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露出鱼肚白,城门口上的卫兵正在换岗,薄雾正席卷着城中,而城中已然有不少人一夜未眠。他们有的惊恐,有的惋惜,有的担心,有的无暇顾及……
顺德九年,朱明八月一日
菁土,菁国京城
诀安城,诀安县,安坊
午初阳气炽盛敦牂
菁京的街头人流量极大,无数穿着锦衣的大夫、富商在街头采买。每日城头的兽旗一升,城外的各国商贩便会拥入城中,便是刚与菁休战的曌国,来的商贩也有五万之众。
尽管菁国极力克制各国商贩的人数,但每日来的人数也依旧不减,菁国白花花的银子全流到他国去了。
周玉明走在街头,行步如飞。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个戾气极重的年轻人。此人叫刘白,是戍边三年的老兵,有百步穿杨的射技。
“六哥儿,咱这是去哪儿啊?”刘白边问边加快了步伐,他发现周玉明的脚程极快,许是行伍里的一些人也不如他。
“安静坊玖辞铺。”周玉明简短的回答,脚上速度依旧不减。
安静坊玖辞铺乃是个专供女子面药口脂的铺子。铺子里都是玖国贩来的秘制养容药膏,效果奇佳,在诀安城的贵妇圈相当有名,铺主是个玖国人,算得上是大富商。
而去年三月,这个富商密投了曌国,铺子也成了曌探、暗桩的碰头或休息地点。
刘白立即明白了周玉明的意思,他们才来诀安城,人生地不熟,还是得靠多年在此的暗桩、探子帮忙。
周玉明望望周围行走的人群,随口问道:“崔鼎呢?”“哦,他去城门口找马贩子买马了。”刘白将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道:“咱们的兵器……”
“低声!”周玉明轻声怒喝一句,他看看周围的人群:“到了玖辞铺再说。”刘白点点头,跟上他的步伐。
玖辞铺在安静坊西南角二街口的北侧曲巷内,需要拐一个弯,恰好可以挡住外街的喧嚣和视线。——这对暗桩、探子来说是绝妙的藏身地点。
坊内墙壁都是用糯米煮成糊,再加上泥沙砌的,照曌国坊内的椒香粉墙差的远了。一入坊内先看见的就是写着“玖辞”二字的大匾。
此时来客不多,只有十几个身披各色帔帛的女子,她们正在铺中挑选香料和胭脂。
周玉明信步走向一侧铺着粉绫的长架,拿起一瓶香粉看看,又放下,再拿起一枚香丸在手里把玩着,时不时放在鼻下嗅嗅。
伙计一见进门的居然是个男人,呆愣了一下,便走到后面屋中去叫女婢,那婢女缓步凑上前来,对周玉明款款道:“公子可是给家中的内人买香?”
婢女的声音明朗清越,还带着一丝轻微的胡音。周玉明略显无礼地多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要见你老板龙鸣。”
那婢女微微有些吃惊,但脸上很快地用笑容掩饰过了:“公子说笑了,这铺主是是玖国人,叫……”
“绝鸣子规啼。”
听见周玉明的这句诗,婢女脸上的笑容一僵,对道:“复啼鸣啾啾。”周玉明略一挑眉,道:“前面带路吧。”
婢女极快的转过身,看看那些来采买的女子们,将周玉明和刘白引向屋后,周玉明时不时摸向腰间的赑屃敲棒,大剌剌地朝后面走去。
铺后是一个开间大院,一名穿紫色胡服的中原人正躺在羊毛毡毯,他腰间别着把弯刀,手上把玩着一块青玉。
中庭一个美貌歌姬正坐在毯子上弹着琵琶,周玉明略通音律,听出这是时下流行的《春莺啼》。他们一走进来,那歌姬登时住了手,不再弹。
那中原人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的青玉:“阁下是……?”
“娘家来的。”周玉明亮出那两根赑屃敲棒,然后示意刘白把院门关上。
那中原人立即从毡毯爬起来,他对周玉明作个揖,低声道:“小人大曌暗探龙鸣,曾任戍边兵十年,现今助贤王爷共图……”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不再望下说去。
周玉明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这俩女的也是暗探?”龙鸣当即回道:“是。”
周玉明点点头,示意那歌姬继续弹,转头对龙鸣道:“给我拨一家香铺,另外这几日带我走遍诀安城,还有,兵器和铠甲要怎么运进城里?”
龙鸣略加思索,便回道:“我们在坊内有暗道,能通到城外,到时候能运进来。”“暗道入口在哪儿?”周玉明问道。
“城东的菀香铺。”
“那间铺子我要了。”周玉明盘坐在那张羊毛毡毯上,解下腰间的水囊:“这段时间来你这儿的兄弟有多少?”
他故意将来人含糊一下,好让龙鸣自己在心中琢磨琢磨此事的分量,他要是伶俐,便不会在两个官不大的女人面前废话。
龙鸣眼睛骨碌一转,自肚里寻思清楚,便答道:“有五十一人了。”回答的同时还将那块青玉放在他手中。
“都在那间香铺里,王爷可凭这玉表明身份。”
周玉明点点头,看样子这龙鸣还算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将青玉收在腰间,拍拍龙鸣的肩膀:“走了。”
龙鸣连忙站起来要送,而跟着周玉明的刘白却摆摆手,言外之意就是让他干好自己的事儿,跟他没关系的事情不用掺和。龙鸣会意,便停住脚,回到了那张羊毛毡毯上。
周玉明走出数步,又想起了什么,便折了回来,对龙鸣问道:“最近你有没有和突厥人打过交道?”
龙鸣对这个问题有点诧异,不过很干脆地答道:“没有!”
“那你听过最近有什么商家和突厥人接触吗?”
“没有。突厥人?别说在诀安城,就是在他们老家都多久没看见了。”
突厥早在五十年前突然一蹶不振,紧接着被北燕国大肆屠戮,残余的突厥部落在哀和十五年后也分崩离析,只剩下几个小部族在草原上时反时归。至于留在各国的突厥人,已完全归化。
除了俘虏、使节和赴京朝觐的酋长们,各国不闻突厥之名已经许多年了。可这次,周玉明却在诀安城内见到了突厥人,而且至少有三十号人。
“怪了。”周玉明咂咂舌,道:“可今天我在城门口见着突厥人了,而且人数不少,都带着弯刀。”
龙鸣一笑:“王爷莫不是看花了眼?”
“一个我看花了,那三十来号人我也能看花眼?把你的人叫过来问问,也许他们知道。”周玉明皱起眉毛,吩咐道。
龙鸣只得吩咐伙计们过来,挨个询问有无和突厥人有接触,结果自然都是否。可直到最后,周玉明将要放弃的时候,那个歌姬开口了。
“我见过……”歌姬怯生生地开口道:“今日……我在城门口见到一个熟人,他现在是突厥人的向导……”
“他们现在何处?”周玉明望向歌姬的那双狐媚眼。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这些突厥人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歌姬蜷缩着双腿,道:“我那个熟人要我帮他们找找落脚的地方,但我没答应,他们就往纪菇坊方向去了。”
“王爷,咱们现在去?”龙鸣不失时机的问道。
“没用。”周玉明一撇嘴,摇摇头:“早惊了。”他指的不是突厥人,而是菁国的各方实力,大理寺、菁帝的亲卫以及不良、武侯都不是吃素的,这时候恐怕早就惊觉了。
这突厥人来菁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但如果被周玉明碰见,也许会利用他们干些事情。只不过现今这种情况……还是独善其身为妙。
“你那朋友长什么样?”
午正阴阳交相
诀安县,纪菇坊
纪菇坊不大,而且坊中多数都是存货物的仓库,每日来往的人数不超过五百,在这冷清的坊内想找一群被波斯人领着的突厥蛮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龙鸣走在周玉明和刘白身前引路,他们七拐八拐,才到坊内偏中心的位置,便看见一个瘦削的波斯人走进仓库。
这波斯人穿着一件椎罗紫的宽袖长袍,头戴一块红色的大头巾,吸引周玉明等人注意的正是那块红色头巾。
波斯人的步伐不快,他慢悠悠地走进仓库,正要关门,却被一双大手将门打开。
“什么人?”那波斯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菁话问道。
龙鸣手上微微用力,将那扇木门彻底打开:“我家主子有话跟你说。”波斯人有些吃惊,便看向他们之中唯一像头头的周玉明。
周玉明很直接,面无表情的对着波斯人一拱手:“劳烦尊驾,有事请教。”
波斯人没有慌乱,而是伸出右手,慢条斯理地顺着嘴角的胡须滑动。周玉明盯着波斯人的白脸,问道:“你跟那伙突厥人来菁是要干什么?”
“做买卖。”波斯人答了一句,然后扯下腰间的钱袋:“你什么都不知道。”
周玉明走上前去,作势要接。波斯人微微一笑,可他笑意还没消失,就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把障刀架到了脖子上。
别说那波斯人,就连刘白也是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周玉明会和波斯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不到居然上来就动了狠手。
刘白“唰”地抽出佩剑,却不加干涉,站在一旁傻看。
这时一群手持弯刀的突厥人冲进来,刘白手中的宝剑一横,厉声道:“都给我站开!”那群突厥人一愣,果然不敢上前了。
周玉明的声音变得阴冷:“你们来菁,目的是什么!”
“你敢动我一下,就等着被他们剁成肉泥吧!”波斯人恼羞成怒,大声喊道。
周玉明垂下头,把刀口挪开一点,厉声道:“我是曌人,是来和你们谈买卖的,只不过这买卖是否谈成,要取决于你们来菁是干什么。”波斯人听出他话中的杀机,眼神在数息中变了几变。
“你到底要问什么?”
周玉明放下横在波斯人喉咙上的障刀,重复道:“你们来菁的目的。”波斯人望望周围的突厥人,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杀菁帝。”
这句话犹如一块重石,狠狠砸在周玉明心头,他随即问道:“真的?”“信不信由你。”波斯人答道。
“为什么要杀菁帝?”周玉明瞪着波斯人的眼睛问道。波斯人脸上越发狰狞:“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周玉明退后一步,望着周围的突厥人道:“实话好教你知,爷爷我要生擒菁帝,你们最好别挡我路,不然菁廷彻查,那可是泼天大祸。”
波斯人这才明白,为何这个青年办事如此急吼吼的,原来还有这一层因果。他舔舔嘴唇,换了一副关切的表情:“这事儿……用不用我们帮忙?”
周玉明请笑一声,冷冷道:“你们不是要杀菁帝吗?道不同不相与谋。”言罢,他急撤步要走,那波斯人却扯住周玉明的袍角:“请避退左右。”
波斯人见他有些疑虑,便又开口道:“请公子入屋内一叙。”周玉明回头对龙鸣、刘白吩咐道:“屋外等候,我去去就来。”
波斯人对周围持刀而立的突厥人们使个眼色,那些突厥人有些迟疑但也乖乖将弯刀收回刀鞘。波斯人换上一张笑脸,对周玉明道:“在下比詹,请多指教。”
周玉明眯眯眼道:“闲话少说,前面带路。”比詹一撇嘴,抬腿走向仓库尽头的那间屋子,周玉明没有迟疑紧随其后。
比詹的步伐变得有些轻快,他推开屋子的木门,道:“你们谈吧。”周玉明迟疑了一下,向屋内看去,只见屋内端坐着三名突厥人,两男一女,皆锦袍辫发。
“什么人?”一个穿翻领胡服、腰系蹀躞带的男子问道。周玉明将障刀别在腰间系的蹀躞带上,拱手道:“大曌六皇子,贤王周玉明。”
他看见那男子右耳穿孔,佩戴耳环,更加确信他们是突厥人。
而一旁有着高挺鼻梁的突厥女子问道:“大曌皇子,来此何干?”“联手。”周玉明回答了一句,便大摇大摆地坐在他们之间。
之前提问的男子对周玉明格外感兴趣,他伸出手,想要给这个浑身没有几两肉的青年点颜色看看。
谁知周玉明反应极快,一把拨开突厥人的粗手,将他按在桌子上,同时手上寒光一闪,障刀离突厥男子的眼睛只差半毫。
“我只跟你们的头儿说话。”
周玉明望向另外一个突厥男子问道:“你是他们的头儿?”突厥男子显然听不懂中原话,便急切的与女子开始交流。
但女子只是微微一扬手,用不太流利的曌话对周玉明道:“我是,你先放了努吉儿。”周玉明冷笑一声:“别逗了,那么多突厥人会认你当头儿?”
突厥女子有些恼怒,对周玉明解释道:“我,是塔塔尔部落的公主,叶户安。”
周玉明恍然大悟,“塔塔尔”又名“鞑靼”,于顺德八年被菁国几乎剿灭,如果这女子真是塔塔尔部落的公主,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为什么要和我们联手?”叶户安问道。
周玉明松开抓着努吉儿衣领的手,将障刀收入刀鞘:“你们要杀菁帝,我要擒菁帝,反正这老头子早晚要死,不如到了曌国让你杀了他。”
他坐回座位,无理的打量着叶户安,虽然大曌从来不以血统而论,玉明城汉胡混杂,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员多的是。即使是朝廷的属员里,也颇有几个精通算学、熟知行商的胡吏。不过夷夏之防这种论调,总会有人偶尔在心里嘀咕。
叶户安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是侧过脸,与两个突厥男子用突厥话交谈。周玉明没有介意,而是从蹀躞带上解下水囊,猛灌了两口。
“你要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努吉儿用中原话问道。
周玉明将水囊系回腰间,思索片刻答道:“我也有一帮子兄弟,你要是不嫌弃,后日子末,在城东的菀香铺后院相议。”
他说完便站起身,抬腿就走。而屋子里的突厥人没有什么表示,而是看着他走出仓库。
周玉明等人离开纪菇坊,在小巷口对面的一处旗幌下站定,对龙鸣道:“你记下刚才仓库内所有突厥人的面孔了么?”
龙鸣微微点点头。
周玉明搓搓手指道:“你仔细盯着纪菇坊前后门,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来,让你署的暗探或者暗桩缀上去,看他们去了哪儿,记下去的地点。”
周玉明是在敲山震虎。刚才那么一闹,突厥人必然心中惊骇,如果他们在诀安城还有自己人,必定会赶紧去提醒。这样一来,只消盯住纪菇坊里的突厥人,便可知道他们的大致情况。
朱明八月三日
诀安城,诀安县,菀香铺
子末未央困敦
天上星星闪烁,一阵阵凉风驱散了白天的余热,各坊一片寂静。菁国与曌国不同,除了各节以外,每月都有几天宵禁,从戌正时开始,约到丑时二刻结束。
铺子里寂静无比,周玉明一个人端坐在桌前。如他所想,突厥人在诀安城中“举目无亲”。
龙鸣在坊前等了一日,突厥人和那个比詹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甚至没有出过仓库,除了几个突厥人偶尔在仓库门口通通风外,根本看不见人影。
周玉明从腰间摸出薄荷叶,顺势放进嘴里。
而与菀香铺一墙之隔的突厥人,此刻却陷入了犹豫。
所以的突厥人都来了,他们腰别弯刀、骨朵,一脸蛮相,正贴在菀香铺的后院土墙上。
“努吉儿,你觉得周玉明这个人怎么样?”叶户安突然发问。
努吉儿此刻正在望着他的弯刀出神,被叶户安一问,愣了一下,然后便厌恶地一合眼:“不怎么地,虽然没有浪荡气,但是总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
“你若知道他的来历,就不会这么说了。”
叶户安一挑眉毛,道:“曌国六皇子,亲临战场数十次。江波口一战,为破菁人攻城之势,亲率一百轻骑出城死战,后被俘,但又侥幸脱逃。悸江战,仅用一千五百人,在短短数个时辰内拿下悸江,这是何等的骁勇。”
努吉儿眉角微微颤抖,这两仗决然都是死战,江波口那次就相当于是送死,能做出这种事儿的人——绝对是疯子!
“所以曌帝派他来擒菁帝,绝不是不可能的事。”叶户安眼中寒芒一闪,望向努吉儿道:“我们还是要再和他碰一碰。”
叶户安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给周玉明一个下马威。
努吉儿皱起眉,对身后的突厥人打个唿哨,那些突厥人各解其意,纷纷拔出腰间的弯刀,翻墙头跳进院里,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终身难忘。
数十名壮汉正坐在院子里,他们个个身穿铁甲,有的手持双锤、横刀,有的拿着枣阳槊、长柄斧,更有甚者,竟然手搦陌刀!
相比之下,他们这伙子身穿胡服、皮衣的突厥人,已经不能用寒酸来形容了。
以游牧为生的突厥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们所在的部落,冶铁技术极差,甚至连弯刀都造不出几口,铁锅香料全是靠在各国买卖。
“原来,曌军是这样的。”叶户安喃喃一句,可没等她过多感慨,一个拿横刀的汉子用刀尖一指屋内:“还愣着干什么?王爷在屋里,难不成要让我家王爷候着你!”
叶户安打了个哆嗦,连忙让众人收起弯刀,她快步走进屋内,望着周玉明纳头便拜:“求王爷助我!”
叶户安本来想让她手下的突厥人给周玉明一个下马威,可没想到周玉明和她的想法一样,只不过一方是吃不饱饭的蛮子,一方是装备精良、久经沙场的士兵。
这次她给周玉明磕个头,也许两家合一家,真的能从深宫之中,将菁帝生擒。
可已经过了数息,周玉明仍旧无动于衷,没有要把她扶起来的意思,只是吐出一句“领教了?”
叶户安眼角一抽,忍着气,厉声道:“领教了!”
“既然领教了,那就起来吧。”周玉明端起茶碗,他挑挑眉,问道:“你们打算怎么杀菁帝?”
“……呃。”叶户安脸上一红,站起身。来菁一日有余,她想着杀菁帝,可却没有想出任何一种可以杀了菁帝的方法。而反观周玉明,擒菁帝比杀菁帝要难上百倍,不知他上怎么想的。
“不知周兄想要怎么下手?”叶户安有些谄媚地问道。“嗯……”周玉明一摆手:“甭套近乎,现在是我在问你。”
叶户安叹了口气,扣着手道:“没有想到,不知如何下手。”周玉明冷笑一声,讥讽之意不言于表。
他将灯剔亮了些,指指门外道:“我这帮兄弟,有五十来号,原定于灯节或岁除动手,你挑个日子,大家都好做准备。”
“这些都是什么人?”叶户安有意问了一嘴,而周玉明则立即答道:“符离。”
符离是个突厥名词,转为曌话就是狼。叶户安一愣,没想到周玉明竟然会懂突厥语。
周玉明见她愣了,便笑道:“怎么听不懂?那就不叫符离,叫附离、附邻、步离、佛狸、播里、蒲犂、波黎、勃律。”
叶户安暗暗吃惊,她这次明白了,周玉明绝对不仅仅只会一句半句的突厥话。之前她耍小聪明,跟下面的人用突厥语交谈,周玉明听了全程!
周玉明晃晃脑袋,笑道:“在你们突厥语里叫“符离”,在我们曌话里叫“当路君”。话说,你们这伙子“符离”还是抽空多学学中原话吧,说的菁话还带着一股子突厥味儿。”
“你们打算怎么动手?”叶户安再次发问。周玉明伸出三根指头,他将指头在叶户安面前晃一晃,道:“自你进门起,问了我三个问题,没有一句问在点上。”
叶户安眼角一抽,面前这个六皇子真够难对付的。却才问门外的都是什么人,他用“符离”转开话题,现在问怎么动手,他又开始躲。总之就是不让自己清楚他的计划。
周玉明抬起手掌,猛然在虚空一抓:“只有最危险的家伙,才能完成最艰巨的任务。你们也够危险,但跟外面那些人比,哼。”
他冷笑一声,“还差的远。”
叶户安心头一紧,却不知为什么,但总是有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周玉明捻捻手指,开口道:“岁除动手,详细的计划以后再说,管好你的人,别出去乱讲,以后就在这里碰头。”
叶户安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她撇撇嘴,站起身快步走出门外。
丑初一刻赤奋若
“咚”崔鼎打开门,然后又极快地关上,对周玉明急声道:“你要的细犬来了,下面正在运着一应物什。”
周玉明从椅子上立起来,缓声问道:“狗呢?”“门外。”“领我去看。”周玉明说完,将门打开,缓步走出去。
梅名字正在院内,遛狗。
那是一条长吻滑条,滑条就是短毛细犬,这狗从头部到身体,到四肢,都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浑身白毛。这狗跑起来矫健有力,梅名字紧紧攥住绳子,生怕它窜出去。
“头如梭,腰如弓,尾似箭,四个蹄子一盘蒜。照你意思挑的。”崔鼎望着那狗,对周玉明道。
周玉明矮下身子去摸那狗的脑袋,随口问道:“这狗是借来的吗?”崔鼎一撇嘴,道:“汪白弄来的,你觉得可能是借的吗?”
“哈。”周玉明笑了一声:“是他脾气。”
为了“借”出这条狗,可是生出了不少事儿。
宣徽院建在西城最南端的纽仕坊,又在城根下建了个狗坊,专为宫中豢养玩赏犬和苑猎犬。
梅名字上门商借时,狗坊的掌监一口拒绝,他们属于内侍省,根本不在乎梅名字这种小都尉的脸色。
本来梅名字有点怕得罪内宦,但汪白下了死命令,必须借着狗,要不就让周玉明拿他当狗使。
梅名字是软硬兼施,可那个混蛋内宦就是不通融。最后汪白不耐烦地站出来,把掌监暴打了一顿,硬是抢走了一条短毛猎犬。这从未见过的粗暴行事风格,给梅名字吓了一跳。
那个掌监,扬言要告他们两个劫夺宫产。结果汪白报出名号,得知他是华妃外甥后,那个掌监就像霜打的茄子,再不敢啰嗦。
这条猎犬被带来诀安城的目的就一个,为了给他们示警。周玉明希望等他们行动或劫持菁帝出逃时,这条猎犬能多帮助他们。
“这能有用吗?”梅名字扯着引绳问道。周玉明伸手搂住猎犬脖子,尽力安抚细犬的情绪:“狗性最诚,不会偷懒耍滑,也不会谎言邀功。你跟它处好了,它绝对会真心帮你。”
周玉明支起身子,拍拍崔鼎的肩膀:“走,下去看看。”
菀香铺的下面就是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其中一个入口在院子正中的梅花树下。
这个树设置的极为巧妙,它被种在木打的花盆里,可这花盆被浮土沙砾掩埋,自上而看谁也发现不了。想要打开,只能手握梅树,连树带盆一起提出来。
而另一个入口设置的更为精巧,它被设置在一道夹壁墙中,夹壁墙在房间的另外一端,用一张《春晓踏花》挡住,墙壁后是一个漆黑的洞口,可容一人猫腰通行。
周玉明走进屋内,从壁上取下一根白蜡点燃,借着昏暗的烛光钻进夹壁墙,崔鼎紧随其后。
洞口不大,周玉明和崔鼎攥着袍角,矮身子前行。洞中漆黑无比,两人只能靠那微弱的烛光前行。这密道不算宽阔,拐弯却不少。而且不是一条路到底,岔路极多,但都通往城外。
“他妈的!修都修了,就不能把密道修宽敞点!”周玉明矮着身子向前走了几百步,便蹲下休息。
崔鼎擦擦头上的汗,此时正是朱明时分,洞里又闷热无比,晓是不爱出汗的崔鼎也挥汗如雨,再看前面的周玉明,前后襟都透了。
“这密道不好刨,能修成此等规格的密道已算得上是顶尖了。”崔鼎抿抿嘴道:“别牢骚了,东西都运完了,你自己要爬的。”
周玉明从腰带里翻出两颗五香丸,扔给崔鼎一颗,自己嚼着丸儿向前走去。崔鼎擦擦快要滑落到眼睛的汗珠,起身跟上周玉明。
两人又往前行了数百步,正当周玉明又要停下来休息时,他看到前头投射下来的月光。他又超前快走几步,终于到了出口,那是个垂直向上的竖井。
竖井从上面降下来一条用麻绳和竹子做成的软梯,周玉明咽了口唾沫,吹灭蜡烛,手脚并用顺梯子爬上去。当他从出口探出头来,脑袋冷不防撞到一具辘轳上。
这出口被曌国的密探伪装成了枯井,从上面看辘轳床阑一应俱全,就是井底枯了,打不出水。
周玉明爬出井口,坐在一旁的砖石上,一双眼快速环视四周,却发现周围什么都没有——这是郊外。
菁国京郊不知名地
丑正寒气屈曲赤奋若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人气也喘不过来。四周粗壮的大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
从密道的距离和方向考虑,周玉明大概判断出来,这里是诀安城郊外的陈家村附近,周玉明喘了口气,将崔鼎从井里拉出来。
“水。”周玉明对躺在地上的崔鼎喊了一声,崔鼎慢吞吞地从腰间扯下水囊,递给周玉明。
周玉明猛灌了一口水,然后看着周围叹气道:“不行啊,这么远,还得猫着腰,走走停停,万一老头带不出来怎么办?”
“那就就地宰了。”崔鼎一摆手,说了句愣话。“去!”周玉明踢了崔鼎一脚,“净瞎说。”
崔鼎摆摆手,一抹头上的汗:“这是夏天,密道里又闷又热,自然走不了多久就要歇息。咱们动手时是在岁除,那时候冰天雪地,自然要比现在快。”
周玉明点点头,望向周围的杂草道:“你想的细致,但我到现在还没有想好怎么入宫、出宫。”他收回目光,看向崔鼎,问道:“你有什么好招没?”
“得了吧。”崔鼎咽了口唾沫,夺过周玉明手中的水囊:“你六哥儿都没招了,还问我?”
周玉明抬手擦擦头上的细汗,叹了口气,“现如今我也无法了,绑皇上,亘古也没有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勇者!”崔鼎朝着夜空竖了个大拇指。
“滚。”
周玉明啐出口中的五香丸,叹息着站起身,他望着周围荒草,轻声诵道:“岁除,岁除,血洗菁宫。琉璃柱上飞溅血,黄金梁上着箭簇。四方使节皆奔逃,列国大夫尽掩面。手脚快的捡得命去,脚程慢的死于阶上。直搅得天地心惊,方擒得老翁回乡。”
“好词。”崔鼎支起身子拍巴掌道:“好诗好诗,不愧是六皇子,贤王爷。”
“回去吧,回去吧。”周玉明摆摆手,道:“回去煮宵夜吃。”崔鼎从地上爬起来,点了点头,“这破洞,我要是腰得病了,全赖他!”
“别牢骚,就是再牢骚你也得钻。”周玉明脑子里突然一凉,嘀咕道:“对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极快地爬下井里,钻进密道。两人猫着腰向前行进了约一刻,再无路了,周玉明伸手一推,将那幅《春晓踏花》推开。
他顾不得掸掉身上的土,低着头疾步走出屋外,却恰好一个人往屋里进,两人撞个满怀。周玉明正要恼怒,对面却传来一道略显惊讶的声音。
“周玉明?”
周玉明抬头看去,却见面前的青年白面无须,身长七尺,腰别横刀,眉眼处带着几分面善。
“杨泽?”周玉明试探着问道。杨泽笑道:“就是我,他们说来人是你,我还不信。”
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周玉明连忙将他带到一旁,悄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找死啊你?一但露馅,就全完了!”
杨泽摆摆手,立刻截口道:“可不是我自己要来找你,而是何大人让我来的。”
“何大人?”周玉明反问一句,却又立刻领会,这何大人除了何烨熠再无他人。“他又有何事?”
杨泽微微一笑,转头问道:“来诀安数日,可曾想到入宫之计?”周玉明一听此言,双目精光大射:“别藏着掖着了,快讲快讲。”
“何烨熠这招是真厉害。”杨泽低声道:“他能将你带来的人安插进守宫的禁军里,而且不用他自己出面,再有,你们的人有的是顶替,有的是当新招的进去。”
杨泽眯眯眼,看向周玉明:“何烨熠建议你们岁除时再动手,到时候让你们走乾坤街,一路直冲入皇宫。”
乾坤街是一条宽阔恢宏的南北通衢大道,乃是天子御道,老百姓只能沿指定的七个路口横穿,不能越线,也不许快跑。
周玉明眯起眼,略带迟疑地道:“乾坤街可是菁帝御道啊……”杨泽冷笑一声,用手背拍拍周玉明的胸膛:“你都要绑菁帝了,还在乎什么御道不御道?”
“说的也是。”周玉明挠挠眉毛道:“接着说接着说。”
杨泽道:“走乾坤街,过玉桥,即刻直至西直门,何烨熠到时候会把自西直门起所有的禁军,都换成你们的人,到时候你们就可以直至菁帝宴饮的满玉楼,再然后……”杨泽轻声一笑,“就不用我说了吧?”
周玉明一眯眼,回头问道:“那……我们该怎么退?”
“怎么退?”杨泽一敲周玉明的肩膀,打趣道:“你是不是上战场的时候让邵人的战船撞傻了?皇帝老儿在手,那不是想怎么退,就怎么退?”
“这种事儿还得是你。”周玉明不禁大笑起来:“如果进行顺利的话,我想当天就可以将菁帝劫出诀安城三十里。”
杨泽抬手捏捏鼻梁,笑道:“吹吧你就。”周玉明搭上杨泽的肩膀:“今儿别走了,我让他们摆桌酒,咱俩不醉不归。”
“不行不行。”杨泽摆摆手,“我得赶紧回去跟何烨熠说一声,改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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