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在不知不觉之中来临了。
萧条的意思是:
工作机会的消失。
失业率的上涨。
经济活动的停滞。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有一些人知道为什么,但是无力逆转这个大势。
渐渐地,修真界告示板上各种悬赏单子在消失。
无论是在灵霄殿,还是在灰白府,正派邪派,中立各派,所发布与登记的单子都越来越少。
本质上,这是因为金融的发展。愿意拿得出钱去做各种实务的人越来越少,而把刀币投入到子母券的投机炒作之中,以求获利的人越来越多。
半年之后,在六月底,整个修真界只剩下了一件公开的有酬劳的工作。
那就是天色坊所召集的探索队伍:探索问星山自在洞。
这件工作看起来酬劳颇为丰厚,但是恐怕会有大量急需要钱的人汇集到那里去。
钱飞如果也带着债务部一起去报名,恐怕就很难保持低调、隐瞒身份了。
现在是公开身份的合适时机吗?钱飞犹豫不定。
在过去的半年里,他带着债务部尽量找活干,一共才获得了两百多万刀的进账,入不敷出,主要是靠着年关时击败女元帅左凌云留下的余款在支撑。
到六月底时,余款也已经濒临耗尽,钱飞觉得必须就关于公开身份的问题作出决断了。
在过去的半年里,他也顺利地带着失去了战甲的陈夏华来到了玄武洲,来到了新生的桃斋公司。
原本的掘珠公司,在玄武洲的分公司是此前覆灭时受害最小的部分。
当郭吉带着江南的人力与资金过来,钱飞和陈夏华的图纸也送进来,桃斋公司在玄武洲开矿炼铁、采煤织布,重现一片兴旺的景象。
在六月期间,钱飞又不得不把债务部的女郎们送到桃斋公司来打工。
此时,债务部与桃斋公司算是两个相互独立的财务实体,桃斋公司算是甲方,提供一些业务订单,让债务部挣刀币。用这种方式,钱飞避免直接从桃斋公司吸血,去填自己那个债务的无底洞——那会立刻把新生的桃斋公司给拖垮的。
是公开身份,还是不公开?这是个问题。
钱飞盘腿坐在桃斋公司的凉亭里,从思考中睁开眼睛。
然后吓了一跳。
他赫然看到唐心纯趴在自己的脚边睡觉,像是猫咪一样。
如果不是有要紧事,唐心纯肯定会睡在更加舒服凉快的地方,而不会特意在盛夏跑到这里来睡。
他连忙摇醒唐心纯,问她有什么事。
唐心纯睡眼惺忪地说:“是高炉开光的事情啦。本来是净草该做,但她不见踪影。我也想替她做,不过好像不太好。高炉点火的事情,又不是商船下水仪式,我这个水系宗门的不太好,好像点火的事情还是火山寺的比较好……”
钱飞点头说:“你说的对,这确实是净草的事情,你去找个凉快的地方继续睡吧。”
问题倒不是在于水系还是火系,而是在于,十天前接订单的时候,订单就是分配到净草头上的。
该是谁的事情,就该谁去做,不能总是让同伴顶替,那不公平。
不可以任由净草旷工,钱飞必须去把净草找到、抓回来干活。
他匆匆赶去广播电台,打算广播寻人启事,如果还是不行,至少也要借个电喇叭。
广播电台是在陈夏华把无线电技术带到桃斋公司之后成立的。
陈夏华没了战甲,无法与钱飞一行一起去各处冒险,对于萧条的情况反倒觉得暗暗开心,因为钱总这样可以经常在桃斋公司接活儿,与她时常见面了。
她虽是“暗暗开心”,但钱飞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此刻,陈夏华也正在广播电台调校大功率的新设备,见到钱飞,笑颜如花。
“净草?”她说,“不用广播寻人启事,她正在配合录节目。”
净草唱戏的能力本是一绝。
当广播电台刚刚成立的时候,钱飞就意识到了,为了拯救新生的桃斋公司,这位少女可以成为偶像!电波偶像!
果然,看起来净草对于唱戏录音的兴趣很高。
从喇叭里果然飘出铿锵的唱词:“……我虽百岁心不老,宝剑在身除妖邪,看剑看剑,哼————————”
钱飞说:“她人呢?”
“她觉得远程录音非常好玩,所以一定要拿着远程手机,去了西边那个山头。”
钱飞:“……”
带着满身荆棘与树叶,钱飞跋涉到了西边的山头,见到了倒立着对着话筒唱戏的净草。
钱飞拍拍她的胳膊,说:“今天是高炉点火仪式,等着你去给高炉开光呢。我来提醒你。”
净草从倒立的状态转为正常站立,目光躲闪,嘟哝说:“不用你提醒,我没有忘,我只是不想去。”
钱飞责备她:“钱都收了,一百刀呢。你光收钱不办事的吗?”
净草扭头说:“我不想去。不就是一百刀么?算我自掏腰包替债务部赔给他们好了。”
钱飞叹了口气:“他们为了造这台高炉,花了多少心血,半年来你都看到了。
“可以说,你是看着这台高炉一步步搭起来的。
“在吊装的时候,你自己也曾经搭了把手,对不对?
“多少人盼着它点火开工,因为它牵挂着那些人的幸福。
“现在他们都在仪式现场眼巴巴地等你。
“你如果不去,他们就会一直等下去。”
净草那薄薄的嘴唇像是出水的鱼儿一样张合了几次,终于说:“好吧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她把钱飞拎起来,不客气地往肩膀上一扛,像一枚导弹一样飞到了高炉点火仪式现场上空。
下面的人群奔走相告:“师太来了,师太来了,大家还不拜谢师太!”
于是一群人齐齐下拜。
净草换上了温柔慈爱、宝相庄严的笑容,轻轻落地,放下钱飞,冰清玉洁地对众人说:
“你们拜什么拜?贫尼是出家人,不受你们这些俗人的礼节。”
众人起身,更是大声感谢。
高炉矗立在人群中央,高达两丈八尺,黑沉沉的,已经上料完毕。净草绕着高炉,走了三圈,双手合十,发出宛如蚊子叫声一样的念经声,念念有词。最后她猛地睁开双眼,说:“善哉。”
人群再次发出欢呼。
这就是显学宗门修仙人士对凡间民众所负有的信仰义务,或者说是一种职业性的生态位。
净草并不懂高炉冶铁技术,但是她能带来心理安抚,也能从修仙专业的角度查知隐患。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高炉点火的时候,她是一支重要的应急安保力量。
面对两丈多高的庞然大物,一个会飞的高手所能起的作用是凡人所难以替代的。
净草退到远处,用僧衣袖子频频擦汗。
围观的桃斋公司老少员工们,都很感动,觉得师太真的是为了高炉开光的事情非常用心用力。
但是净草把钱飞拉到一旁,说的却是:
“这种事我不想再干了。我又不会念经,刚才嘴里都是在胡说八道,说‘炸了别怪我炸了别怪我’,这种事情太丢脸了。”
钱飞也感到颇为震动,心想,你宁可这样,也不肯沉下心去学两篇经文么?
他望着高炉那边,发现点火启动步骤颇为顺利,就干咳一声,说:“现在你可以去广播电台继续录节目了。”
净草撅起嘴:“我不想去了。”
钱飞愕然:“你不是喜欢唱戏的吗?”
净草一本正经地说:“偷偷跑出去唱戏玩,那我是喜欢的。听戏我也喜欢。但是我不喜欢去戏班子里上班啊!”
因为是戏班子所以是“上班”?
钱飞苦口婆心地讲道理:“那你也得去,录节目的事情咱们也是收了钱的,至少得把《空耳洞破邪记》录完吧?”
净草当场趴在了地上,不顾地上泥土,拉长声音说:“我不管,反正我不要上班,我不管我不管!”
钱飞:“……”
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万中无一的傲人胸围,就这样趴在地上耍赖吗?
他觉得自己正在体会到净草的师父的心情。
不过他知道,净草的郁闷也是有来由的。
这就是萧条的危害。
净草现在是冶纯境界,在灵霄殿相当于导师,在黑石山相当于山主,是可以挑大梁做大项目的高级人才。
可是现在,没有什么能盈利的大项目给她做。
她只好过来做这种普通僧人、凡间伶优也能做的小事,挣个百十刀酬劳。
即便她的薪水依然很高,这种工作也会让她感到空虚。
再这样下去,钱飞感到自己这个债务部恐怕留不住净草了。
只要净草觉得不好玩,她很快就会跑路自己找好玩的事情做。
就连从小把她打大的师父也控制不住她。
这世上应该根本没有人能控制得住净草。
这时,冯瑾匆匆飞了过来,悬停在半空,说:“老板,你果然在这里。溢价债券的事情又出麻烦了,这次来了二十多个债主。”
钱飞眉头一皱,说:“此前的办法,无法把他们打发走吗?”
冯瑾摇头:“你还是快来看看吧。”
钱飞低头看净草,只见净草也不闹了,趴在地下捂着脸,正在从指缝里偷眼看他。
钱飞说:“……你实在不想上班就先不去吧。我得去接待一下债主们。”
冯瑾说的是溢价债券。
没错,溢价债券是个问题。
问题的根源是在于,当初背叛钱飞的五个副总,其中有一个名叫卜可平。
去年,卜可平曾经派人去收购钱飞留下的借据,同时通过打击钱飞,迫使钱飞违约的方式,打压他的借据的交易价格。
虽然钱飞在灵霄殿的山下阻止了当时的企图,但是这件事在天下的其它省份、其它地方,卜可平都安排了徒弟和手下去做,令钱飞防不胜防。
这件事渐渐已经发展成了不记名的债券,并且疯狂地炒作交易。
本来,作为债务人,钱飞不用太担心债券到了谁的手里,反正到期凭票兑付也就行了。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帮野路子的人搞出了令钱飞瞠目结舌的野路子金融。
他们把债券的价格炒到了票面价格的两倍以上!
债券的最终价格是明确写在票面上的,连本带息一清二楚,在正常的金融市场里,它最多就只值这么多钱,因为债务人(或经营实体)到期就只会还这么多钱。偶然有发行溢价,也不会溢价太多。
但眼下竟然就有人肯花两倍以上的钱去买它,不是为了收藏,而是行情价格就炒到了这么高。
他们把排队券、子母券和钱氏债券给混淆起来了。
结果,那些高价买了债券的人,跑到钱飞这里来,要求按照票面的百分之一百五十、百分之一百八十、甚至两倍的溢价来兑现。
钱飞是不能听凭他们这么炒下去的。
发行债券的是卜可平,炒债券的是各路投机者,到头来付钱的却是钱飞,这完全是明抢。
如果炒得越高就能让他还得越多,那么很快所有人都会把债券往几千倍、几万倍的高度去炒。
谁还能拒绝“卡bug”的诱惑呢?
但是,他又不能过于简单地拒绝兑付。
因为钱氏债务的名声毕竟是绑定在他老钱的头上的,只不过是被卜可平窃取了。
钱飞有债必偿的诚信信誉,是他拼了命守到现在的,要想保护桃斋公司,要想对那几个副总复仇。
那是他最珍贵的财产。
钱飞与冯瑾往债务部服务点去。
债务部在桃斋公司总部附近,占了一座荒山,在那里开设了一个服务点。
这是因为,今年以来,小额的债务到期变得非常多了,一个个去天南海北的债主家里去找,已经不太现实。
这个服务点算是半公开身份的意思了,只不过在理论上,至今还是只有债务部出面,与钱飞之间勉强保持着关系切割的说法。
钱飞与冯瑾赶到服务点,只见那里只有李木紫在接待债主们。
远远地可以听到“砰、砰”的沉闷枪响,债主们本该闹哄哄的,却鸦雀无声。
钱飞越发紧张,加紧脚步从山路上飞奔过去。
凑近一看,只见债主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只不过他们是一个个面色铁青,张大了嘴,看着李木紫以响指的形式对着远处山顶的桃树打靶。
李木紫露出倾国倾城的商用笑容:
“我这每一发弹丸打出去,必然刚好打穿一个桃子,刚好把它的桃核打掉,留下的果肉还是可以吃的,不信可以去看看。”
为首的债主伸出颤抖的食指,指着她:“不肯还钱,还想威吓我们?”
李木紫嫣然说:“这哪里是威吓呢?只不过是修行嘛。我辈修仙之人,每时每刻都不能耽误了修行。来。”
说着,她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篮子。
篮子里有十几个粉红色的大毛桃。
她以轻盈的动作,把桃子一个一个放在债主们的头顶上,让他们顶着。
“顶着,可别让它掉下来哦。”她垂下长长的睫毛,说。
两个三个债主,头顶着桃子,眼睛往上瞧着,汗如雨下,大气也不敢出。
刚才这女人轻轻松松打穿一里外山上的桃子,现在又把桃子放在每个人的头顶,这威吓之意已经有如实体一般浓烈了。
可怜这些债主之中,修为最高的也只是第二境界“筑基”。
而李木紫的修为已经是第四境界“合元”后期。
当初合元后期的马拉松老爷爷方道陵,曾经在江南让债务部焦头烂额。
现在的李木紫比那时的方道陵还要厉害一些。
真气的自然流溢把她的强横实力显现得明明白白。
钱飞立刻上前,说:“住手!”
李木紫提着桃篮,微笑着看他一眼,扬起眉毛,意思好像是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办法去打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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