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八章 恩断义绝

  ,大魏春

  前世读三国时,每次看到有关袁氏“四世三公,门多故吏,虎踞冀州之地”之类的描写,李承志就觉得牛逼的不得了。

  等穿越之后他才知道,比东汉时的冀州袁氏还要牛逼的门阀不要太多。

  可能没有达到“四世三公”的程度,但要说传承久远,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关东四姓,又如弘农杨氏,无不是传承千年的世家。

  杨舒七兄弟,长兄杨播、二兄杨椿、五兄杨津,皆在冯太后、孝文时任侍中,亦治理过大州,更屡次领军外征,或御柔然,或平两淮,皆是文可治民,武亦善战的能臣。

  剩下的四位或是稍显平庸,或是时运不济,或是如杨舒这般性格乖张,不被皇帝所喜,但皆任过刺史。

  用一句就能概括弘农杨氏鼎盛之气象:一代七刺史,同朝三侍中!

  而至元恪继位,其洞若观火,高瞻远瞩,慢慢开始打压畜养门客、部曲的门阀之后,杨氏才渐渐势微。

  至延昌元年,也就是李承志平定泾州僧乱的前一年,时任刑部尚书的邢峦授元恪之意,参时任平北将军,朔州刺史,都督朔州、抚冥、武川、怀朔一州三镇诸军事的杨椿私蓄部曲、招引奸细、盗种牧田等罪,建言将其免去官职,降为庶人,并注籍盗籍。

  并建议元恪,凡与杨椿同籍之人全家都不能为官,其中自然包括时任西凉州刺史的杨舒,廷尉少卿的杨钧。

  不知是不是怕过犹不及,元恪最终还是网开一面,责令杨播、杨椿、杨津等重臣、大将等自辞,又将其余杨氏兄弟连贬几级。

  如杨舒,直接从刺史降到了一郡郡丞,杨钧虽只是族弟,依旧受了牵连,从位高权重的廷尉少卿降为洛阳县令。

  也自那时起,已被元恪打压了近十年,几乎已成半残废的陇西李氏才借此松了一口气,李韶才接替杨氏三兄弟,执关中门阀牛耳。

  论影响,论底蕴,此时的陇西李氏依旧要差弘农杨氏好大一截。

  所以这檄文中,将“杨”放在“李”之前,还真就没有什么不妥,包括李韶也绝对心甘情愿。

  当然,李承志也就只是感慨一番。凭心而论,无论是关东门阀,还是关中门阀,更如河东、河北等世家,在他眼中殊无区别。

  惯会审时度势,见逢插针,更是会左右逢源,见风使舵,从而将益最大化。

  什么忠君爱民,在这些人眼里与家族利益相比,连狗屁都不如。

  李承志觉得,称一句毒瘤绝不为过……

  就如此时,只看了“三月三,杨李开”这六个字,李承志心脏倏的一缩,两眼厉如刀锋,死死的钉在杨舒脸上。

  乍一看,有李韶为主的陇西李氏,并杨氏七兄弟这个坐地虎为内应,里应外合之下,西海直取关中并非不可能。是以李承志应该欣喜若狂才对。

  但要看是什么时候。

  如今,关中南有崔延伯,北有邢峦,再往北更有元遥、奚康生,四处合兵力逾三十万。

  又恰逢西海火器殆尽,正值前力将尽,后力不继之时,若是再起战端,就只能刀对刀,枪对枪,硬着头皮拿人命填。

  而这只是其一。

  其二:追根究底,还是西海如日方升,势单力薄,连番大战,已将数年积累消耗殆尽。

  如今能将抢到手的装进腰包,能将占下的地盘巩固好,凡西海将、官、军、民等,无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

  故而先不说能不能一战胜之,便是盛了崔延伯,邢峦,夺了关中五州,李承志也无力可守。

  既然无人可守,更无力可守,李承志取了关中有何用?

  拱手送予陇西李氏与弘家杨氏么?

  但凡李承志脑子没被驴踢,就绝不会做这种与他人做嫁衣,更有可能养出两个强敌的蠢事。

  所以上次李韶来西海招抚,劝他图谋关中之时,李承志才顾左右而言他,半句话的茬都不接。

  这也是他为何严令皇甫让、李亮等人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根本原因……

  “看我做甚,难道你不想取关中?”

  杨舒狐疑道,“元伯兄早与大兄、二兄议过,更曾提及他与你所言:西海迟早要取关中,待时关中世家必为你臂助……是以何必装做惊恐万状的模样?”

  “那世伯有没有提过,我言西海初露头角,如今正该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之时……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

  李承志的眼中透着说不尽的讥讽,手指重重的往信上一点,恨不得将几案都戳个窟窿出来,“敢问延容公这三月三,难不成是后年不成?”

  “自然是明年……”

  看李承志殊无喜色,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杨舒猛的停住话头,冷声笑道:“我等孤注一掷,冒着抄家灭族之险助你起事,尔为何如此模样?”

  只是为助我起事么?

  先驱虎吞狼,再鸠占鹊巢……倒是好算计啊?

  本就对门阀世家殊无好感,此时再见杨氏兄弟竟将他当傻子一样糊弄,李承志心中更是厌恶,恨不得将这张纸拍到杨舒脸上。

  正当怒火喷涌,恶语出口之际,李承志福至心灵,猛生一计。

  “也罢,我这就予延庆公回信:若真能定于三月初三起事,我便与朝廷虚实委蛇几月。无非便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定然能予立冬之前,将西海之军、民尽皆迁徙予陇西、武威两地。

  也定然瞒天过海,使朝廷丝毫不察,但等良日一致,大败崔延伯与邢峦,我西海便尽数迁入关中……”

  杨舒猛的一滞,眼珠子似是定住了一般:“这西海与河西,你都不要了?”

  “有了关中,我何需这草多田少的荒瘠之地?朝廷穷兵极武,征伐不止,关中早已民不聊生,因失丁而家破人亡的老弱何止百万,继而无人可耕的的良田更是不计其数,养活我西海百万丁口,十数万军自是无虞……”

  李承志豪气干云,“再者我李氏祖祠本就是关中,如今也算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再进一步,只要能入主关中,东西皆有大河、南有秦岭、北有边墙,四面皆有险可据,有关可依,任他千军万马,我也能巍然如山。更有良田数百万倾,民户两百余万户,岂不是比河西这四战之地好上千倍、万倍?”

  李承志越说越是激动,一挥袍襟就坐到了案边:“来呀,笔墨伺候!”

  “且慢!”

  杨舒一声低呼,紧紧的按住了李承志的手。

  李承志双眼一翻:“延容公这是何故?”

  杨舒却如噎住了一般,不知如何做答。

  七兄弟商议之时,从头到尾都只说西海大败朝廷之后,关中必然空虚。弘农杨氏自然可趁虚而入,名正言顺的收入囊中。

  但就是没料到,李承志会一不做二不休,为取关中而弃河西与西海?

  再想到方一见到檄文,李承志如鹰似狼,满含深意的模样,杨舒只觉如吃了黄莲一般,嘴里发苦,心中更苦!

  “罢了!”

  他怅然一叹,伸手取过那份檄文,凑到了琉璃灯的灯口。帛绢见火就燃,只几息就烧作一团,又被杨舒弃于案下。

  直到尽皆烧成灰烬,杨舒还不死心,又踮着脚,仔仔细细的将布灰踩碎。

  杨舒为何如此?

  只因李承志已然识破弘农杨氏所谋,杨舒怕李承志愤恨在心,将这份檄文交给刘芳或是元渊,行借刀杀人之计。

  却不想李承志既不阻,也不拦,只是冷眼旁观。待杨舒做完这一切,复又坐到案前,他才悠然一叹:“我只道与延容公肝胆相照,推心置腹,已为生死之交。如今,却是如此的寒人心……”

  杨舒止不住的老脸一红,无奈起身,朝着李承志深深一拜:“如此大事,稍有不慎就是抄家灭族,万劫不复……还望承志匆怪……”

  “我怪你做甚……大事大非之前,又岂能以私情论之?是以延容公此举并不不妥……”

  李承志呵呵一笑,“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以就请廷容公早些回去歇息吧……”

  杨舒双眼一突,就如见了鬼一般。

  见李承志竟真起了身,意欲送客,他才如被蛇咬了一口,翻身坐起:“李承志,你何至于此?便是家兄居心不良,谋算于你,但此乃人之常情,数千年以来,世家皆是如此,你何需生恼?

  再者,家兄亦有言在先:若行此策,关中便欠你西海多矣,事后定会弥补。若你不应,可另行谋划。不过并非手书,而是家兄交待,由我转述……

  总而言之,杨李二姓同为汉家子弟,更为关中同门,是以早已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巨损,自该同仇敌忾,齐力同心……”

  同气连枝……齐力同心……

  听到这一句,李承志只觉说不出的刺耳:杨播竟然是两手准备?

  难不成真如后世所说:人活的越久,脸皮就越厚?

  谋算不成就罢了,还哪来的脸说出这番话的?

  但转念再想,李承志又觉得合情合理。

  只因对门阀而言,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

  自元宏强行汉化,厘定姓氏,人分三六九等之时,门阀世族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为娶鲜卑高门贵女或皇室公主,以抬高门氏等级,勒死、杖毙嫡子正妻者不计其数。

  更有甚者,连汉妻生的幼儿也一同溺死者大有人在。

  而凡正妻,自然也是门阀嫡女出身,为何不见娘家为其张声?

  只因家家都是这样干的。

  这样罔顾人伦,禽兽不如的事情都习以为常,门阀之间前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后脚便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者,更是如家常便饭。

  所以莫说久居高位,见惯了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杨播、杨椿等人。便是心直口快,秉性耿直的杨舒,也并没有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对。

  就算是算计不成,至少脸面还在。另一方就算吃了亏,下次找补回来就是了,远不至于撕破脸。

  李承志越想越气,却怒极反笑:“我最恨你们这种‘我欺负你是给你面子,打了你左脸,你还得跪下来求着我打你右脸’的嘴脸……弘农杨氏哪来这么大的脸?”

  见他真要翻脸,杨舒脸色一沉:“你……”

  刚吐了一个“你”字,李承志一挥长袖,笑吟吟的说道,“劳请延容公,将此话一字不改,原封不动的代于延庆公:今日之恩,我李承志铭记于心。若有山水相逢之时,李某再向他讨教……”

  这何只是翻脸,李承志竟将桌子都要掀了?

  今日之恩,铭记于心,他日再报?

  你当他真的要报恩?

  不过是反话罢了……

  见杨舒似是被吓住了一样,李承志又笑道:“所谓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是以今日就不留延容公了,等他日再见,若你我是友非敌,再叙旧情也不迟……孝先,代我送客……”

  喊“笔墨伺候”那一句时,李孝先就悄无声息的进了殿中。听李承志下令,他便走到杨舒身侧,低声唤道:“延容公,请!”

  杨舒脸色煞白,两瓣嘴唇哆哆嗦嗦,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李承志……你何至……何至于此?”

  李承志也不应,只是一挥袖,又转过了身去。

  摆明是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杨舒还能冲上去纠缠不成?

  “好……好……好……”他咬牙切齿的吐了三个好字,愤然而去。

  待他离殿,等李孝先从外关上殿门,殿阶上的屏风之后才传来了一声叹息。

  “自有士族之始,各家行世皆是如此:不到迫不得已,多少都要留些余地。你便是看不惯这等做派,也不至于与杨氏恩断义绝……自此后,你若再想收服杨氏,怕是千难万难……”

  “他都要拿我当踏脚石,更是想当枪使了,还何来的恩义?”

  李承志哂然一笑,“此时翻脸,总好过日后被他卖了,还要看他好似施舍了天大恩惠的嘴脸要强吧?”

  此话太过诛心,杨舒今日此举,分明就是此意。

  崔光本欲辩上两句,却是无从可辩。最后只是叹道:“门阀世家,也并非皆如杨氏一般,只知蝇营狗苟,阴谋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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