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林珊穿过焚香的玄关,随意蹬下一双陈旧的MalonoBlahnik,踩一双拖鞋径直越过门口站立等待的女侍。母亲何婉君拦住了她的去路,指着玄关口装着暗红木炭的火盆:“你爸信这个。”林珊耸耸肩,退回去,跨过火盆,一边待侍的女仆顺势拿柚子叶擦拭林珊的周身。这起源于香港迷信的人给出监狱的囚犯接风洗尘,洗去晦气的做法,传到潮汕就不足为奇。林珊并购失败在林恒志看来不光是晦气,更是给家族蒙羞,故下马威的意味大于迷信。
避而不见的林恒志站在后院修剪植物,这是他的朝圣时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搅,用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换换脑子。“我爸最近怎么样?那件事没让他气的中风?”林珊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苹果,大口咀嚼,汁水四溢,右手也没闲着,夹着一根点燃的风蓝。“你知道的,他是踩着大风大浪的过来人,这点事情还比不了当年。放心吧,虽然还在气头上,但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不会怪你的,礼物准备好了吗?”“嗯,五万美金上下的PatekPhilippeNautilus,作为生日礼物,有意义,也不刻意。”何婉君打开盒子扫了一眼:“很好,颜色款式低调沉稳,你爸会喜欢的。”林珊夹着烟吸了口,吐出烟气,看着远方笑了笑没有说话。
“想不到西雅图也有Magnolia,开得真好。”林珊打破客厅的沉寂,母亲婉君清理神台上的香灰:“以前我们在潮汕的家里也有这么一株白玉兰,开花的时候,繁茂的很。小时候,你喜欢坐在树下打瞌睡,一坐就是一下午呢。”“对了,林啸回来吗?”“他可是大忙人,刚当上助理教授说是要带研究生做研究,爸爸过生日连个招呼都不打。”母亲谈起弟弟林啸时,眼里满是怜爱的光,而与自己这个女儿交谈却如夹生的米饭。这不难怪,潮汕地方是以儿子为大,母凭子贵,当初头胎生了女儿,婉君不知道看了婆家多少眼色。
“我对你很失望。”林恒志开门见山的说,他甚至没有抬头,屏气凝神看着盆栽,继续着修剪的活计。“我会弥补的。”林珊倚着门,她已经太习惯这种阴沉的对话。“我不是失望你丢掉了嘴边的肉,而是失望你选择了来和我过生日而不是继续待在公司给自己擦屁股。”林恒志放下手上的园艺剪刀,丢下手套:“你弟弟五月份会进入公司出任COO首席执行官,而我要重新返回CEO首席执行官的位置。”“我没意见,林氏本来就是你的。”林珊掐灭烟头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则是咬碎了牙,一年前,老头子突然退居二线让这个女儿出任临时CEO,这番操作下董事会甚至都默认了林恒志将林珊作为Lin‘s的继承人。至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啸,他压根就不是个商人,无心林氏的业务,只醉心于学术研究,一头扎进MIT和standford的量化金融实验室,从此销声匿迹。
“还有,去和罗先生谈,把价码提到两千八百万和四个董事席位。我不相信那个匹夫能拒绝这样的开价。”“可是爸爸,我们估值过他公司的terminalvalue,根本不值这么多。”“闭上你的嘴,按我说的去做,在你还是CEO的最后两个月里把这件事做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我如约来到芝加哥downtown的Fine画廊,肌肉名媛站在一幅MarkRothko的色块画前:“说说看为了做人上人,你愿意牺牲多少?”“别废话了,你们总不能卖掉我的腰子吧?”“啧,我在这行见得多了,给你个忠告,河虾跳进大海里也变不成白鲸,甚至因为水太深而淹死。问自己一个问题,你真的配得上顶级名校和投行吗?如果你的答案是yes的话,那你一开始就应该被他们录取才对?而不是在一个州立大学当童子军。”这句话直挺挺的捅进我的腰,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的确,我一直过分在被精神层面虚无的思考困扰,忘记自己是山下自怜的草而非悬崖上向着天空更踏进一步的花。“不过别担心,今天来我就是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有人愿意拉你一把,但具体你能走到多远,就看造化了。跟我来。”他快步走到画廊外,门外矗立的侍者拉开车门,我回头看了眼芝加哥的街头,义无反顾,爱丽丝钻进了兔子洞。
车穿过主城区漫长的车流后并入高速路,堵车后的突然提速,如一尾水里逃窜的鱼。“对了我叫AlexWang,以后你可以叫我A姐。”我对LGBT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没有理睬。最终目的地是一座偏僻的庄园,僻静,却谈不上肃穆,庭院里有野兔,老园丁背着割草机割草,空气里是淡淡的青草味。我想起高中化学课本上说氰化物也是新鲜的青草味,这个开场好似一语双关的隐喻。“就送到你这里了,自己下车进去,放心,他不咬人。”Alex拍了拍我的背继续说道。
每前进一步,我都想起《让子弹飞》的汤师爷一本正经的话,要么跪着挣钱,要么回山里。
抬头是偌大的建筑入口处低头悲悯的天使像,推开陈旧古朴的木质大门,扑面橡木特有的气味递进年代感,百年木料特有的榛子琥珀,墙壁哑光的米白,羊毛针织地毯低饱和度的灰,一水的黑白灰米驼大地色组合成两个字:oldmoney。不难解释为什么有钱人的房子是永远subtle的莫兰蒂色和大量木质的陈旧仪式感,当财富可以买到一切时,才发现原来最奢侈的是时间。不会见到一个老钱套着supreme的限量印花或是崭新的loropiana,在他们眼里曾祖父留下的毛衣是更好的选择,一言以蔽之,shabbychic,低调到尘埃里的优雅美学。
我穿过房子柔和的前厅,通过悠长的走道,进入了设计绘本卷首那个安藤忠雄设计的光之教堂,自然采集的天光透过墙壁上的十字开口打在昏暗的祈祷椅上,四面毛糙的水泥墙,明说苦行的朴素,摇曳的烛火里,圣母玛利亚悲苦的脸被蜡液沾染如同一行血泪。在原本设计给神父发言的讲台被一个苦修会的陈列架替代,阳雕的骷髅像彼此重叠,悬挂血迹斑斑的刑具。
在中世纪,昏暗教堂,基督像下,传教士们屏住沉重的呼吸,用铁鞭鞭挞背部进行苦修,汗液迅速蒸发与宗教感极强的焚香混合名为信仰,被十字架项链紧缚麻木的双手,苦修后血肉模糊的身体仰面躺在粗粝的谷堆上赎罪,看似是信徒们忠诚的自证,但本质却是对宗教恶意的亵渎,人妄图通过肉体的毁灭达到灵魂上与神明比肩,这很难说不是千年后文艺复兴中人本主义的一次预告。
“太阳未升,但必有太阳。”
我双手合十下跪,挣扎而痛苦的在众神像前祈祷,他们亦慈眉善目的凝视我,顷刻神明俱灭,我领悟到这世间哪有神,倘若真有也不过是苦命人命运里的一群看客罢了,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他断然不敢行走在这人间道里。
“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
“撒旦举起利刃时,耶稣被钉在十字架,没有搭救”。
“说吧,你想去Wharton还是Columbia?”他对镜子重新打好领带,平淡的如同询问早餐吃什么。我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油彩绘画的天国之门。“还没想好?”他饶有趣味,昏暗的祷告室里,烛光打在这张棱角分明,斧凿刀刻的脸上,眼窝的阴影埋的更深,佐证高加索的血统无疑。
思品书里写道:商品的本质是一种等价交换。我没有多难过,只是内心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有什么东西分崩离析,正在一块块的剥落。
“下次再告诉我。”他拿起陈列架上的西装,掸了灰尘,离开教堂。门外等候的老管家走进门递给我一套崭新的衣服:“去洗个澡,试试看衣服是否合身。”我接过衣服和毛巾,一瘸一拐的去跟着老管家去保姆房。这不是一锤子买卖,来日方长。温热的清水冲洗在伤口上,带着轻微的刺痛,我举起杯子吞下两片消炎药,将加速愈合伤口的乳膏均匀涂抹,拿起崭新的Southwick衬衫,翻好伊顿领,覆盖住脖子上的痕迹。两粒袖扣是体现归属权的恶趣味,我提醒镜子里的人鲜衣怒马背后的代价。厌恶玛丽苏,因为世界上不存在不加附属条件的偏爱,跨越阶级的相知相识大抵都以弱势的一方惨烈的牺牲收场。贫贱百事哀的人呵,命运的馈赠,暗中里都标好了价格。
新的牛津鞋摩擦我的脚脖,鲜血很快渗出来,染在棉质的袜子上,织物下的伤口同样在受罪,这倒不算什么,让我难堪的是,作为黄皮肤,这种太过正统的英伦扮相让我发自内心的羞耻,如黑皮肤的安妮博林。坐在Benz的后排,车里是好闻的雪松,头发还没干透,湿漉漉的耷拉在前额,我打开车窗将它吹干。车驶过downtown时再次被芝加哥恶贯满盈的交通堵在路上,疲劳感让我倚着车门目光空洞涣散,初夏的风掠过我的前额,轻轻抬起湿漉的发梢。我想起小时候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大杠上,风驰电掣的穿过水稻田和集市。阳光温柔,万物复苏。
柔若无骨的少年感是一种引力,是忧伤的思辨。你想保护他的同时亦想摧毁他,宛如对这个世界亦正亦邪,忽明忽暗的态度。所经历的苦涩和成长的阵痛是少年的稳定剂,缺少了这味药,各种物质剧烈反应便成了喜怒无常的熊孩子,过多则少年老成,再也品尝不到朝露含苞的新鲜。
静态的车水马龙,旁边另一辆S600里,一副狭长金丝眼镜后深邃的眼正透过深色玻璃耐人寻味的注视。比自己这辆s600还贵十五万美金的奔驰迈巴赫后座上那个形单影只的少年,他目光流转里流露出厌倦和疲惫,宛若黄金鸟笼里被囚禁的忧郁金丝雀。男人拉开灰色西装的内袋,拿过一只钢笔在并购协议的备忘页上记下一串车牌。
“束缚最快的,夺取最美的,制服最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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