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二章 江南倏忽风波起

  李睿的回信里虽然谈不上有什么侮辱之词,可字里行间的语气却是生冷强硬。时间、地点直接给定好了,而且还是过时不候。

  嘉庆对此只能暗生闷气,当下最要紧的就是确定谈判的人选。而且此去不光是谈判,还要代自己前往盛京拜谒皇陵。

  其实人选他早就想好了,排在首位的就是仪亲王颙璇。

  说实在的,颙璇在和珅作乱当日的表现,令很多人对他刮目相看。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沉湎酒色、性行乖戾的皇子,居然有如此魄力和手腕。很明显,颙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韬光养晦装出来的。

  能在人心惶惶混乱之际,以皇子和领侍卫内大臣的身份杖杀数名太监,迅速稳定了紫禁城内的秩序;敢于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毅然决然的强行启用军机处印信调兵护驾。

  虽然事后颙璇上了请罪折子,并且除了按制进宫到乾隆柩前哭灵,其他时间都是闭门不出,可嘉庆对这个年长14岁的哥哥还是起了忌惮之心。他曾扪心自问,当时要是自己在场,未必能像颙璇一般雷厉风行。

  嘉庆仓促继位后,兄弟俩曾进行过一次私下谈话。在确定了颙璇没有野心后,嘉庆随即下旨晋封其为和硕仪亲王,命总理吏部事,清除和珅党羽。

  排在第二位的,是42岁的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松筠,此人曾任库伦办事大臣,和沙俄方面就贸易中断的事进行了多年谈判,不落下风,深得乾隆嘉许。

  第三个是内阁学士兼礼部左侍郎富俊。此人是蒙古正黄旗,今年45岁。他是乾隆四十四年的翻译进士,曾在理藩院呆了好些年。

  清代的翻译进士是一个特殊群体,源于清初的八旗科考,设立于雍正初年,只允许八旗满洲、蒙古士子参加,也是童、乡、会试三级科考体制。

  因为满人汉化严重,通晓满语的人才稀缺,再加上考试的内容都是满蒙文,导致翻译科举每届取中的人很少,多的时候三四十人,少的只有十几个。

  翻译进士通常都会得到重用。一般会派往理藩院磨炼几年,然后再进入内阁,成为内阁中书或贴写中书,负责用满蒙文字抄录内阁档案;之后就会被派为驻外的办事大臣、驻防将军、尚书,甚至高居内阁大学士。

  最后一人则是兵部侍郎玉保。此人今年也是42岁,正黄旗,而且还是乾隆四十六年的进士,在军事上很有见解。

  看出来没有?嘉庆找的人都是年富力强的满蒙大臣,一个汉人也没有。现在他除了朱珪、董诰、王杰、刘墉等寥寥数人,基本上已经不信任其他汉人大臣了。现在各地的封疆大吏即便有汉人,那也是出自八旗汉军。

  这事其实很简单,满清要西逃,能舍家抛业的跟着走的汉臣有几个?与其相信这些人,还不如相信老母猪会上树。

  就像礼部尚书纪晓岚,虽然他年届七十,每天仍能吃十几斤肉,而且体力还挺不错,可河间纪家能跟着朝廷举族西迁吗?

  再有就是刘墉。嘉庆固然不怀疑刘墉本人的忠心,可诸城刘氏家族呢?前不久尚虞备用处接到从山东发回的密报上说,北海军拿下青州府后第一批接见的地方士绅里,就有刘家的人。

  乾隆在世的时候曾多次对嘉庆语重心长的提及,一定不要忘了八旗满洲才是国家根本,谨防汉人阴柔狡奸积习浸淫。汉人可以用,但要有制衡,要时刻提放。

  清廷很清楚赵新那个“前明赵王”的称号是多么的荒诞不羁,可这个名义对汉人,尤其是对江南士林的影响力还是很大。归根结底,就是汪中那些人不断地替他鼓吹背书,还到处散布流言。

  好吧,一想到汪中、刘台拱、洪亮吉、江藩他们八个,嘉庆就气不打一处来。对了,如今又加上了袁枚和赵翼。

  九月中旬的时候,江苏按察使布颜在密折里奏报的一件事引起了嘉庆的高度警觉,那就是袁枚和赵翼在去年的七八月间居然同时消失了一段时间。

  虽然后来袁枚对外宣称和赵翼携弟子同游黄山,可奇怪的是,两人都到了黄山,却没去歙县拜访赋闲在家的曹文埴。就算袁枚不喜曹文埴为人,可赵翼却是曾和曹文埴在翰林院一起共过事,没道理都到了人家地盘不去看一下的。

  再有,袁枚的几个弟子从那之后就再没露面。比如已故潞安知府孙镐的儿子孙原湘、以及他那个以诗画着称的妻子席佩兰。布颜派手下暗中调查过,不管是在昭文还是江宁,都没有孙原湘的消息,而老家歙县更是好多年都没回去了。

  联想到去年北海镇八月开办科举,嘉庆断定,袁、赵二人十有八九是去了北海镇,而他们的几个学生肯定参加了北海镇的科举。

  震怒之下的嘉庆先是召见了定亲王绵恩,经过一番商议,命其携钦差圣旨和王命旗牌乔装南下,随后又给两江总督福宁和江苏按察使布颜下了四百里加急密旨。他给绵恩的命令是,只要袁枚和赵翼勾结北海镇查证属实,直接将两人软禁,听候旨意。

  其实嘉庆做出软禁的决定是经过了反复考虑的。

  他早就听说袁枚的小仓山随园终日宾客不绝,不是士林就是官场中人;而赵翼是扬州安定书院的教授,同僚友人弟子遍布官场。

  将两人锁拿下狱,搞不好会令整个江南士林动荡;而且一旦消息传到赵新那里,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当年扬州府前脚抓了焦循和钟怀,后脚就有人来劫狱,搞的清廷大失颜面。

  问题是放任这两人继续搞风搅雨也不行。如今清廷在江宁和镇江驻防的八旗甲兵合起来有六千多人,再算上笔帖式、家属、奴仆,林林总总就是小四万人。万一哪天这帮人和北海军来个里应外合,这些八旗兵和家属就悲剧了,怕不是要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北海军不杀八旗俘虏嘉庆是知道的,可他也深知当年入关时清军在江南犯下的那些事。再有就是这些年搞的文字狱,杀的江南士林人头滚滚,无数人家破人亡,其中就包括赵新的那个老婆。

  实际上清廷之所以还在长江以南保留着数万八旗甲兵,就是为了保证南方的赋税和漕米源源不断的运往北方,让西逃后的朝廷家底更厚实。此外北海军要是从沿海进攻,各地驻防八旗会立刻登上早就准备的船只进入两湖和四川,来个战略大撤退。

  乾隆五十九年十一月初一,黄昏时分,两江总督衙署西花厅书房。

  “奴才福宁恭请圣安!”

  “圣躬安!”

  “万岁,万万岁!”

  三跪九叩完毕,书房内的两人人起身后又再度下跪叩头行礼,齐声说道:“给王爷请安!”

  “请起!此次本王奉旨南下办差,事关重大,还要多多仰仗二位。”

  47岁的绵恩身高臂长,穿着件酱色夹袍,外罩巴图鲁背心,脚上蹬着一双鹿皮快靴,脑袋瓜剃的锃光瓦亮,颌下留着三缕长髯。

  他十月初九奉命出京,十月三十到的江宁。随行人员除了贴身家仆和十几名大内侍卫,还包括了从刑部调来的几个查案老手。一行人由皇华驿经水路到达江宁,全程2860余里,耗时二十一天。

  袁枚在江宁官场的故旧极多,关系错综复杂。比如现任的江苏巡抚奇丰额就跟他关系极好,还让亲生儿子袁迟认其做了义父。

  所以为了掩人耳目,绵恩特意选在了黄昏时分,以京城老友前来拜访的名义,密会两江总督福宁、江苏按察使布颜。

  此时从外面传来隐隐的雷声,绵恩稳几而坐,目光扫视三人,问道:“上个月十五日上谕里提到的事,你们办了没有?布置眼线监视,查清那两人去年八月的行踪,还有他们的弟子的去向?”

  布颜坐在椅子上躬了躬身道:“眼线的事奴才亲自安排巡捕厅的人在办。小仓山那里从早到晚都有人盯着,除了随园里的下人,每日早上往园子里送米面菜蔬的人里也安排了眼线。每日进出的宾客都有记录,当晚就能拿到名单。”

  两江总督福宁道:“这事就麻烦在这里。那两人故旧太多,衙门里稍有风吹草动,必定会传到他们耳中。之前奴才让人去歙县、昭文和扬州查访,用的也是巡捕厅的人。安定书院那里奴才在两个月前就安插了人手,赵云崧的住处也有人盯着。王爷尽可放心。”

  绵恩起身冲北一拱手,一脸凝重的道:“临行前皇上反复告诫,此事稍有不慎就是滔天大事。几个读书人不算什么,对付他们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可你们别忘了,是谁在他们背后撑腰!

  盯梢捕盗的事本王不懂,可军务上却是执掌多年,否则皇上也不会派我来。狼山镇右营、川沙营、吴淞营的巡洋不能松懈,一旦在海面上发现北海贼的船要立即示警,各处烽火台不分昼夜要有人值勤站岗,崇明、江阴的炮台要加强戒备,火药、炮子不能出问题!朝廷斥巨资购置的数百门大炮不能成为摆设!”

  他抿了口茶,停顿了片刻又对两江总督福宁吩咐道:“你想个由头,就这几天,把松太道、通州总兵和苏淞总兵都叫来江宁,本王要亲自部署。他娘的,为了两个老不死的家伙,半个江南都要跟着折腾,还不能让北海贼知道!”

  “是。”

  说话间,书房的玻璃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豆大的雨点随着冷风飒然飘落,花厅外已是一片山响。

  “今儿个就这样吧,本王暂时住在毗卢寺,离这儿也不远。人到齐了,派人给本王送个信,没事的话不要找我。”

  “是。”

  次日一早,绵恩吃过早饭便带着两个侍卫去了城东的满城。

  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在血洗了扬州后,率军攻占南京,随即将城市东部包括明代皇城的大片区域划为驻军所在。之后清廷又陆续调派八旗甲兵南下,江宁八旗驻防遂正式创建。

  到了顺治六年,清廷将明皇城改建为满城,在城区内建筑了一座“城中城”,耗时两年才修建完成。

  顺治十六年,郑成功联合张煌言攻打江宁,虽然最终还是失败了,可200铁甲兵歼灭800八旗甲兵的胜利让当时的驻防八旗吓破了胆。为增强江宁的驻防力量,顺治十七年,清廷又对江宁满城进行扩建,将其向东、南两面作了扩展。

  改建后的江宁满城成为各直省中面积最大的,整体略呈矩形,南北长961丈,东西宽677丈,周长3412.5丈,占地6.25平方公里,也就是后世的14个天安门广场大小。

  满清对各地驻防满城实行封闭式管理,汉人想要进入满城很难。普通老百姓别说进去转转了,在城门口滞留都会被轰走。绵恩三人来到西墙北面的西华门前,守门的兵丁见三人的穿着打扮与普通汉人无异,刚要出言呵斥,随行的大内侍卫便亮出了腰牌,那兵丁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刻打了个千,乖乖放行。

  入城后的三人直奔西北角的将军府,绵恩此行是要面见江宁将军庆霖。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这个时间段的江宁将军应该是那奇泰。没错,就是那位最早和赵新打交道的宁古塔都统。而在本时空,率领大军驻守李朝的那大人在北海军攻破图们江防线后,便下落不明。

  清廷以为他战死了,乾隆甚至还下旨追谥其为“忠敏侯”。然而谁也不知道,我们的那爷已经带着老婆孩子登上了本年度最后一班前往新大陆的航船。赵新对他的安排是组建一支骑警部队,保卫鲁水镇和矿区的安全。

  该来的没来,于是如今的江宁将军就变成了庆霖。此人是军机大臣庆桂的弟弟,早先一直在“尚虞备用处”就职,后来官至拜唐阿,妥妥的密探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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