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离合

  李泺只觉得世界一片黑暗,跌入瀑布之后,眼前先是一片惨白的水花,掩盖了星空。再然后,水花也不见了,剩下的是生命坠落的深渊。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儿时的梦魇,在高耸的宫殿中睡着,整个空旷的大殿之中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整个死寂的世界,就好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呼吸不了,动弹不得。想要睁眼,却睁不开眼;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

  她的手脚,她的身体,都被狠狠地摁住,不断地在黑暗中跌落,跌落……

  李道生的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李泺拼命地伸手想要去抓住。但是手臂刚刚抬起来,便被强悍的水流裹住,带向了另一边,让她无法触及。

  原来,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的脆弱。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面对死亡的无力,从小在宫中长大,被保护到极致的清漱郡主,在这一刻终于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这种绝望,让她的心沉到了谷地。

  就好像,让心脏停跳的不是压在她身上无法挣脱的窒息,而是她自己。

  我就要死了吗?

  在这一瞬间,李泺的脑子居然无比清醒起来。周围的水流,耳边的轰鸣,身体的反转,都变得清晰无比。她猜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了?

  然而一点温暖,却突然在她的丹田当中点亮。

  “唔……”李泺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也张开了嘴,便被一口水给狠狠地灌进了肺里。

  丹田中的那点温暖顺着经脉运转开,熟悉的感觉让李泺狂喜起来。生存的勇气重新回到了她的心中,沉沦的心脏也慢慢地挣脱了绝望的深渊。

  虽然从丹田中泄露出来的这点真元,简直是微乎其微,但是却让重新她拥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在湍急的水流中拼命挣扎,李泺终于将头冒出水面,狠狠将脸上的水甩开,手脚并用,疯狂朝着岸边划动。随着身体当中的力气慢慢耗尽,李泺距离岸边也越来越近。

  终于,她的手,抓住了一条裸露的树根……

  “宗主,是李泺!她还活着!”

  朔雪宗众人落在了河谷的出口处,河谷两侧的岩石山地已经到了边缘,周围接近树林的位置生长着高耸的树丛和低矮的灌木。

  她们发现的时候,李泺就躺在两棵大树中间,用树干中间的空隙卡住了身体,半截腿还泡在湍急的喝水里面,全身都泡白了,昏迷不醒。

  钟盈上前检查过了李泺的身体,松了一口气说道:“应该没有大碍,就是呛了点水,身上的真元也有被封锁过的痕迹,不过现在也已经自动解开了。”

  慕容素只是点点头。

  钟盈不由得问道:“宗主,她……怎么办?”

  “派两个人送到庄州府,到时候承御帝国自然会有人来接走她。我们直接去极北,现在没心情管她!”

  “哦……”钟盈应了一声,让两名弟子把李泺从地上抱起来。

  看着李泺被送走,钟盈偷偷瞥了一眼慕容素的脸上,发现宗主的心情确实是糟糕透顶了。她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暗骂着李道生,再次跟随着队伍腾空而起。

  随着朔雪宗的离开,各宗门修行人也纷纷离开庄州,玉皇观返回皇台山,只剩下水榭的一片废墟,还在黑夜中升腾着一道道的灰烟。人影缓缓地在废墟中挪动,一片片低声的啜泣,入秋以后蟋蟀有气无力的凄鸣,天空中投下带着残云阴影的冷月光,一切都显得那么索然无味。

  轻云遮掩着月光,落在断崖和河谷之上,也落在了远方的军屯里。

  阵法当中,没人去管水榭里的人到底是死是活。有人在篝火边偷偷违禁喝着酒,然后和同袍一起咒骂着之前隐王的“挑衅”。

  “妈的,还以为这次肯定能捞几个人头,格老子!”

  而在几座高耸的粮仓中间,隐蔽的角落里面,没人知道还藏着两个人在这里。

  李道生轻轻推了推慕容萱的肩膀,小声说道:“醒醒,军屯的人已经放松警惕,我们该走了。”

  “嗯……”慕容萱并没有睡着。

  像她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绝对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无意识的状态,就算身边是她完全新人的人也一样。

  缓缓睁开眼睛,慕容萱便又是那个攻于算计的慕容萱。

  李道生看着她身上的颓势烟消云散,也是有些感慨,这女人调整状态和变脸的功夫真的很高。甚至于,在她这样的状态下,李道生都不敢打开魅力光环,生怕被她察觉到什么。

  “走吧!”她没有丝毫的留恋,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水榭的方向一眼。

  李道生默默跟在她身边,离开了粮仓的位置,躲避着军屯的府兵,向着并州的方向移动。

  由于阵法的存在,军屯的士兵几乎没有多少的防备。他们根本就不认为有人可以偷偷侵入阵法,就算有,也不足以给他们带来什么大麻烦。

  所以李道生和慕容萱几乎没费多少力气便穿过了庄州的军屯,然后穿过了交界线的战场之后,又用同样的方法穿过了贤州的军屯,成功来到了贤州境内。

  等到天光大亮,早晨的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一处镇子,暂时落脚休整。

  李道生站在窗前,从窗缝看向外面,看了很久,最终叹了一口气说道:“果然,这里也都是风波楼的人。”

  慕容萱隔着一道屏风,轻轻解下腰带,将狼狈不堪的衣服宽下来。抬手召出了一道水流,如同一条小蛇一般在光滑的皮肤上游走。冰凉的触感,让她不时发出一声轻哼。

  “嗯~很正常。隐王知道我们要逃走,不只是贤州,周围的几个州应该都已经被风波楼封锁了起来。所以,哼~怎么离开贤州而不被他们发现,就是我们现在最大的难题……”

  李道生背对着屏风,也是沉默了。

  他突然说道:“隐王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抓你?”

  慕容萱笑道:“此人睚眦必报,我三番两次逃脱他的追捕,又算计过他几次,早已经是他的眼中钉。他是刺蛟的首领,只要在规则范围之内,折腾出这种的动静不算什么。”

  “是吗……”李道生却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如果说在宓城和中州,隐王的目的是抓捕慕容萱的话,那么现在对方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隐王的以前的行动模式。

  慕容萱固然了解刺蛟和隐王,但是她对于一个人行为方式的推测并没有那么精确,否则现在他们也不会这么狼狈了。

  李道生觉得,隐王从一个人抓捕慕容萱,到突然动用大量的人手,搅得翻天覆地,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过度。之前是单纯地自己行动,为了自己的任务和愤怒;现在则是大张旗鼓,地毯式地搜寻。这样的两个极端,突然的转换必然关系到了什么重要的原因。

  稀稀簌簌的声音传来,片刻之后,慕容萱便换上了体面的红色衣裙,脖子上还挂着他织的那条围巾,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不过李道生的目光向下,却发现她没穿鞋袜。

  一双小巧的脚掌,在裙摆下调皮地晃动,不时露出图着淡红色豆蔻的趾甲,在廉价小客栈粗糙的地板上闪烁,显得柔软精致而美丽动人。

  微微错开了目光,李道生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慕容萱娇笑一声,背过身靠在了李道生的后背上,一只脚却落在了他的脚踝之间。轻柔的触感若即若离,在他的后背和腿间盘旋。

  “离开贤州的路并不少,但想要去东海边的渡口,如今看来稍微还有些困难。”慕容萱说道:“本来我是打算伪装身份,找些熟人,躲进商队里,把我们当成货物送到东海岸的。但是……”

  李道生透过窗缝,看看向了不远处的出镇口,几名闲汉就在路边,盯着每一辆离开镇子的车。

  “我把千生骰子给你,你先离开这里,去东海岸打点。”李道生拿出了一颗黑白相间的骰子:“如果顺利的话,你在海边等我到九月。若是九月我还没到,那你就自己先回风波楼。”

  “不行!”

  慕容萱的身体猛地离开了李道生,果断说着。但是李道生还是能察觉到,她的目光掠过千生骰子的时候,眼底里还是带着隐晦的贪婪。

  笑了笑,李道生说道:“你放心,在隐王的眼里,你的目标比我更明显。没有千生骰子,我一样能逃脱。隐王以前也想过要抓我,但是从来都没成功过。这里没有慕容素,除非人仙降临,否则我有绝对的把握!只有我们分开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说出这番话,是李道生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慕容萱的隐遁手段和自己的千生骰子是根本不搭调的。两个人一起走,加上慕容萱盲目自信的性格,玉皇观和水榭的事情早晚还会发生第三次,到时候他们还能不能逃得掉,真的说不好。

  慕容萱绝不能死!这是李道生唯一的底线。

  千生骰子加上她在刺蛟学到的隐遁手段,应该能够保证她穿过整个贤州的封锁而万无一失。

  至于他自己根本就不需要担心,背包里的千生骰子要多少有多少。之前只不过是怕落在慕容萱的手里就拿不回来,李道生一直骗她说手里就只有一个而已。

  不过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以后到底还能不能从她手里把千生骰子收回来,如果收不回来,慕容萱会难缠到什么新的境界,给朔雪宗还有他们带来多少的威胁。

  这些在慕容萱的生死面前,都变得无需考虑。

  把千生骰子放在慕容萱的手心里,李道生看着她的眼睛“真诚”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你……”慕容萱的眼底有些晃动,手掌颤抖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千生骰子抓在手中:“弟弟,你不能有事,我们说定了!”

  李道生点头:“我们说定了!”

  离开贤州刻不容缓,趁着隐王还没有完全落下天罗地网,慕容萱准备了一些吃穿用度,便变成了一名粗糙的汉子,与李道生“依依惜别”。

  一直目送着慕容萱安然离去,最终消失在大路的尽头,李道生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掏出一颗千生骰子,在客栈退了房,同样离开了这座小镇。

  站在镇口的位置看向西边,他突然有种想回去看看的冲动。看看慕容素还在不在,试试自己能不能追上朔雪宗的队伍。

  但是想想造化境的速度,李道生还是摇了摇头,转弯向南。

  他得去看看微明了,这人就是个能搞事情的,留在边境上只不过是权宜之策,是时候该把他带走了。

  慕容萱向东而去,前往贤州东海岸的渡口;李道生绕过了海边的几个州,闲庭信步一般穿过了风波楼的搜索,赶去霈谢。

  而此时,慕容素也已经返回了宗门,和大长老经过一番预料之中的冷战之后,带上四长老点齐弟子,乘坐浮云艨艟前往了极北,准备跟魔宗面对面开片儿。

  风波楼将魔宗的动向报告给第一圣天之后没多久,冼清秋也返回了第一圣天当中,将地宫当中发生的一切上报给宗门。

  第一圣天又将这个消息扔给了对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魔宗大量弟子出现在极北,本来就不在天圣帝国附近,反而是在风河帝国境内。能够趁机让风河帝国打头阵,削弱对立阵营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只不过,风河帝国也没那么傻,借口说自身实力不够,圣剑宗直接向第一圣天申请了协助。

  当然,这种操作也早就在第一圣天的计划之内,所以他们立刻向天下各方势力发出了通稿,一如既往地发挥自己老大哥的影响力,号召天下人共同对抗魔宗。

  当然,第一圣天会和圣剑宗一起打头阵。

  随着消息的扩散,如今天下的修行界的气氛已经开始紧张了起来。

  四十年后,魔宗再次降临,人人自危!

  其实要说起来,这个时间间隔并不能算得上太短,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三年之内魔宗死灰复燃的情况,四十年,已经足够修行界从上一次的大战中缓过一口气来。

  可是修为可以提升,四十年前正魔大战的梦魇还没有散去。多少人的师父师祖、师兄师姐都死在魔宗的手里,时光匆匆而过,如今又轮到了他们。

  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

  几乎所有人都在观望,整个修行界变得格外诡异。

  天下人不动,第一圣天也不动,只是宣称派出了一只先遣队前往极北,与风河帝国一同探查魔宗的动向。在这之后就再没有了动静,风河帝国那边更是默契得很,与第一圣天发出的声名整齐划一。

  而这个时候,慕容萱带队前往极北的消息,瞬间打破了所有的暧昧和平衡。

  “慕容素!又是慕容素!她是嫌朔雪宗的命太长了吗?”冼清秋脸色阴沉。

  而就在他的身边,正坐着一名和他相貌一般无二的人。

  冼清寒看着自己这位孪生弟弟暴跳如雷,悄悄撇了撇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他看得很开,自己的天赋不如冼清秋,论打架更不行,他怕死得很,能做一个替身挺好的。

  该生的气你去生,该享受的荣华富贵我来享,人生圆满了呀!

  至于慕容素?呵呵,第一圣天屹立不倒,她关我屁事?

  “滚出去!”

  冼清秋看着他的样子就来气,废物一个,简直是侮辱他的名字!

  冼清寒放下茶杯,将冼清秋离开这些天积存下来的卷宗留下,施施然从后门离开了这边。

  “他倒是清闲!”冼清秋冷哼一声。

  叶思云托着腮,懒洋洋道:“听说慕容素在庄州和慕容萱打了照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她这么冲动。她身上的旧伤应该还没好,就迫不及待跑到极北,还真是……”

  “慕容素必须死,但是绝不能是现在!”冼清秋说道。

  朔雪宗将鱼晚歌的消息藏得很好,如今宗门内众志成城,就算那名内奸都没能将消息传递出来。所有人都以为,慕容素就是朔雪宗唯一的宗主人选。慕容素在,朔雪宗才会在,没有了慕容素,朔雪宗过不了多久便会走上崩塌的结局。

  但是第一圣天想要的,是朔雪宗与承御帝国势均力敌的内斗,等到他们斗得疲软了再趁虚而入。

  到时候,第一圣天掌控承御帝国的修行界,天圣帝国吞并承御,这才是叶摘空想要的完美结果。

  如果现在慕容素死在极北,那么朔雪宗就会彻底落魄,李道乾野心勃勃,布局四十年,一定会趁机掌控承御境内的修行界,到时候整个承御帝国就是铁板一块……

  叶思云问:“慕容素确实不能死,可是你能有什么办法?劝慕容素回去?还是说服宗门的那些长老和堂主提前出兵去极北?”

  冼清秋的脸色难看至极,轻轻握了握手掌,思忖片刻之后,突然冷笑起来。

  “我管不了慕容素,也管不了那些长老,但是我难道还糊弄不了那些庸人?既然他们不想动,那我就让他们动!”说着,冼清秋的眼中闪过一丝的狠厉。

  “叫血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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