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副官刚一进门,李墙的注意力就已经完全被他手上的那只做工精美,且分量十足的食盒给吸引住了。
尽管里面只装了四样菜肴,但鸡鸭鱼肉却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两壶温热美酒和一盘盐渍的青梅,显然是在这一餐的餐食上下足了功夫。
就在李墙还在暗自揣度其此举的用意的时候,董建昌却早已回退了左右,亲自为李墙倒了杯酒,满是感慨地说道:“不知为何,每当我看到青梅熟酒,都会不自觉地联想到曹操,想必昔日曹操与皇叔刘备在小亭里煮酒论英雄,也是这样一种情景吧!”
只一句,便让李墙一下子就释然了,闹了半天,这一切全都是那董建昌的刻意安排。
想到这,李墙反倒安下心来,从容不迫地等着董建昌率先出招了。
董建昌见状先是一愣,随即便也心领神会地露出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微笑,便不再说话了,而是索性自顾自地吃喝了起来。
李墙见状也不顾其他,也有样学样地吃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董建昌便忽地放下了碗筷,冷不防地问了一句,“想那曹操与刘备在小亭里盘置青梅,煮酒一樽。二人对坐,开怀畅饮。也是酒至半酣之际,李先生可知曹操问了刘备一句什么话么?”
话音未落,李墙便直接脱口而出道:“董长官这是在考我呀!在下肚子里的墨水虽然有限,但这个故事还是经常能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
说到这,李墙轻咳了一声,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说到:“且说那曹阿瞒与刘皇叔正二人对坐,开怀畅饮之际,亭外忽地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遂凭栏观之。少顷,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没错,就是这句。那你可知曹操为何有此一问么?”
“这个说书先生也说过,其乃意欲借龙之为物,比世之英雄也!”
“好!好一个借物比人,传言中,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与一方豪杰何其相似。老实说这古代先贤们流传下来的智慧啊,每每品味都别有一番风味啊!虽跨越千年,然彼时彼刻,却恰如此时此刻,未免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感慨啊!”
“竟能如此相像?”李墙下意识地问道。
“像,很像。黑格尔有句名言: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不吸取教训!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地重蹈前人的覆辙,古今中外,皆是如此。秦人不暇自哀注,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董长官,您太悲观了。”
董建昌听了却只是微微摇头,随即便语重心长地对李墙说道:“小子,打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你这样的年纪,能够周旋于这么多势力之间,还能这么游刃有余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所以在我看来,你小子也算是一个人物了,不然我也不会跟你如此浪费口舌。听我一句劝,战也好,和也罢,无论将来结局如何,你都要切记,千万可别走前人老路啊!”
此话一出,李墙便也放下了碗筷,起身正色道:“承蒙董长官抬爱,劝以肺腑之言,晚辈不胜惶恐,自当引以为鉴。只是既然说到人物,晚辈自认为比起那些手握一方势力的大员重臣们相比,还差得太远,这‘人物’二字晚辈实不敢当。”
不想话音未落,那董建昌就眉毛一挑,冷哼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真是这样吗?那趁着这个机会,你就跟我说说,在你眼中那些人才算得上人物?”
“晚辈何德何能,岂敢随意评说他人?”
“诶!”董建昌听了连忙摆了摆手,“此刻这房间里只有你我二人,法不传六耳,哪来那么多的顾虑?你就权当是随口戏说好了。”
“既然董长官的兴致如此之高,那……那晚辈就大胆一试?”李墙有些艰难地回道。
董建昌闻言自然大喜,连忙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开始。
李墙思忖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开口问道:“黄埔系骨干汤恩伯,手下兵精粮足,对日作战南口一战成名,可算得一方人物?”
董建昌听了淡笑着回道:“然所部横行霸道,苛征暴敛,肆意杀人,祸害至深,民众苦不堪言,观之无疑于一只肆虐的蝗虫,蝗虫终究是蝗虫,只有两三个月的寿命而已,没办法长久。”
李墙又想了想,“土木系陈辞修,出身名门,师承泰斗,门多故吏,素有清廉之名,部下人才众多,可为英雄?”
“此人或许以前还勉强算是个人物,但自打做了老蒋的嫡系,就变得好谋无断了,当然此人还有一个最为致命的缺点,就是在政治上不察邪正。缺乏足够的政治敏感性,故而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同窗旧故遍布各军,背靠西北一隅太平之地,稳步发展壮大的黄埔之首,胡寿山,可算得上一号人物?”
然而董建昌听了却不自觉地把嘴一撇,“从淞沪到兰州,再到武汉,一路败退到了重庆,到时成全了他的黄埔之首之命,以我观之,无非就是个虚名无实,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一草包尔!”
“旧时军阀,手握重兵,所辖自成体系,晋西北领袖,阎锡山如何?”李墙又问。
“区区一个惯常将商人的精明和圆滑掺杂在政治之中的威权主义者,又怎么能算得上一号人物呢?”
“云南龙云,虎踞西南数十年,总算得上一号人物了吧?”
“无非乃一守户之犬耳,何足为一号人物?”
“桂系李、白二人,号称一对卧龙凤雏,珠联璧合之下即便连老蒋也忌惮不已,难道也入不了董长官您的法眼?”
“不可否认的是,此二人能力还是又的,但却太过醉心于权力,日后必受其累。”
“照您这么说,那粤系的余汉谋,疆北的盛世才,青马,宁马……”
不想不等李墙把话说完,董建昌便哈哈大笑起来,“此等碌碌之辈,很本就不值一提。还是曹操那句话说得好啊!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在我看来纵观整个中国,真正能称得上人物的,只有两位。”
“敢问董长官,是哪两位呢?”
然而董建昌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颇有感触地吟了首诗:
世事如舟挂短篷,或移西岸或移东。
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
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
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
吟罢,董建昌才转头看向了李墙,缓缓开口问道:“直到其他人在背地里都是怎么说我的吗?”
李墙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都说我是买花布的。不过我却并不感到生气,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花布虽然貌似看起来是不值几个钱的,但要是能把它当做生意来做的话,那性质就不一样了,简单来说,就是您有赋予这块花布价值的能力。不仅如此,更重要的则是您不光能赋予花布价值,还能找到好的买主,进而卖一个好价钱,晚辈说的可对?”
“你看看,我就说你又称为人物的潜质吧,简直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当然曾经还有一个人给过我一个还算有些水准的评价,说我是一个专买政治期货的投机分子,我个人认为,这个评价还是比较到位的。毕竟玩期货是存在风险的,同时也是一门规避风险的学问,只不过我每次都把尽量风险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在投资之前把当前市场情况看的非常清楚,并且运气貌似还一直都是不错的。当然,我也承认,有的时候也的确存在一些赌的成分,就好比今天这顿便饭,我就是在赌蒋夫人之所以把你安插进了视察小组,一定跟你约定了交换条件,而这个条件,十有八九就是想要借你之口打探我对其他派系的态度,是也不是?”
如果此前李墙对董建昌只是有些佩服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然对眼前这个已经快要年过半百的男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可尽管如此,李墙却依旧只是笑而不语,而董建昌也只是心领神会,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自顾自地从袖口上拽下了一只袖扣,递到了李墙的手里,话里有话地说道:“这只扣子你拿着,真要是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拿着它来找我,再怎么也能保你一时平安。”
“董长官,您又在卖花布了。”
此话一出,两人便相互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李墙也不客气,一把接过那枚袖口,仔细地收了起来,随后两人便仿佛瞬间就打成了某种默契一般,继续吃喝起来。
一餐饭罢,顺利完成任务的李墙便一身轻松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而一直等到了傍晚,海棠才终于跟着大部队回到了宿舍。
“怎么去了这么久?”
然而海棠却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第一时间跑到桌前,丝毫不顾及形象地抱着水壶“咕嘟咕嘟”地狂饮起来。
一口气直接将水壶里的水喝掉了大半,才擦了擦嘴开口说道:“别提了,到了镇上以后一开始倒也还算顺利,可没过多久,小桃就走丢了,我们一大帮人分头找了整整三个小时,才看见她被一个好心的商户用拉货的驴车给送了回来。”
“驴车?这丫头该不会又迷路了吧?”李墙听了尽管有些无语,但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地问道。
海棠则是几号汽油好笑地回道:“据说是那个商户在来的半路上碰到的,一开始还以为她要去息烽县城,可仔细一问才发现她竟然完全走错了方向,这才带上了她,把她给送了回来。”
“听上去倒也还真像是那丫头能做出来的事,也真是难为那两个女人了,为了探明事件真相还真是豁出去了。”
李墙摸了摸下巴,一脸玩味地说道。
海棠也跟着点了点头,“如此一来,现在唯一的变数,恐怕就是那个彭小姐了,我实在是有点担心……”
“不必担心,计划进行到了这一步,所谓的变数,就已经是定数了。放心好了,尽管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我可以肯定,以她那样固执地执着于事件真相的性格,是一定会按照我们预想的那样去做的。”
听到这,海棠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同时也意味着为期三天的视察工作就此告一段落,第二天一早,周养浩便亲自将众人送到了来时的军用机场。
“这几日委屈几位了,周某如有怠慢,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包涵。临别在即,还望诸君一路多多保重。”
董建昌则连连摆手,一张口便是经典的官场套话,“周主任客气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放心,这里的情况,回去之后我会如实上报给委员长,为你多说几句好话的。”
“那就劳烦董长官您多多费心了。”
“好说,好说。”说完便招呼众人登上了飞机。
周养浩则一直目送着飞机起飞,嘴里还念念有词,直到飞机消失在了天际之后,才打道回府,离开了机场。
两小时后,一行人所乘坐的专机便顺利地飞回到了秀山机场。
视察任务既已完成,接下来众人就该回家的回家,该去汇报的去汇报了。
然而转过天来,大公报临时刊印的一则号外便毫不意外地引爆了全城的舆论,仅用了不到半天时间,就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而这则号外的标题却只有一句问话:周老太太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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