂国笑着扫视众人一眼,自嘲地说道:“刚还有说有笑的,我一来怎么就不吭声了?看来我就是个丧门神了。”
他把手一让,又道:“九江,你请坐那边。中间那里给太子爷留着,他要来就坐那里。”
李九江点点头,泰然自若地坐了。众人方回过神来,纷纷起身行礼,在这位杀人如麻的总兵面前,即便是征东将军罗玖龙、赵不一这些骄悍的老军务,也变得规矩起来,不敢放肆了。
“二位可算来了。”何文静立刻欠身行礼,而一侧的汪白却还坐在椅子上,简单地对李桂国做个叉手礼,算是见礼。
李桂国略一皱眉,可对于这个骄横的皇亲国戚也不能说什么。于是他将脸对准何文静,笑盈盈道:“嗬嗬嗬……嗯,何少卿,有劳了。”
“哎。”何文静立即还口道:“为太子殿下做事,哪里有什么劳不劳的。”
“哎!我说,有什么话快点说了罢!”赵不一再次扯着嗓门喊道,只不过这次他的声音有些发虚,不如之前那么中气十足。
李桂国一皱眉,怒目扫了一眼人堆,却发现东瓯王、礼部尚书兼伏灵将军赵枞没在,便开口询问道:“东瓯王何在?”
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虽然都没说话,但李桂国能看出来,那沉默中暗藏着骚乱,平静中蕴藏着狂暴。
过了约有两个弹指,终于有人回话了:“东瓯王因病告假。”
李桂国皱起眉,看来,想把这个异姓王扳倒还不是个易事,这次他不来若是还惩处这些将领,怕是会打草惊蛇。
于是他转过身,对着一身戎服的李九江递了个眼神,后者正在玩着蹀躞带的带尾,看见李桂国的眼神,摸了摸放着腰间的弯柄短刀上:“来人!去把东瓯王请来!”
“不必了!”脚步声响起,一名略带儒雅的男子走上殿来,声音响亮:“爷来了。”
李九江的手从带銙上转到刀柄,摩挲着那已出了包浆的木柄,他竖起两根眉,瞪起豹眼。
操他娘的。
李九江不禁在心中咒骂了一句,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相对于他,李桂国要热情的多——他一个箭步蹿到了赵枞的面前。
“哈哈哈,呃……东瓯王,一向少见。”李桂国热烈地招呼着,尽管谁都能看出来那是客套。
赵枞冲着李桂国挤出一个笑脸,干巴巴地问道:“不知昭国公传唤,是为何事?”他的余光扫到不远处的汪白,又道:“连汪将军都来了。”
汪白嘴角一抽,垂下头,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站在何文静身旁,手仍搭在刀柄上。
“今日……不是老夫想要叫你们来,而是太子叫你们来。”李桂国开始把自己往外择,殊不知这自以为是的聪明,得罪了另一位大人物:“你们干的事……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
“昭国公!劳烦把话说明白些,我们这些粗人听不懂啊!”赵不一再次开嗓。
李桂国橐橐地踱着步子,语气沉甸甸地,“大道理不去讲它。小道理叫‘无债一身轻’。”
众人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话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他们这些将领都没有明白李桂国的话中话。
可莫名其妙不等于置若罔闻。
李桂国干咳一声:“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差使不讨好儿。老夫也知道,如今我怕是个人憎狗嫌的人。但诸君不妨设身处地想想,谁会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但太子偏偏选老夫办差……”
“从大小道理到我的苦衷,压根儿说,就俩字,银子。”
李桂国的目光炯炯有神:“这东西赈灾要用,积粮要用,平抑米价要用,百官棒禄要用,朝廷差使要用——你们都是将领,打仗更要用!国家万一有事,给你们欠条当饷,你们说成不成?你们贪的东西,不在少数……”
李桂国眯缝起眼:“……所以请大家来计议,眼下能还多少,把底子澄一澄。若是当真还不起,太子爷说了,也不能逼大家脱裤子卖当不是?”
这么侃侃款款一席话,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这些人原本打定主意,听李桂国大发雷霆,把事情弄僵,然后闹到曌帝那里,听曌帝的发落。
谁也没想到这个老油条心平气和,慢条斯理把事情讲得井井有条,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愣了少时,赵枞干咳一声开腔了。他虽生的五短身材,却心思玲珑,这群人全拿他当主心骨。
“昭国公。”赵枞皮笑肉不笑,心中早已将李桂国的八辈问候了一遍:“大理小理我们都明白,可这脏水……您不能往我们身上泼不是?”
“什……”李桂国一开始得意洋洋,却不料赵枞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赵枞干咳一声,看了一眼身后的赵不一,后者立即起身,高喝道:“昭国公!我敬你年岁大,德高望重,可你如此行事却是不妥了!”
“就是啊!李大人,我们没贪墨,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飞骑尉武尧也站起身开始喊。
眼看着局面即将陷入混乱,何文静抄起惊堂木,在案上疯狂地砸了几下,这才维持住片刻的安静。
“你们若是不服,写个折子放这儿,一体奏明圣上。圣上免了你的,是你的造化,圣上若是砍了你的脑袋,也是你活该——你们说如何?”
何文静趁着众人看向自己的片刻快语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你们心里都清楚,这折子若是真到皇上那里……哼,你们怕是还不如现在罢!”
这一席话顿时让下面安静了下来,但仅仅只有一个弹指,怒骂声又响起了:“老子没贪墨,告到天王老子那里也不怕!”
是何思源,他此时满脸通红,正在声嘶力竭地吼着。
“放肆!”何文静猛的一拍方案,厉声骂道:“尔等若是不怕,那便去找皇上诉苦去!你看皇上可是我们这般对你?”
“何文静!我操.你妈!”赵不一跳着脚骂道:“你他妈一个贫农出身,不过是得了太子爷的势,这里哪里轮到你说话!”
何文静气的浑身打颤,立即还口道:“他妈的!老子再不济也是堂堂玉明县的大理寺少卿,这里还容不得你放肆!你一个小小的都尉,敢来骂我?”
眼看着局势要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一直沉默的李九江开口了:“别他娘这副熊样子,丧家犬似的!骂甚?你们若是没做那些事,怎会如此!”
“放肆!反了你们了!”
一道厉喝响起,众人回头看时,却是太子领着一班宽袍大袖的文臣们走上殿来。
赵枞撇撇嘴,一抹胡子,领头行礼道:“见过太子爷。”
太子竖着眉,冷冽地目光扫过人群,厉声道:“刚才是哪个混账在此叫骂啊?”
一旁的李桂国立即回道:“是宣威军都尉赵不一,还有大理寺少卿何文静。”
“不错,我骂了……”赵不一有些不甘,愤愤道。
“好,不错,你有种。”太子点点头,脸上布着笑。可突然,他转过身,飞起一脚,将赵不一踢出数步开外。
“给我把他俩拖下去!重打二十杖!再拖回来!”太子盯着赵枞,咆哮着下达命令。
大殿里很安静,没有人敢对这个怒火中烧的太子发布意见,他们都怕惹火上身。
四名不良走上来,将何文静和赵不一拖出大殿,其中一个不良按按腰间的铁尺,狠狠瞪了赵不一一眼。
太子的目光在人群中扫着,时不时在几个人的身上停顿了一下,而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几乎都低下了头,甚至还有两个偏将打了个哆嗦。
“叫你们来,是不想把事情做绝。把你们这些年贪的东西都吐出来,你们便还是本职,这也算是朝廷给你们的宽恕了。”太子沉声说道。
“太子爷,您这话说的,我们哪里贪墨了?”刘高翰叫起穷来:“您要不信,只管抄我的家,值钱家伙全充公,我要皱皱眉头,不是爹生娘养的。”
太子微微皱起眉,瞪着这个理直气壮的潮州总兵,冷声道:“孤已经给你们这个台阶了,既然你们不要,那便别怪孤不留情面了——李九江!”
一侧立着的李九江立即上前一步,对着太子行了个叉手礼:“臣在!”
“着你带大理寺暂驻虎贲、龙武二军,按名册抄家!”
“臣领命!”李九江高喝一声,立即冲出大殿。
与此同时,一侧的东瓯王赵枞厉声大叫:“放肆!我看谁敢!”
太子轻笑一声,当即喝道:“孤是太子!是监国!你说孤敢不敢!”
赵枞懵了,谁也没想到太子如此雷厉风行,趁曌帝在后宫享乐……不!不对!
赵枞脑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他突然想明白了,曌帝根本不是去后宫享乐,他是……他是在布局!
曌帝是在下一盘大棋!
曌帝是要将平日里不方便应对的那些大臣借太子之手尽数惩戒,杀的杀,贬的贬。之前的李文兴只是一个开始,而他们却没有惊觉,依旧醉生梦死。
贪墨的这些大官们多半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前朝随曌帝起兵将士的后代,要么是朝廷离不开的大人物,曌帝碍于情面,不忍心下死手。
于是,太子爷成了监国。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妙招,太子爷既被历练了,又将朝廷里的这帮人狠狠整治一遍,杀杀这些王侯将相的威风,以儆效尤。让其他人做什么事之前都想想他们都下场。
赵枞哆嗦了,他还抱有一丝侥幸,也许自己的推断是错误的!曌帝就只是单纯的休息一阵。
想到这儿,他有些结巴的喊道:“爷是世袭爵位!皇上亲赐的爵位!爷今天就告诉你,就凭你周玉喆……奈何不得爷!”
“他妈的!老子还砍不动你的头了!”太子勃然大怒,“唰”地拔出汪白腰间的刀。那是一把双锋刀,刀锋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孤宰了你!”
“太子!不可啊!”
“太子爷!”
午初阳气炽盛敦牂
两旁的文臣武将们立即上前拦住他,飞骑勋武尧更是着急,伸出五指,牢牢抓住刀锋,生怕太子爷一刀把赵枞给劈了。
“汪白!把赵枞给我拖出去打二十廷杖!告诉皇上!老子要削赵枞的爵!”太子爷用力把一侧抱腿的大臣甩开,挥舞着双锋刀大喊着。
汪白眯起眼,看了眼外面立着的侍卫,回禀道:“太子爷,这儿是大理寺,没有廷杖。”
“那就拿大棒!选上几根大棒子!给孤打!”
“喏!”汪白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赵枞擞出大殿。
与此同时,那些大臣将领也松开了手。他们瞪着太子那张冷峻的脸后退了几步,在这个档口,他们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太子爷,那银子……我们尽量凑凑。”一名偏将悄声道。
一侧穿着铁甲的都尉扶了扶头上的渤海盔,也附和道:“是是是,不日便交上去。”
太子冷笑一声,没有说话,而这时殿外的惨叫声显得格外尖锐,就好像刀剑互相摩擦的声音一样,令人牙酸。
“在这玉明城里,你们贪财!贪权!”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太子缓缓开口了:“孤不能忍,也忍不了!”
“记得孤刚刚随父皇起兵时,大家都还年轻,那时我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哀和帝。父皇灭了哀和帝,孤以为最大的敌人是菁国。现如今菁国已不足为惧,可孤这才明白,大曌的敌人不在外面!”
太子的目光炯炯有神,恶狠狠地盯着众臣,怒斥道:“而是在这朝堂之上!就在孤的骨肉兄弟和大臣们当中!想想吧,哀和才死了几年啊?都忘啦!”
“孤知道,你们当中,有些是父皇的老友,有些是随父皇征战多年的部下,还有些曾是父皇的死敌……你们是孤的叔伯、孤的兄弟。裁撤、杀头。父皇不忍,我更不忍。”
太子长舒了一口气,盯着众臣道:“孤思来想去,只有四个字——敲山震虎,今日,孤就是要给你们个警告——看看他们!”
太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殿外,众臣顺着指头看去,却见赵枞、赵不一、何文静三人还在挨打,惨叫之声犹如裂帛。
“记!”太子突然开口,一旁的李桂国连忙抓过毛笔,在谱上记。
“东瓯王赵枞,多年以来,骄横跋扈,肆意妄为,贪朝中银饷无数,收受其贿无计,罪大恶极,理应杀头。但孤念其父情面,免其死,夺其职,削其爵,即日起改为东戾王,俸禄去其六,圈禁家中。”
“宣威军都尉赵不一,在任期间,克扣军士粮饷,受贿无计,乘凶辱骂当朝大理寺少卿,现判斩首,以儆效尤。”
太子转过头看着众人,冷笑道:“孤给你们两个选择,一、尽其家资,补亏空,少些也无妨,孤会酌情处理。二、你们继续这样,孤也不能怎样,无非就是和那二人一样,撤职、杀头。”
“孤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太子一甩手,快步走出殿外,他刚刚走出大殿便听到身后响起“闷雷”——那些人炸锅似的喊起来。
“今日之事……不过权计。”他冷笑着对自己说。
午正午
玉明城,玉明县,东瓯王府
东瓯王府地处城郭东南角,离皇城、东西二市以及珠明楼等繁华之所不远。而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两侧的小贩很多,街道格外拥挤,令李九江等人的速度大大降低。
“大理寺做事,闪开!”李九江将一名挡在他面前采买的佣人推开。
太子爷的令是按名册抄家,李九江此刻心中激动无比,迫不及待地想要抄了赵枞的家,一想到这儿,他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大人,到了。”身后的一名虎贲军士兵小声提醒道。
李九江一愣,旋即抬头向上一看,正看见那烫金的四个大字——东瓯王府。
李九江眉头一皱,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对着身后的士兵们一摆手:“上!”
身后的士兵们立即上前,当头那个士兵一脚把门踢开,身后的士兵们紧跟上他,成两列鱼贯而入,同时大喝道:
“奉太子旨意,查抄赵枞府!”
李九江在他们后面跟进来,站在院子中央,高叫道:“所有人都出来!奉太子旨,大理寺抄家啦!”
周围的士兵们排成两列站住,没有再向内院中走——只是按名册抄家,万一太子爷又把赵枞赦免了呢?他们可得罪不起赵枞。
王府的布局并无稀奇,过了照壁即是一处平檐中堂,与东西两个厢房有回廊绕接。
回廊曲折蜿蜒,恰好围成一处空庭。中间搁着的几个花架子上爬满了葡萄藤。墙角土中还有数丛牡丹,此时还不到花期,只有光秃秃的枝干。
李九江眯眯眼,站在庭院正中,等待赵枞服中的人出来。可一帮人傻等了一个弹指左右,仍没有一个人走到庭院中。
“大人,您看这……”龙武军的一个什长问道。
李九江皱起蚕眉,一瞪豹眼,下令道:“奉太子旨,进府抄家!”
他决定再往里走走看,便踏上回廊,拔出腰间的长刀,带头大刹刹往里冲,那些士兵们相视一眼,也跟上他的步伐。
这条回廊绕到正堂后头,深入一片桃林,林木掩映之间,似有一座二层木阁。
忽然走在最前的李九江耸耸鼻子,闻到一股极细微的脂粉香气——可见刚刚有女人经过,而且时辰绝不会长。那么,人呢?
李九江眯起眼,有些狐疑地向四周看看,却一无所获。他准备往前再走走,却突然感觉头顶生风。他反应极快,就地一矮身形,尽力躲过攻击。
“咚——”耳后传来一声轻响,李九江连忙回头看去,却见一根长箭嵌在了身后的木柱上。
“戒备!”身后的什长立即下令。
士兵们已极快地速度形成一个圆形,将没穿甲胄的李九江护在中央,防止他被冷箭所伤。而就在此刻,一群手持利刃的汉子从周围冲了过来。
刚才真是险到毫颠,倘若李九江反应再慢上一毫,就要被这长箭穿透头颅。
李九江愣了,他没想到赵枞府里还会藏着这一帮死士,而且这些人所配备的武器,完全就是军中所用的横刀和雁翎刀。
虽然之前赵枞对他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但李九江不是赵枞那样的人。他不想伤及无辜,便开口喝道:“放下刀剑!饶尔不死!”
后面的士兵们也跟着喊道:“弃械!弃械!”
这些士兵们出来的仓促,没有带寸弩和弓箭,只是一人一把环首刀,有几个刚要交班的拿了根长枪。因此,他们并不能很快地破局,只能暂且稳住这些人的心神。
想让这些人弃械投降,恐怕是痴人说梦。果然,和李九江所想的一样,其中领头的那个高喝一声,挥舞着横刀冲来。
“王八蛋!杀!”李九江大骂一声,对着士兵们下令,同时轮着长刀扑向一名汉子。
李九江像摔跤似的,一把薅住那人衣袖,然后用刀柄重重撞在他的后脑勺上,胳膊狠狠勒了那人脖子。那家伙的脖子猝然被夹,拼命挣扎,李九江反手一扭,轻松拗断对方脖子。
可就在这时,一个光膀子的人冲过来,抱着李九江在地上滚了三圈,滚掉了李九江手中的长刀,然后趁势抡拳打来。
李九江抬腿一蹬,将那人踢开。这些人战法破绽百出,一看就是街头上的小混混,相信这些士兵们很快就能解决。李九江松了口气,一把将那人按倒。
那人还要挣扎,李九江用手扯起他的头发,狠狠地朝地板上撞去。猛烈的撞击让那人眼冒金星,鼻孔磕出两道鲜血来,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很快华贵的柏木地板上出现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污。
周围的士兵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一刀一个,挨个将这些人砍翻。他们身穿铁甲,不惧刀剑,自然没有李九江那样的顾虑,所以不到短短一柱香的时间,便将这些人尽数剿灭。
李九江手上的鲜血糊了一片,他甩甩手,捡起地上的长刀,再度对着士兵们下令:“愣着干什么?抄家!”
说罢,他拎着长刀走向阁楼正厅,身后的士兵们没有犹豫,紧紧跟着他的步伐。要走到正门口还有一片桃林,李九江皱皱眉,大步踩进林子里。
桃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却开满了米粒般大小的花苞。这些花苞还没有完全绽放,似乎是什么异域品种,又或许是木龄未到。
李九江啐了口唾沫,心里升起一阵快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身后的士兵们没有异议,跟着他一路冲到正门口。
走到正门口之后,李九江一脚踢开大门,立即听到刺耳的尖叫声,令人忍不住要捂耳朵,李九江强忍着不适,冲着里面因为惊慌缩在一起的女眷们喊道:“奉旨,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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