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既视感(二)
森野对席森神父的高大身材发出啧啧的感叹声,就好似恢复了平时的活泼,不过在熟人眼中,仍会发现一些刻意的痕迹。自己的男朋友受了重伤,虽然醒来了,但也不可能让心情立刻就愉悦起来,大概还是不想让白井担心的缘故吧。每当森野发生麻烦,或者有了忧心的事情,白井总会将这些心事揽在自己身上,我觉得不能单纯说这样的态度好还是不好,只是对森野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吧。
我曾经以闲聊的口吻和白井提起过这一点,白井平时对这一点也非常注意,不过现在他倒下了,压力便一下子跑到了森野身上。我有些担心森野,想要和她多聊聊,可是她已经远远跑开,向我们招招手,就消失在人群中。
我连她的问题都还没回答呢。也许森野并不在乎答案,她仅仅是下意识找个话题,减缓自己的压力,实际上对席森神父并不太感兴趣吧。
“这个女孩的心情不太好。”席森神父说:“她也是耳语者的成员吗?”
我点点头,说:“白井是她的男朋友。神父,如果你能治好白井,就等于救了两个人。”
席森神父露出温和的笑容,摇摇头说:“在没看到病人之前,我可不敢打包票。其实灰雾也能产生治愈性的力量,只是能掌握这种力量的人太少了。我和玛尔琼斯家打交道的时候,见过有使用治愈法术的巫师。”
我和席森神父走进电梯,不一会,又有更多的人进来了。大概是在医院中的缘故,这里的人对陌生人并不上心,并不像走在外面时,许多人有意无意向神父行注目礼。尽管电梯里比较拥挤,但我仍旧向神父咨询了关于灰雾力量的事情。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握灰雾力量,这种力量直接进入人体,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有害的,如何将之转换成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泛用能源还是一个难题。就算是能够量产巫师的玛尔琼斯家,也只能维持百分之一的比例,也就是说,在调制过程中,每一百人只能成功一人,其余九十九人的死亡几率高达六成,剩余四成会留下后遗症。”虽然阐述着令人发指的伤亡比例,勾勒一幕幕残忍的景象,席森神父仍旧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仁爱愤怒痛苦。
我和他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该如何评述他的形象。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对世上所有的黑暗残忍猎奇和不公报以漠视,更甚者进一步细细品味,可是他们绝对不会去制造这样的事情。而另一些人会对这类黑暗残忍猎奇和不公的事情发出悲叹,甚至打心地悲伤,觉得它们是不正确,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然而却无法克制自己去做这类事情。正是存在这种知行不合一,态度与行为截然相反的现象,才让人变得难以捉摸。
譬如,八景就是第一类人,看似冷漠,却打心底不忍伤害他人,虽然喜欢收集一些成人血腥异常又诡秘的东西,但仅仅是兴趣罢了,要让她成为一个杀人狂是绝对不可能的,她甚至连意识到自己捏死了一只蚂蚁时,都会感到些许不安。而我呢,大概是第二类吧,我对那些恐怖的景象和行为感到不适,有正常的审美观,并对人道和非人道,正义与邪恶的界限有明确的认知,因为本业是心理学,所以每当碰到令人揪心和发指的案例,都会忍不住停下来休息一会,然而,这样的我却能够冷静地杀死他人,对他人施加暴力,用各种手段打击他人的心理和精神,让他在惶惶不安中死去。每当我这么做时,心中一点都不觉得兴奋,有时甚至觉得作呕,然而,我却压抑了这种不快去做这类事情。
正因为了解八景和自己在这点上的截然不同,所以我才自甘当一介副社长。
我直觉在席森神父身上,应该也同样存在这种差异性,但在观察到足够的证例前,我无法判断席森神父到底是那一类人。
“大部分人在接受灰雾的改造后,会因为诸多因素而诞生出不同的力量,虽然本质都是灰雾力量,但在外在性质上却存在差别。大部分人会呈现强烈的攻击性,而小部分则只能做一些辅助性的事情,其中治疗能力又是辅助类能力中最罕见的一种。”神父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我觉得一个没有治疗者的组织是十分脆弱的。”
尽管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话中所指就是我们“耳语者”。他说得很对,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治疗能力者的话,战斗的结果就不会是这么惨不忍睹,这还仅仅是应付一只恶魔和一名巫师而已,今后我们还要面对更大庞大和强大的敌人。
神父是我们的盟约者,但他也并不是治疗者。
“神父,在你认识的人中,在其他神秘组织里,不存在治疗者的朋友吗?”我问。
神父露出无奈的神色,告诉我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除了你们,我从来没有遇到末日真理之外的组织。”
这怎么可能!我惊呆了,直到所有人都走出电梯,才回过神来走出去。
“你到过多少地方?就连这座城市都有我们耳语者,为什么会没有在其他城市里发现类似的人?”
“大概有零散的灰雾力量使用者吧。不过,只要在非洲欧洲和美洲,无论是哪座城市,一旦他们走漏消息,就要面对玛尔琼斯家直属部队的捕猎。”神父凝重地说,“玛尔琼斯家在中世纪时就存在了,是欧洲存在历史最为久远的家族之一,无论是大航海是时代还是开发美洲新大陆都有他们活动的迹象,虽然在一战和二战时沉寂了一段时间,可是在侵蚀了末日真理教之后,为了迅速获得大量实验人口,又刻意加大了对非洲的控制,他们的情报体系几乎扩散到除了亚洲之外的每个角落。这也是我之所以来到这个国家的缘故。玛尔琼斯家的触手暂时还伸不到这里来,不过他们已经在打日本的主意了。无论我们要做什么,都必须赶快。”
没想到主导末日真理教的玛尔琼斯家竟然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原本我已经尽量去高估他们了,但总因为“邪教”的念头而觉得他们上不得台面,然而神父的一席话却将真正残酷的未来展示在我的面前。
只有区区五六人的耳语者,该怎么做才能抵挡住如此可怕的邪教力量呢?我低头沉思,来到白井的病房前,突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在脑海中隐约浮现:只有战争才能让我们得到喘息。就像是传闻中,美国的金融寡头为了削弱更强大的寡头的实力,联合起来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结果他们在消耗了全球十分之一的人口后胜利了,成功取代了对方的位置。如果要遏制占领了非洲欧洲和美洲的末日真理教,就必须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想要达到和前两次世界大战同样的效果,在灰雾力量的影响下,至少会死亡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
不!不对!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一个会消耗全球四分之一人口的大战,绝对会在抵达这个数量之前,将人类拖入末日。
在这一刻,八景的末日预言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这个世界的未来,会沿着我的想像发展吗?我的思维是不是太过疯狂了呢?我在不断诘问自己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到,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产生和我类似的想法呢?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如何特殊的人,也不认为自己的思维方式会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所以,有其他人思考并得到和我相同的结论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然而,这种普遍性比特殊性更令人毛骨悚然。
虽然神父说自己从没见过其他组织,可是既然末日真理教仍旧在狩猎落单的灰雾力量使用者,那就证明其他组织必然存在,即便现在不存在,未来也会存在,就像是星星之火,众多的灰雾力量使用者会觉悟,挣扎,发动革命。没有人会在高压之下束手就擒,这一历程在历史上从未出错过。
我试图找出种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无视这个可能性,但是这个思考方向反而更加的根深蒂固了,让自己愈发相信未来一定会向这个方向发展。
我在病房门外站了好一会,用尽全力让向着可怕未来狂奔的思维和情绪平息下来,这才推门而入。
白井的病房中没有外人,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将薄纱一样细腻透明的窗帘掀起。白井的床铺被推到窗户边,他将枕头垫在腰后,靠在床头板上,视线越过窗帘扬起时的空隙投向远方。这个男生是如此安静,脸上没有半分懊悔和遗憾,让人觉得他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不过,我知道这样的感觉一定是错觉。白井不是圣人,就算受伤是因为保护自己的女友,没有任何值得懊悔的地方,但是这个伤势严重到影响自己的未来,在他的心中又怎会没有一丝遗憾愤怒和不安呢?
白井是个不出彩的人,无论相貌学习还是身体上都没有过人之处,是许多人口中的平庸之辈,但我想,正是因为没有独特的地方,所以才不会在任何时候走上极端。在个性上,他和咲夜是截然相反的类型。但不能因此就觉得他会老老实实的认命。从看到白井的表情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认为,白井如今表现出来的平静,是一种在压抑了负面情绪的情况下,对未来的思考,说不定已经得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却又在预料之中的结果。
所以,在白井意识到我的存在后,想要说点什么前,我制止了他。
“神父,麻烦你了。”我对身后的席森神父说。
白井自然早就看到席森神父了,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森野或其他路人那种一惊一咋的神态,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平凡的陌生人一样,就这么平淡地笑着,朝对方点点头。
“你好,神父。”
“你好,白井。”席森神父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说:“你的身体用普通的疗法已经无可挽救了。不过,我知道一些不普通的方法,你要试试看吗?”
俩人对视了半晌,谁都没有开口。我想要询问神父,到底是怎样不普通的方法,但答案其实我是知道的,不外乎是利用灰雾的力量吧,然而,神父之前也提起过,灰雾会给普通人的身体带来巨大的负荷与侵蚀,活下去的几率不足百分之一。如今白井的伤势虽然严重,但不致命,一旦接触灰雾力量,那么死亡几率就会和其他人相同,甚至更高。
“该做决定的是白井本人,我不觉得你可以干涉他的想法。”席森神父对我说。
这点我当然知道,我不想也不会去为白井做出选择,可是……
“至少他应该知道自己要承受多大的危险。”
“你又怎么知道他不知道?他又不是脑袋烧坏了的蠢蛋。”席森神父不客气地对我说。
席森神父的态度和语气锐利逼人,完全没有之前的温和。我知道这种变化一定和白井有关,可我猜不出他想在白井身上打什么主意。不过,他的话并没有错误,白井虽然普通,但不是笨蛋,与之相反,正因为清楚自己的平凡,所以总是会用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对他来说,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清晰的。
白井绝对不会做出让自己无法承受结果的冒险。
“如果你成功了,不仅会让你的伤病痊愈,更会获得强大的力量。”席森神父推了推眼镜,“我是得到你们组织的负责人承认的盟约者,治愈你和另一位女孩是我们之间合作的开始,我不会贸然做出判断。本来我打算将这个机会给那位叫做系色的女孩,可是在看到你之后,我觉得你比她更需要,也更适合这个力量。那么……”他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白井:“现在就告诉我答案吧,白井,你愿意以生命为赌注,下注你的未来吗?”
白井并没有受到这种逼迫性气势的干扰,他的脸上仍旧挂着平静,甚至可以称之为平淡的笑容。他转而问我:“高川,你觉得我需要这么做吗?你知道,我只想和森野在一起,让她快快乐乐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不想让她遭遇太多危险,八景的预言太准确,太异常了,就像是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因为预言到了所以才会发生一样,让人感到不安……”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他想说这些话已经很久了。这个男生除了森野之外谁都不怎么在乎,除了森野之外,没有感兴趣的东西,除了森野之外,不会做出更多的行动。他不是因为我和八景的邀请,因为感到有趣或兴味相投之类的理由而加入耳语者的,他之所以和我们一起呆了四年,只是因为森野在这里罢了。
现在,他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八景的预言让人无法承受。
可是,预言本该就是这样的,注定会发生的未来一旦被人提前知道,就会产生巨大的压力,因为你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无论事情本身看起来有多不可能发生,无论结果是好与坏,该发生的仍旧会发生。
“本来昨晚应该是她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活动。预言里没说她会出事,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做一些事情,她一定会出事。”白井继续说到:“能够以这种伤势换得她的平安,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想在让八景的预言困扰我们,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八景不把预言说出来,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呢?就像薛定鄂的猫一样。”
薛定鄂之猫——一种量子力学理想实验——利用铀衰变将毒气注射进装猫的箱子里,当箱子没被打开,猫的生死没有被观测到之前,箱中之猫处于“死-活叠加态”。
白井觉得,八景的预言就是这样的东西:那些看似被注定的“未来”在被八景这个先知说出来,被其他人“观测到”之前,同样处于“发生-未发生叠加的状态”。
我不知道白井的猜想是否正确。按照神父的说法,八景的预知也是灰雾力量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而灰雾是一种“同时具备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状态,并能在这两种状态间自由转换的极小微粒”,量子力学则涉及研究微观粒子的运动规律,那么灰雾的活动和变化,以及它所带来的影响,是否同样符合薛定鄂猫的理论呢?
但是,有一点他已经明确告诉我了,他在不了解八景预言的本质的情况下,选择相信这样的猜测。就算我对他说明“灰雾”因素,大概也无法找出让他回心转意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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