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三章 气数尽了

  ,大魏春

  李韶直叹可惜,又听亲信来报,称是崔光与魏子建到了。二人便停住话头,起身相迎。

  三人同殿为臣,且相互皆为姻亲。

  李韶的三子娶的便是崔光的侄女,二女又嫁与崔光从子。而魏子建的夫人,也就是李承志的岳母崔珲容则是崔光从妹。崔晖容与李韶的夫人郑氏又是表姐妹,是以三人再是熟悉不过。

  略一寒喧,崔光又笑吟吟的问道:“只怪老夫运气不好,诸般阴差阳错,终是功亏一篑,负了皇恩。太后今又遣元伯为使,想来是马到功成?就是不知道,又给这小贼许了多少好处……”

  他也是半点不客气,嘴里说着,便坐在了案边,抄起圣旨看了起来。

  只是几眼,他“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卢国公李承志,廉明刚毅,忠心体国,堪为河西屏藩……今加封为凉王,永守河西,生杀自专,世袭所职……望无负朕意,钦哉!”

  永守河西,生杀自专,世袭所职……

  他为尚书丞,另兼门下右侍中,凡敕、旨、制、诏皆经他手,焉能不懂这几句是何含义?

  凡河西之地,皆为凉土,凡河西百姓,皆为凉民,凡河西之兵,皆为李氏部曲。

  所谓国中之国,听调不听宣,便是如此……

  不只崔光,就如魏子建,也被惊的两眼狂突,呆若木鸡。

  若真如圣旨所言,李承志除了不能“称帝”,与皇帝有何区别?

  这何止是养虎为患,堪称自掘坟幕,自寻死路,太后与诸公焉敢如此?

  怎么看,这份圣旨都透着些诡异。崔光与魏子建眼中殊无喜意,反倒尽是骇然之色。

  看二人如此模样,李韶不解:“可有不妥?”

  魏子建看了李承志一眼,敛下眼皮,闭口不语。崔光则皱起了眉头:“敢问元伯,可是太后另有口谕,要宣与承志?”

  哪有什么口谕,不然元澄定然就说了。

  李韶不答反问道:“尚书何出此言?”

  那就是没有了?

  崔光心头一紧,又疑声道:“元伯本在关中领兵,助奚尚书征讨高氏,为何又遣你为使,来了西海?”

  “不瞒尚书:依太后与陛下旨意,应是遣泾州别驾杨延容为使,其意便在于他与承志交好,以二人之情谊,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能多几分转寰的余地。

  然任澄王至夏州后,以为杨舒只为州郡佐官,若为正使难免有轻视之嫌,便是论与承志私谊,与弟相比也远了一层。是以便改遣由弟出使……”

  原本派的是只是泾州别驾杨钧,是元澄改由李韶出使?

  那元澄呢,应该是怕李承志杀他祭旗,所以不敢来。

  毕竟当初元澄与元英沆瀣一气,生怕害李承志不死,若论李承志杀之才能后快,高肇排第一,元澄必然排第二。

  既知元澄为使必然羊入虎口,可能连个全尸都留不下,索性改派杨钧,也能说的过去。

  倒也并非朝廷不重视,毕竟已派崔光与魏子建招抚过一次,前者为八辅之一,后者也贵为少卿,又为李承志至亲,可谓诚意十足。

  杨舒虽然只是一介别驾,但与李承志渊源颇深,令他先为副使,待至西海后再尊崔光为主,再予李承志赐诏,也合情合理。

  但偏偏元澄却改弦易辄,换成了李韶?

  崔光忍着惊疑,肃声问道:“那任澄王,又去了何处?”

  “自然是坐镇关中,居中策应,助清河王、奚尚书、邢都督、崔刺史等安定北地、六镇。”

  这等小事,何需元澄坐镇?

  有李韶这个坐地虎在,留于关中策应岂不是更能事半功倍?

  魏子建终是没忍住,疑声道:“敢问大兄,任城王可是又要予关中征粮、征兵?”

  “兵倒是未征,但粮却借了不少……”

  借粮?

  二人悚然一惊,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之色。而后又是一般无二,齐齐的一扭头,直勾勾的看着李承志。

  李承志一头雾水:“看我做甚?”

  魏子建怅然一叹:“便是胸中已有猜测,但外舅依然要问你一句:这旨中诸般封赏,你定然是不会应的,对是不对?”

  李承志愣了愣,挤出一丝干笑:“请教外舅,应于不应,又各有何干碍?”

  看来是猜对了。

  永封河西,生杀自专,世袭所职……这已然是分疆裂土,国中之国。但魏子建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喜色与得意。

  况且,李承志刚刚才遣人请走了元鸷,欲逼他招降敦煌镇军民,其意诏然若揭:不与元氏分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

  而这只是其次,最令魏子建与崔光惊恐的是,太后与朝廷好似已料定此节?

  不然怎可能只是轻飘飘的一道圣旨,就将李承志封为凉王?

  便是国中之国,也是名义上的魏土,至不济朝选完也要与李承志议定:朝廷是否往河西派遣属官,河西是否向朝廷称臣纳贡,是否向朝廷遣人为质,遣谁为质?

  若河西遭逢外辱,如何抵御。若生内乱,又如何平定?

  更有甚者,河西之南便为吐谷浑,之北便为柔然,此二者与元魏素有深仇,若经河西进犯关中,或是中原,李承志拦是不拦,阻是不阻,战是不战?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怕是十天十夜也议不完,李承志怎可能只凭一道圣旨,就坐实了这凉王的封爵?

  是以崔光才会追问,太后是否另有口谕宣于李承志。若是有,那就说明朝廷确有招抚之意,此次只是探探李承志的口风。待确实后,定会再遣重臣赶赴河西,可能是元澄,也可是依旧是崔光,与他商定纲节与首尾。

  若是没有,那就说明朝廷早已料定李承志会拒不受诏。此次遣使无非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好占据大义……

  “既然你一心要反,便是逆贼。而老夫深受皇恩,自然只能与你誓不两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这酒不喝也罢!”

  崔光悠悠一叹,当即就起了身,“但老夫与你相知相交,是以再送你一句忠言,望你好自为之:我若是你,便是不愿归附朝廷,也定然不会为难元伯,定会好好将他送回关中,而且是有多快,送多快……”

  他又朝着李韶一揖:“今日是为兄失礼了,元伯莫要见怪。”

  说罢,竟就施施然的出了厅堂。

  魏子建也朝着李韶一揖,而后又道:“承志,怕是祸事来了,还是早做准备的好,万万莫要大意!”

  就这般,二人都未留足一刻,便连袂而去。

  但奇怪的是,李韶既不惊讶,也不着恼,只是沉着脸默然不语。

  李承志的脸色忽阴忽晴,直勾勾的盯着李韶,各种念头蜂捅而至。

  若论文采,崔光既能被尊为大儒,自然要高李韶一头。若论军务,李韶虽非名将,但征伐半生胜多败少,堪称中流砥柱,比崔光不知强了多少筹。

  若论对时局的把握,二人同样宦海半生,早已大智若愚。若论对朝堂,对太后,对元澄等人的了解,应该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所以连困居西海,耳目闭塞的崔光都能看透的问题,李韶没道理看不出端倪?

  李韶当然知道朝廷为何如此草率,除了一道圣旨,再半句都未交待,就能封李承志为凉王。

  他更知道,为何元澄会擅做主张,换他为使,招抚西海。

  无非就是朝廷已料定李承志已吃了秤砣铁了心,定然一反到底。但又怕李韶已与李承志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会给李承志通风报信,更或是暗中做祟,索性将他一脚踢开。

  那为何李韶明知是计,还欣然入彀?

  “我若留下,关中如何乱的起来?是以我明知元澄意欲何为,更知他是假传圣旨,便是拒不授诏,元澄也不能奈我何,但世叔依然应允,来了西海!”

  李韶悠悠叹道,“你有所不知,这数年来连番大战,朝廷早已入不敷出,令奚康生征讨高肇之时,便已寅支卯粮,拆东补西,关中亦然如此:

  凡州郡之常平仓予前年已被掏之一空,这两年更是堪堪捱至夏收之时,便将关中之秋税尽数收尽。更有甚者,奚康生求我数次借粮,早已使关中士族与百姓怨声载道。

  而如今即知你绝不归附,朝廷自然只能早做打算。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出不出兵,何时出兵暂且不知,至少要先有粮才行。

  是以元澄此次可谓得寸进尺,名为借粮,实为强征。与元怿前年予北镇之苛政并无二致。是以世叔若留在关中,岂不是助纣为虐?

  可笑元澄,只以为支走老夫,就能使关中成了一盘散沙,可任他随心所欲,予取予求,却不知我关中士族早已同仇敌忾,众心如一……

  是以你尽管放心,怕是朝廷大军还未到西海,关中倒先乱了起来……到时你便可趁虚而入,或图谋关中,或兵指洛京……”

  李承志都被惊呆了。

  他知道李韶一直向着他,虽不如张敬之一般摆明车马,义无反顾的支持他,但暗中照拂绝对算不上少。

  其它不论,若非李韶任职岐州、凉州刺史时百般遮掩,李松等人安能循居于西海。也就更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将那般多的粮食运出关中,运至河西。

  但李承志没料到,李韶竟谋划的这般深,竟想让关中也乱起来?

  先是失了秦梁二州,而后又丢了北地五州,以及六镇。又因高肇纵横捭阖,怕是河东也非表面上那么安稳。若是关中再一乱,这元魏偌大的天下,除洛京外再无一方净土。

  就算除河西之外,其余叛乱已然平定,但就如破镜难圆,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叛了又叛,遍地反旗。

  借用方士的一句话,这大魏败相已显,气数已尽……

  仿佛天上掉下馅饼,本已再无退路,忽然就柳暗花明。但凡换个人,怕是就能被砸的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但李承志毕竟是先知之人,更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也能拆三斤钉,更何况是一国?

  元魏再不堪,若是敢下狠心,只需抱定鱼死网破之念,无论如何也能与李承志拼个两败俱伤。

  再者,如今之朝廷远不至穷途末路,玉石俱焚之时。只要敢不要脸,反败为胜并非不可能……

  李承志心念一动,深深往下一揖:“世叔大恩,小侄没齿难忘!但确如尚书与外舅所言,世叔滞留西海并非上策……”

  李韶眉头一皱:“为何?”

  李承志稍一沉吟:“朝廷去岁在关中征粮,足有数百万石,但并未用于军需,而是尽皆运至洛京,世叔可知为何?”

  “这等机密,你如何知道的?”

  刚问出口,李韶又哂然一笑,知道问了一句废话。

  崔光坐镇中枢,且领民、仓二部,此事就是经他之手,他焉能不知?

  想来也是可笑,亏那老贼方才还义正辞严,信誓旦旦,称深受皇恩,与李承志这个反贼誓不两立。却早就将这等机密透露给了李承志?

  李韶失笑般的摇了摇头:“难道不是朝廷未雨绸缪,以备他日讨伐予你才会如此?”

  “非也……以小侄之见,十有八九,是为借外族之兵所备……”

  李韶悚然一惊:“这难道也是崔孝伯所言?”

  李承志满脸苦笑:“尚书若知此事,其余诸辅定然皆知,也不可能瞒的密不透风,是以世叔早就该有所耳闻才对……是以皆为小侄猜测之言……”

  荒唐!

  李韶本欲讥讽,而话都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眼见日暮途穷,走投无路,还有什么是太后、元澄做不出来的?

  怪不得朝廷如此草率,王爵说封就封,却再无半纸章程?

  还真就是为了占据大义,好师出有名。

  怪不得元澄心急火燎,好似他李韶多留于关中一日,李承志就会起兵一般,百般催促尽快西行?

  原来是怕自己识破他的行迹,再报予李承志……

  怕是自己前脚出关,这狗贼后脚就去了柔然或是吐谷浑。

  也怪不得崔光与魏子建会予李承志直言,尽快将自己送回关中?

  十有八九是料定此节,猜到朝廷可能会引胡兵入关,祸乱关中。

  更怪不得元澄欲将关中刮地三尺,不怕官逼民反也要强行征粮。原来太后与这狗贼早已丧心病狂,为平定李承志,宁愿陪上整个关中……

  到时候,你乱一个试试?

  李承志最后如何不知道,而但凡关中士族,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李韶目眦欲裂,腾的一下跳了起来:“愣着做甚,还不予我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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