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世界中的灰雾越是浓郁,那声音越是变得稠密,就像是齿轮在一大堆油中搅拌,义体高川就越是有一种“深处的什么快要爆发”的感觉,他不确定那究竟是怎样的东西,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爆发,但素体生命的入侵显然是卓有成效的,那个似人的身影在朦胧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动动这,动动那,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操作什么——这些形象化的动作,在这个信息的世界里,真的如它所显示的那般吗?至少,倘若不以义体高川当前的视角去注视这一切,大概所有的资讯操作过程,都是一列列数据化的符号吧。
义体高川知道,自己所看见的这些景象十有种形象化的幻觉,而并非是素体生命整个人进入到这个信息的世界里,像是操作机器一样操作眼前那些虚幻不定的设备。这只是一个过程,以自己所能认知到的,所熟悉的方式,呈现在自己的眼前,让自己可以尽可能去理解。义体高川关注这一切的进展,而在物质态的战斗中,他已经第三十三次躲开大块头素体生命的突袭了。这个大块头明明看起来十分沉重,但在这个迷宫中,他是不想要通过正常的方式去移动的,于是它的动作就变得诡秘而迅捷。
尽管没有门闸处那个同样高大的“守门人”所具备的强力炮击,但大块头素体生命同样有伴生的近似于临界兵器的个体武装和围绕这种武装的战斗方式,它从一开始到现在展现出来的本事,不仅仅是建设迷宫和遍布尘埃,它的右手在最初类似于人的手掌,如今也发生了形态和性质上的变化,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触手”,宛如章鱼般的触手完全呈现机械化的风格,那致密而光滑的表面,那坚硬的外壳,那灰白色的色泽,让人直观就能感受到一种异类的可怕。它是强力的,更是灵活的,这些触手可以直接洞穿迷宫的构造体材质,破坏力绝对比义体高川自身义体的破坏力更强,而在强度上,义体高川同样无法直接摧毁这些触手。
大块头和触手仿佛拥有不同的思维核心,哪怕作为肢体部分,这些触手的反应也和大块头有着极大的差别——就像是感觉器官、内部构造、思维方向和情绪导向全都不一样,所产生的行动也变得无法预测,不能单单从对大块头行为的观察,去断定这些触手会做什么。
尽管在这个素体生命和它的触手武装连成一个整体时,一定存在某种程度上的行为默契,但是,当义体高川试图从这一点去找寻两者共同的规律时,触手也会直接脱离素体生命,进行明显具备自主性的行为。两者与其说是一个整体,或者是密切配合的两部分,更像是“同一个整体外在下的不同内在”,亦或者是“不同内在于一个整体的统合”,就如同一个人格分裂的精神病患者在同一时间拥有两个人格在活动,无论是其内在的状态还是其对外在事物的影响,都是双份的。
义体高川并不介意自己的对手是“一个”还是“两个”,但是,眼前的素体生命和它的触手倘若视为“两个”,这“两个”产生的威胁已经超过了一加一等于二的程度,至于究竟等于多少,很遗憾,义体高川同样不觉得,如今的这个素体生命就已经拿出了看家本事。
义体高川可以猜测,这些素体生命的战斗目的更倾向于拖延时间,尽管它也不会放过任何一击必杀的可能,而自己这边也同样是在拖延时间,并且,也觉得素体生命很可能已经知晓。之前脑硬体和它们的对抗,已经足以让它们清楚自己这边到底还有着怎样的能力——它们或许也在等待着,在信息世界里产生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物质态的战斗开始陷入一个乏善可陈的僵持中,其它袖手旁观的素体生命始终将视线放在玻璃墙后的深渊中,它们到底只是在观测,还是在做更多的动作,又到底是怎样的动作,完全无法理解。义体高川看到它们陆续使用不同的工具,将稀奇古怪的接口插入自己身体上,不消片刻又拔出来。正在信息世界里运作的那些形象,就是它们这种行为的倒影吗?义体高川同样无法确定。如果需要确定信息世界里的形象和这些素体生命之间的关系,他必须更深入地入侵——无论是从物质态的世界,还是从信息态的世界,以他自身的能力,都只能这么做。
然而,先不提是否可以轻易做到,这样的行为肯定会导致素体生命的入侵效率降低——“莎”的封禁必须解除,这是他自身重回三仙岛,以及其它神秘专家登入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其它船舰的先决条件。“莎”对三仙岛和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期许是那么深,其看防又是如此的严格,无论是素体生命还是自己等人正在做的这些行为,一旦“莎”重新上线,那定然会引发巨大的矛盾。
只有在“莎”没有回应的前提下,才能顺其自然,将己方的行动变成即成事实。
暂且不提“莎”在之后会否有意见和情绪。这场战争已经可以预见,绝对不会像是“莎”预先做好的准备那般发展。敌人已经打乱了“莎”的步骤,尽管“莎”在存在方式上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从而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可是,敌人是纳粹和素体生命的联合阵容,再加上其它可以想象到的影响因素,例如仍旧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潜航的末日真理教中继器,以及远在他方的火炬之光正在进行的偏差仪式等等,都会如同底牌一样,向着“莎”打过来——“莎”的谋划想得很好,但是,它已经没有时间了,也没能把战场转移到理想的地点。
这场战争的天时和地利,其实己方都已经不具备了。只剩下“人和”而已。
义体高川希望“莎”能够明白这一点,承认这一点,能够在脱离自己此时身处的困境后,以最为理智的方式配合行动,亦或者,能够在自己这边支援它之前,不要真的就这样被敌人的突袭给击杀了。
等待总是漫长的,哪怕在资讯处理方面有独到的天赋,素体生命花费的时间仍旧比义体高川自认为的更多,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莎”对三仙岛和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看防是何等深严。在断断续续和其它神秘专家的通讯中,也有那边传达的战报,他们那边不仅仅有素体生命,就连“莎”内部自行生产的安全卫士也已经“叛变”,他们一路上见到的生产线中,一共有三条正在为素体生命工作。
放在过去一段时间,这些素体生命和“叛变”的安全卫士,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绝对会让这些神秘专家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这些神秘专家做为幸存者到今天,也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战场的烈度。尽管他们不否认自己这边的困境,但也仍旧从破碎的言辞中,让人感到他们的决心和胜算——他们真的认为自己有胜算,他们正在执行一些谋略,并且已经渐渐有所成效。
信息世界里,那朦胧的形象已经再次发生了改变,那齿轮运转,搅拌着浓油的声音,变成了更加刚硬的,宛如铰链一样的咯吱咯吱声。就在义体高川察觉到这个变化的时候,那个在灰雾中显得不那么真切的高塔轮廓,仿佛撕裂了灰雾一样,正在迸射出剧烈的光,并照映出自身更细致的部位。
宛如天线一般的结构在高塔上生长。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七根八根,十几,二十,乃至于上百根……每一根天线都被电弧般的蓝光连接成一个整体,形成一种诡异的图案,让人联想到某种图腾,但是,哪怕这真是某种图腾,也绝对不是人类所拥有的,它天然就给人一种不属于人类社会知性的气息,但是,仍旧让人觉得,这并不是某种不可或知的“神秘”,而是只要沿着非人类的文化体系和知识体系,就一定可以按图索骥,去整理并理解其意义和功能。
这样的感觉,似乎让义体高川在这个信息世界的角度,将眼前的景象观测得更加清晰了——就像是当他想要去认知,想要去追寻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认知,并已经得到了部分追寻的结果。杂乱的信息正从另一角度,从一个现在义体高川的视角无法观测到的渠道流入他的义体中,在被义体分析的同时,也穿过义体设置的种种防火墙,直抵那休眠中,濒临崩溃,仅仅是依靠特殊手段维持的脑硬体和原生大脑。
义体高川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数据也正在证明这种感觉。当他注视那个异类的“图腾”时,当他去尝试认知和追寻其秘密的时候,有无法辨认究竟是否自己所需的信息主动找了过来——是的,从感觉来说,这不是顺其自然的流入,而是一种“入侵”。
入侵的对象,正是自己的脑硬体和原生大脑。
哪怕如今义体就是唯一的“大脑”,脑硬体和原生大脑都已经不再工作,但是,这种诡异的入侵,无论其方式还是其目的性,都让人无法不去在意。
呢喃声在义体高川的耳边响起,无论是从物质态,还是在信息态,他都确实“听”到了。他觉得,这或许就是那些不明不白的信息对自己产生的干扰。但是,义体并没有监测到脑硬体和原生大脑在被那些信息入侵后有活跃的迹象。
完全无法理解,完全无法观测到变化的脉络,只有那呢喃声,宛如人可以想象到的最恶毒的诅咒,被他“听”到。
义体高川在看到眼前高塔变化而来的图腾景象后,就已经知晓,这又是一种仪式。素体生命的仪式是如此的古怪,但却仍旧带给他既视感,让他觉得自己在过去,有见过类似的情况,甚至于,自己理应知道,这种仪式的来历。
然而,这一次,义体没有直接给他带来“结果”,整个义体就像是被这逐渐放大的呢喃声给塞满了,变得臃肿不堪,只能维持当下的状态,而无法再做更多的事情。
物质态世界里,信息世界里的负面变化已经给义体高川的行动带来了最直接的恶果。他的动作突然停顿,就像是麻痹了一样,紧接着就被突然从身侧墙壁中冒出来的触手缠绕,鞭挞,摔打,如同被章鱼紧紧抓住的猎物。素体生命的“触手”正试图对其注入某种“毒素”,义体表面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开裂,被钻出注入的孔洞。
义体高川原本可以同时监控信息世界和物质态世界的意识,也正在被这古怪的呢喃声蒙蔽,他开始渐渐感觉不到物质态的事物和自身,但是,在信息态的世界里,却有一种自己正变得更加敏锐的感觉——这似乎不是错觉,但是,这或许就是那古怪的呢喃所想要的效果。越是敏感,就越是能够清晰地听到呢喃,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好奇心,向着呢喃所描述的某种道理接近,试图去认知、分析和理解。可是,越是这么去做,就越是陷入泥潭中,觉得自己对其一无所知……那呢喃带来的信息,亦或者说,是信息造成的呢喃,其本质都距离高川的认知很遥远,无论从知识量还是认知角度,都远超人类所知的异常,并且,义体高川有一种发自义体本能的判断:这种无法获知是由人类自身的基础构成所决定的——只要自己还具备碳基结构,甚至于,还是由夸克、强子、质子、中子、原子和分子构成的,在思维上还有“人类”这个词汇意义所带来的固有认知和常识,就绝对不可能理解这些东西。
虽然义体化已经达到了极端的高度,几乎全面取代了肉体,但是,义体高川的原生大脑还没有彻底崩溃,也没有被转化。这呢喃声针对碳基血肉,却又不被碳基血肉所涉及的方面所容纳,反而,碳基血肉部分正在被呢喃扭曲成新的素体——“素体”一词只不过是最容易被人理解的描述,但是,它仍旧和人类常识中的万物构成基础本质有着无法想象的差异。
是的,自己仅存的血肉部分,正在被转变为素体,就如同细胞变成癌细胞一样——这就是不同于碳基血肉的义体最终给出的结论。并且,即便是义体也无法判断,这种素体会否在成形后继续侵蚀义体本身。但是,既然称其为“素体”,显然,其意义和内容,都更加靠近“素体生命”中的“素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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