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狂吹,雪花狠狠地砸到地下。一队士兵带着三名锦袍青年穿过人群,他们身穿金甲,盔戴雉尾,一看就是守备皇宫的宣威军。队末走着一名虬髯大汉,而队前那名穿银甲提陌刀的将军,让他讳莫如深。
顺德八年腊月四日
玉明城,玉明县,大理寺
亥初人定
“杀——”
周围的杀喊声愈来愈大,他缓缓直起身子,身上的山文甲已布满鲜血,上面几道刀痕彰显着这是一场苦战……
周玉明猛然醒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边疆的战场上,而是在玉明县大理寺的死牢之内。枷锁牢牢锁着自己的脖颈和双手,连从梦中惊醒都动弹不得。
“嘿。”一旁躺着的煌王举起双臂,幸灾乐祸道:“他们没给我上枷。”周玉明翻了个白眼,道:“一群王八蛋,那萧川竟然能调动宣威军。”
“你以为?”周玉兴支起身,道:“萧川、徐勇信可是父皇心腹,仗刀将军。萧川带云龙军,徐勇信带风虎军,两人可持令调宣威、武威、文威三军。”
周玉明合合眼,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枷锁的沉重,他喘了口气,道:“徐勇信在父皇未反时就见过,但这萧川……我在宴上见是头一次。”
煌王挠挠眉毛,沉吟片刻,道:“旧朝永安元年,邵国与旧朝交战,平西军精锐尽数前往中原,只留下万余兵士镇守。战后,国力大减,再也无法控制西域。永安十一年,聆国趁机攻占闵西长廊,切断西域同旧朝的联系,至此平西孤悬西域。”
周玉明点点头,道:“此事我知道。”周玉兴道:“驻守西域的平西军,甚至连旧朝改换都不知道。永安十三年四月,平西军小队突破重围到达玉明,所有人都以为西域早已丢失,他们却告之,平西将士依旧在苦苦坚守,为国尽忠!满朝文武皆怅然落泪。”
周玉兴喘了口粗气,他的嗓子好像被堵住了,他缓声道:“又过了十三年,平西军使者借道回纥,长途跋涉再次来到玉明,震惊不已的哀和帝,口述一道封赏:所有官兵将帅,连升七级!然而,感动虽感动,旧朝却没有派出一个援军。远在平西的将士也无法享受这份殊荣,留给他们的,只有等不到援军的浴血奋战。”
“同年,平西北庭都护府遭吐蕃攻袭,大都护李源忠竭力死战,没于阵中,都护府7千军全部战死,自此西域只剩下平西都护府。又是十三年后,平西四镇最后一处根据地,琚兹。城外,是满天黄沙,和望不到尽头的胡骑。”
“此时,距与邵之战已过去42年,从前威震西域的平西铁军早已白发苍苍。”
周玉兴抿抿干裂的嘴唇道:“最后一任大都护郭薪,率领一群须发皆白的将士,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全军壮烈殉国。也许,平西将士坚守西域42年的信念,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看一眼玉明。”
煌王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在九年前,也就是哀和二十七年,哀和帝下了最后一道旨意,让在离西域平西城池最近的军队,派一支十人小队,去给那些死守的将士们送饷。”
“萧川就是送饷队的其中一个。”
九年前
哀和二十七年十月
西域漠北某地
一支折断的大旗插在沙坡上,沾上黄沙的旗帜被风吹地烈烈作响,它的周边布满了死尸。
这些尸体口鼻中满是黄沙,几匹战马在大旗旁盘旋行走,它们似乎是刚才的沙暴中唯一幸存的生物。
突然,大旗旁的一个沙包动了动,紧接着,一只带着臂鞲的手伸出黄沙,一具“死尸”从沙中爬了出来。
“死尸”身穿铁甲,头戴银盔,从兜鍪上的圆顶和铁甲上的挂牌可以看出,他是镇西军,名叫萧川。
萧川跌坐在沙丘上,啐出一口带着黄沙的唾沫,他挖挖耳朵,想要掏出里面的沙粒,他喊道:“还有活的吗!”
话音未落,远处的沙坡发出“噗”的一声响,紧接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兵手脚并用,爬出沙坡。老兵从沙中刨出一顶铁盔,他胸前的吊牌写着一行小字:伍长祁心远。
刚刚坐下的萧川急忙滑下沙丘,狂奔着跑向远处两匹的战马,在大漠中没有马,他们根本不可能将军饷送到琚兹。
那个老兵没有理萧川,而是开始扒拉地上的尸体,八具尸体,没有一个给他回应。祁心远颓废了,他原以为会有几个命大的家伙活下来,谁知道八字都不硬。
他低下头捡起一把长矛,这时,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咳嗽了两声,然后从地上坐起,他边咳嗽边骂,“他妈的徐斌呢!他怎么带的路!该死!”
“尸体”抹抹脸上的黄沙,勉强睁开眼睛。祁心远拍拍他的肩膀,道:“死了,就剩你我和萧川了。”
“尸体”一愣,急忙从地上站起身,他胸前的木牌上写着:弩兵孙俊贤。
远处的萧川牵着两匹战马,艰难的往回走。祁心远瞥了眼远处的沙坡,从黄沙里拽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他解开袋子上的牛筋绳,露出里面的铜钱,喜道:“还在!快点把其他钱袋也刨出来!”
孙俊贤一歪嘴,从身旁的黄沙里挒出两袋,道:“尘暴来之前不是在正中间吗?往这边刨。”他摸摸腰间,确定横刀还在,便开始往外面刨死尸和粮袋。
萧川把两匹战马牵到祁心远身旁,道:“我们离琚兹还有多远?”祁心远把两袋军饷放在马背上,摇摇头,“不知道。”
不远处的孙俊贤扔过一把横刀,“没准会遇敌,咱仨得一人一把长枪。”萧川从一旁黄沙中摸出把陌刀,祁心远看见,道:“这小子,可会捡了。”
萧川擦擦刀柄,道:“老头儿,我又不是头一天参军,用不着说了。”
祁心远没有再答话,他脱下身上的厚扎甲和披膊——他老了,如果总是穿着厚重的扎甲,很有可能在大漠里脱水而死。
紧接着,他就开始不停的在黄沙中摸索。
孙俊贤又从黄沙中拎出两袋钱,他从死人身上抽下一根勒甲带,边嘀咕边将两袋钱系在一起,“苏爷,别怪兄弟,你死都死了,黄泉路上你也不差这根绳儿。”
祁心远数数钱袋,一共三十五袋,他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然后对孙俊贤吼道:“把水囊、粮袋也带上!”
孙俊贤翻了个白眼,他被方才的尘暴折腾的脚软筋麻,他一屁股坐在沙坡上,用手指去掏耳朵里的沙子。
萧川拎出一个被黄沙半埋的粮袋,他打开袋口,发现里面是胡饼和肉干。他望望远处的黄线,喃喃道:“举目望之,尽是黄沙。”
“行了。”孙俊贤在一旁刻薄道:“都什么样了,还惦记赋诗呢。”这时趴在沙丘上的祁心远一摆手,然后滑下沙丘,躺在地上装死。
萧川和孙俊贤都明白什么意思,于是往沙里一钻半睁着眼观察。无一刻,一个中年男人从沙丘的那头探出头来。
他的动作极快,手臂一撑,出溜下沙坡,快步跑到一个粮袋旁,他急匆匆地打开粮袋,发现是吃的,便摸出个胡饼叼在嘴里,然后开始看马背上的钱袋。
祁心远的眼角一抽,“噌”的拔出腰间的障刀,一脚踹翻那个男人,然后骑在他身上,障刀只对他的咽喉。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那个男人手里还攥着半张胡饼,他哆嗦着,“我就是捡口吃的。”
祁心远的障刀缓缓撤开,萧川和孙俊贤也从沙中站了起来,随着他们的起立,那些黄沙分开流,流下铁甲。
“什么名?”祁心远还没放过他。
男人急声道:“李盂。”
祁心远缓缓从他的身上站起来,把障刀收回刀鞘,道:“镇西军左骑四营伍长,祁心远。”
萧川眯眯眼,拾起地上的陌刀。一旁孙俊贤捡了根长枪,道:“赶紧走吧,此地不可久留。一会儿遇敌可就完了。”
祁心远回过头,对两人使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他们缓缓走过去,将那人一跤撂倒,用绳绑了。他们的人数太少了,这个白送上来的壮丁可不能放过……
一个时辰后
没有一丝云,太阳就那么高悬着,烤着地上的四人两骑。
“军爷,你们背这么多钱是要干什么去啊?”李盂的双手被捆住,身上背着三袋钱,而祁心远三人也一人一袋,剩下钱袋、粮袋全都放在马背上。
李盂见没人理他,又回头道:“好多年没见自己人的兵了,敢问军爷,是不是我们的军马要回来了?”
还是死一片的寂静,没人说的好,但是他们都知道,整个西域,只剩琚兹一座孤城了。
萧川头皮发麻,他不由得张口吸气,却被风吹来的黄沙呛到嗓子。他咳嗽几声,抬头望向远处的地平线。
孙俊贤解下腰间的水囊,他不敢大口的喝,只是润润嗓子——天知道他们还要在大漠里转多长时间。
李盂还是那样,自顾自的问,可没人回答他。每个人都不知前路究竟是什么,但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信念却支撑着他们,让他们坚定的要把军饷送到琚兹。
祁心远眯眯眼,他好像看到远处出现了几个黑点,慢慢的那几个黑点越来越大,他慌忙吼道:“御敌!”
三人迅速摘下肩上的钱袋,萧川一马当先,手挺陌刀站在最前面,孙俊贤和祁心远一左一右,手持长枪策应,成一个三角阵型,一整套动作仿佛已经排练的上百遍,流利异常。
李盂慌了,他甚至不知道该站在哪里,祁心远扔过一把障刀,喊道:“割了绳子,拎长枪御敌!”
远处的黑点近了,是身着皮甲,手持弯刀的胡骑,他们的铠甲被黄沙蒙住,看不出是哪国军队,但他们都知道,这些胡人不会放过自己。
胡骑离的越来越近,萧川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挺在身前的陌刀刀尖闪着寒芒。一骑来的近了,马背上的胡人抡圆了弯刀,想要削下萧川的脑袋。
萧川侧身一躲,双手将陌刀一带,顺势砍断了战马马腿,那胡人跌下马,还没来的急反应,便被祁心远挺枪刺死。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两人配合得亲密无间,就像已演练过千百次似的。
孙俊贤那边将枪挺在身前,等着胡人再来冲阵,可剩下的三骑胡人却立在沙坡上,不再冲锋,却又不离开。
萧川有些疑惑,照常理这些游骑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便会撤走,可眼下这局面是……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那三骑胡骑身后缓缓出现了更多的“光点”,老兵们都知道,这些“光点”不是别的,而是铁盔被太阳照射的反光。
萧川心中一沉,那些“光点”少说也有十个,这不是游骑,而是大队胡骑的斥候!
他慌忙转头看向祁心远,他惊讶的发现祁心远还是那么镇定,祁心远紧紧的握着长枪,枪尖直指远处的胡骑。
“扔下钱跑吧!”李盂哆嗦着,他喊道:“你们这是要钱不要命啊!那你们就那么喜欢钱啊!”
一侧的孙俊贤斜了一眼李盂,道:“一会儿,你趁乱跑吧。”李盂咽了口唾沫,哆嗦着拔出马背上的横刀,反问道:“我能跑到哪儿去?”
他说的没错,他顶多跑出数十步,然后就会被胡人的轻骑赶上,刺向他后心的不是长矛,就是弯刀。
祁心远望着不远处胡骑,回头看看马背上的钱袋,怒喝一声,朝离他最近的一骑猛冲过去,他枪尖一抖,长枪刺破皮甲,直搠进肉里。
萧川也随之而动,他轮动陌刀,矮下身形,专往胡人的马腿上砍。孙俊贤没有像他们一样迎战,而是守在背着钱袋的战马身旁,他手持长枪,将一个跌落马背的家伙搠死。
李盂被吓了一跳,他躲到战马身后,攥紧了横刀。
两匹战马一齐朝祁心远冲了过去,马背上的胡人一个持矛,一个持刀。在这种情况下祁心远只能选一个进行进攻,而代价是他会受伤,甚至会死。
不远处的萧川没有功夫帮他,他的身前足足站了四名胡人,个个手拿长矛弯刀,凶神恶煞。
别人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祁心远在两骑冲了来的一刹那,他将长枪搠入右边胡人的脖颈中,那个胡人喷了口血,便直挺挺的栽在马下。
他确实杀了一名胡人,但代价是左边胡骑挺矛刺破了他身上的薄扎甲,在他胸前留下一处伤的同时,还将他带出去数步。
但幸好矛尖是斜刺过来的,他受的只是划伤。虽说很深,但一时半会死不了。如果胡人是从正面突刺的话,他很可能会被长矛刺穿胸膛。
祁心远杵着长枪艰难的直着身子,伤口血流不止。万幸,萧川砍翻了三名胡人,开始和刚才那个家伙缠斗。
三个人一开始配合的很好,但随着祁心远的受伤,这阵型被破,一骑飙至孙俊贤身旁,随着一道寒光落下,孙俊贤的脑袋滴溜溜的滚到一旁的沙丘上。
李盂没见过这个阵势,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黄沙中。万幸所剩的胡骑不多,随着最后一个胡人被萧川战落下马,祁心远也倒在了黄沙之中。
“老头儿!”萧川丢了陌刀,快步奔到祁心远身旁。
萧川摇着祁心远的肩膀,可血皑皑的流着,祁心远在黄沙中嗫嚅着,可却没从嘴唇里蹦出一个声儿。
但萧川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让他把军饷送到琚兹,以后多保重之类的。萧川望望四周,除了满地的兵器和死尸,基本没有活物了。
他咽了口唾沫,再看向祁心远时,老头儿已没了气息。萧川的脸上没有表情,当兵的,死人见得多了,死个把人算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时间给死尸刨坑了,萧川捡起地上的陌刀,缓步朝驼着钱袋的战马走去。他低头拾起地上的三袋钱,却发现李盂瘫坐在一旁,
萧川没说什么,只是把钱袋放在马背上。然后肩扛陌刀,手牵战马,大步向前走去。
“你要钱不要命啊!还走!”李盂对着萧川的背影大喊。
萧川没理他,他看看腰间的横刀,又看看远处的太阳,接着往前走去。李盂在后面又喊了两声,然后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一个人在大漠里游荡,那就是找死。
“我要是有这么多钱啊,顿顿吃肉,天天喝酒……”
三日后
太阳高悬,晒的李盂苦不堪言,他手上拖着一根麻绳。
他极其后悔自己到死尸堆里去找吃的。他如果不去,也就不会和那三个疯子遇上,尽管现在只剩下一个小的。
萧川的脸上粘着沙粒,这是风吹到脸上的。他扛着陌刀,仍不放心把缰绳交给李盂,他们爬上一个沙丘,举目望去,只见远处的蓝天突然出现了一片灰。
灰色在不断的向前延伸着、变大着、变宽着,萧川竟然一时间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但李盂却滑下沙丘,跌跌撞撞的要跑,萧川手一扯,他立即跌在沙中。
萧川牵着马走下沙坡,他丢下陌刀,紧紧的抓住缰绳,两匹战马知道远处的是什么,它们止不住的扬蹄咆哮,马打着响鼻,鬃毛乱拂。萧川却把缰绳攥的更紧了。
风吹送着风,打着旋,裹着沙土朝他们袭来。那两匹战马止不住的扬蹄嘶喊,以至于放在马背上的钱袋几乎全部掉在地上。
萧川死命的拉着缰绳,尽量让这两匹战马伏低,这两匹战马可以帮他们减少很大的体力。有这两匹马,他们将军饷运到琚兹的希望就更大。
可风带着黄沙,止不住的吹来,萧川不由得低下头,闭上眼……
又是一阵尘暴,这次与之前不同,没有人死去,但取而代之的是两匹战马全部被黄沙吹死。
萧川叹了口气,他舔舔干涸到起皮的嘴唇,从马背上拖下钱袋、从黄沙中拽出钱袋。
李盂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嚷道:“要钱不要命了是不?马都死了!这不丢下几袋走的出去吗?”
萧川从怀里摸出一张绢,他缓缓展开,让李盂看见,他道:“这钱,是朝廷送往琚兹的军费。军令如山,分文也不能少!”
李盂一抖麻绳,甩着头喝道:“少跟我说这个!我就问你,光凭咱俩,背的动吗?”
萧川把两袋钱背在身上,怒目圆睁,道:“就是爬,也要爬到琚兹城!”
李盂一愣,两人对视一眼,萧川解开了绑在李盂手上的绳子,脱下扎甲、披膊。捡起地上的陌刀,他将钱袋放在扎甲上,然后用绳子个铁甲和钱袋打个包袱,和李盂一人一根,拖着走。
李盂看看萧川肩扛的陌刀,道:“你说你,不拿轻便的兵器,还滴溜着你那破玩意!”
萧川一翻白眼,道:“你懂个屁!这是陌刀,工艺繁琐,造价昂贵,朝廷造一把要废老大功夫,我怎么能丢了?”
李盂咬咬牙,身后的钱袋让他疲惫不堪,他嚷道:“你别跟我扯这个,离琚兹还老远了,体力得能省点就是点。你扔不扔?”
萧川执拗的摇摇头,目光望向远方。李盂朝地上啐了口吐沫,骂道:“跟你一块办事,死的肯定快。”
萧川没有答话,而是加快了步伐,李盂只得也跟着加快,垫在钱袋下的铁甲在黄沙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我要是有这么多钱啊,置办个大房子,养几个婆娘……”
七日后
黄沙飘舞在大漠上,那毒辣的太阳依旧高悬,炙烤着地上的生灵。
远远的,沙丘的那头出现了两个黑影,那是萧川和李盂。沙砾已经被烤得烫脚,可他们还是佝偻着身子、拖着那三十五袋军饷前行。
他们的嘴唇已经干涸的开裂、起皮,但谁也不想先去摸那个水囊,因为他们都知道,水囊中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
终于,李盂忍不住了,他丢下绳子,拿起了水囊。萧川看看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继续行进。李盂扬起脖子,将水囊中仅剩的几滴水倒进嘴里。
萧川叹了口气——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水了。
李盂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瘫坐在黄沙中,嚷道:“先歇会吧。”萧川眯眯眼,但也是无可奈何的坐在沙丘上。
“老子做梦都想变得有钱。”李盂开口了,他长吁短叹道:“这次真发财了,可一文也不能动。”
他看向一旁的萧川,爬了过去,一脸的奸笑,道:“要不咱俩把钱分了得了,我要一袋就……”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一把障刀正抵在他的咽喉处。
李盂不由得看向萧川——障刀的所持者。后者一脸淡然,他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钱,是给琚兹城的。”
李盂的眼角一抽,躲开障刀,他从地上扬起一片黄沙,嚷道:“你这王八蛋,还琚兹琚兹的,琚兹都没多少年了?整个西域,多少年没见自己人的军马了?”
萧川还是沉默着,他收回障刀,望向远处波澜状沙纹,他缓缓开口道:“琚兹还在,就在前面。”
李盂朝地上啐了口吐沫,仰面躺在黄沙里,嘀咕道:“跟你说话还不如跟老牛聊天呢。”
“那叫对牛弹琴。”萧川不冷不热的嘲讽道。
“我知道!”李盂猛的从黄沙里坐起来,他盯着远处的沙丘,骂道:“真就服了!就要钱不要命?”
萧川抱着陌刀,眼睛盯着远处的沙坡,他还是那个意思,“这钱,是运往琚兹的军费。”
“去!”李盂朝萧川扬了一把沙子,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望向远方,却不见任何建筑的影子,似乎这片大漠上从来没有过任何建筑。
萧川舔舔裂开的嘴唇,他稍微合合眼,便又站起了身子。李盂一指远方,道:“你最好告诉我那就是琚兹。”
萧川连忙奔到他的身旁,顺着他的指头看去,果然,远处确实有一处城池。他眯眯眼,然后叹了口气,道:“那是蜃楼。”
李盂颓废的躺到地上,嘀咕道:“琚兹琚兹,难不成远在天边也?”萧川在口中积攒些口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哎。”李盂又叫了,他还是贼心不死,道:“要不咱俩就把钱分了得了。”
萧川翻了个白眼,提着陌刀站了起来,李盂以为萧川要对自己下手,便忙道:“不分了不分了!”
谁料萧川根本没理他,而是直接走向了他身旁的钱袋。萧川背起麻绳,艰难的朝前面走去,李盂眼角一抽,骂道:“真他妈轴。”言罢,他快步跟上,背起了麻绳。
他们在沙漠中走了不到一刻,李盂便喘起了粗气,萧川的眼前也开始模糊,两人都明白,再这么下去他们就会脱水而死。
萧川望望附近,选择在一个背阴的沙丘下休息,两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钱袋拖到了沙丘下面。
李盂一屁股坐在沙丘下,萧川躺在地上,他在这一刻里,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他看着头上耀眼的太阳,爬上了沙丘。
在耀眼的阳光照耀下,他们几乎要被烤死,萧川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一时间他只能感受到沙粒的滚烫。
萧川举目望去,他看见远方有一座孤城,土黄色的城墙,朱红色的大旗,他甚至看见城墙上晃动着几个人影。
他合合眼,还是望向远方,这一次,他看清了——那确实是一座城郭。
萧川很激动,他拍打着沙丘,对下面的李盂喊道:“快上来看看!”沙丘下的李盂闲的有些不耐烦,他急躁道:“看什么?”
“琚兹!是琚兹!”萧川喝道。
李盂一下来了精神,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沙丘,他目力要比萧川好,他甚至看见了城门上的“琚兹”二字。
萧川急切地问道:“看清楚是什么字了吗?”
李盂的嘴唇有些哆嗦,他实在太激动了,他吼道:“是琚兹!终于到了!”
两个人立即滑下沙丘,萧川率先背起了麻绳,李盂也紧跟着扯起麻绳,两人快步拖着钱袋行进。
李盂极度兴奋,他的肌肉微微绷紧,努力地榨出骨头里的最后一丝力量。萧川咽着吐沫,和他一同使劲力气往前冲去,两个人爬上沙丘,又滑下沙丘。
突然,左边的李盂猛然栽倒,萧川一愣,以为他是自己没跑稳跌倒的,于是便停下脚步。他推推李盂,道:“起来,离琚兹不远了。”
可李盂没有丝毫回应,萧川有些疑惑,便又推了推李盂,依旧没有得到回应。萧川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舔了一下食指,伸到李盂鼻子下。
没有气了——他是被累死的。
萧川瘫坐在地上,看着李盂的尸体,又看看那放在铁甲上的三十五袋铜钱。
他深吸了口气,抓住麻绳……
琚兹城
军帐不知名地
萧川缓缓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帐篷里,身旁立着数十个白发苍苍的披甲老人。萧川缓慢的直起身子,对那些老人行个叉手礼。
他知道,这是琚兹城的军士们,他们已经在此守了最少四十二年……
………………
煌王咽了口唾沫,道:“这回知道父皇为何器重他了吧?”
周玉明抖抖肩膀上的枷锁,苦笑道:“怪不得,他还真敢给我上枷。”
周玉兴眯眯眼,躺在草堆里,道:“没见过这么对儿子的,合着咱俩救驾还救错了。”“掌嘴!”周玉明在一旁喝道:“什么都瞎说。”
“行行行。”煌王痛快的给自己来了两巴掌,然后看看外面,问道:“你不饿?”
周玉明笑一声,道:“我跟崔鼎在西市、平安坊吃了一下午。”
周玉兴嘴角一抽,靠在一旁的土墙上,道:“你是没少吃,可苦老哥儿我了。现在是腹中饥渴,哎,快到丑末了吧?”
周玉明咧嘴一笑,望望外面,道:“现在也就才子时。”
周玉明看看煌王,一阵奸笑,道:“西门外的烤羊挺好吃,那羊肉,渍,肉色泽酱红,麻辣鲜香油亮,不腻不膻,外酥里嫩,肉质鲜美,别具风味;色泽焦黄油亮,味道微辣中带着鲜香,不腻不膻,肉嫩可口。”
煌王爷一撇嘴,骂道:“老六,你故意的吧!”周玉明一笑,道:“五哥,我要请你,先给你说说何处有好吃食。”
“一滴热油顺着饱满的肉的纹路慢慢滑下,令人心醉。细细的嗅,慢慢的闻,馋虫迅速被勾起。终于忍不住,顾不得烫,一咬就是一大口,满口火热沸腾,肉经炭火洗练,本就香气四溢,又因椒盐辣酱的增色,变得更加入味,嫩滑,焦酥,鲜咸,麻辣一瞬间都在口中翻腾起来舞蹈起来,美味的口感直达舌苔尖端满嘴的肉香,一嚼,忘了所有的不快,二嚼,人仿佛在天上飘,三嚼,如同羽化飞升,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一旁的周玉兴咬咬牙,咽下一口吐沫,他正要反驳,可肚子却叫了起来。周玉明听见,又笑了一阵,道:“平安坊的烤鱼也是不错,我也有幸吃过一回。”
“那鱼刚一端上来时,那扑鼻的香味立刻迎面而来,香飘满屋,让人口水直流。迫不及待的拿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立马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美味,令人心醉。细细品味,嚼劲的鱼肉,带着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像是融合了世界上所有的味道,非常的美妙。一入口,那又辣又麻的感觉,真是太有品头了。”
周玉兴肚子叫了两声,不再理周玉明,可周玉明却接着道:“有道是:看到鱼口水直流,吃鱼时狼吞虎咽。哎,五哥,南门的酱牛肉那家也不错。”
周玉明看看煌王,笑道:“那牛肉……”
“去!”周玉兴实在忍不了了,他抓起一把稻草扔下周玉明,他忿忿骂道:“我越饿你越高兴是吧?有你这么坑哥的吗!”
…
…
…
作者有话说:
平西军选自真实历史改,原型为唐朝安西军。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为平叛,安西军精锐尽数前往中原,只留下万余兵士镇守。
安史之乱后,唐朝实力大减,再也无力控制西域。
766年,吐蕃趁机攻占河西走廊,切断西域同大唐的联系,至此安西孤悬西域。
驻守西域的安西军,甚至连唐朝改元都不知道。上世纪TLF出土的文物有“广德四年”的字样,而真实的广德只有两年。768年,安西军小队突破重围到达长安,所有人都以为西域早已丢失,他们却告之,安西将士依旧在苦苦坚守,为国尽忠!满朝文武皆怅然落泪。
又过了十三年,安西军使者借道回纥,长途跋涉再次来到长安,震惊不已的唐德宗,口述一道封赏:所有官兵将帅,连升七级!
然而,感动虽感动,大唐却没有派出一个援军。远在安西的将士也无法享受这份殊荣,留给他们的,只有等不到援军的浴血奋战。
787年,安西北庭都护府遭吐蕃攻袭,大都护李元忠竭力死战,没于阵中,都护府7千唐军全部战死,自此西域只剩下安西都护府。808年,安西四镇最后一处根据地,龟兹。城外,是满天黄沙,和望不到尽头的胡骑。
此时,距安史之乱已过去42年,从前威震西域的安西铁军早已白发苍苍。
最后一任大都护郭昕,率领一群须发皆白的将士,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全军壮烈殉国。也许,安西将士坚守西域42年的信念,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看一眼长安。
“头儿,你说长安远,还是太阳远?”
“废话,当然太阳远。只听过有人从长安来,没听过有人从太阳来”
“那为什么,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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