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六章 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又近黄昏,晚霞似火。

  渭水南岸躺满了尸体。残肢、断臂,以及各种各样的零碎遍地都是。无数蚊蝇飞来飞去,嗡嗡作响,不胜其烦。

  鲜血浸透泥地、汇成小溪,而后积成一汪一汪的血洼。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就连自山中吹来的晚风,都带着血味。

  自五更遣李彰与元丽呼应,至刁整攻破陈仓,南军举营而降,这一仗整整打了七个时辰。

  而双方参与战斗的兵力足逾十万,却挤在这方圆不足十里的狭长地带,整整对杀了一天?

  可见战况何等惨烈?

  李韶等人簇拥着李承志走过浮桥,踏上了南岸。自刁整以下,西营之十数位重将在岸边站的整整齐齐。

  此番大胜,自当慰勉。李承志正准备夸一句,但嘴都还未张开,却见十数军将有如山倒堤溃,齐齐的往下一跪:“请大帅恕罪!”

  都是舞刀弄枪的燥汉子,就没一个嗓门小的,李承志的耳朵被震的直发麻,更是一头雾水。

  “诸位何罪之有?”

  刁整抱着拳,低头应道:“临战之际,大帅曾言:南梁狼子野心,亡我大魏之心不死,故而不能放虎归山……但此战,因属将疏忽,故未能以尽全功……仍有四万余岛夷已循入山岭,追之不及……”

  李承志满脸古怪。

  他是说过不能放虎归山,但说的是昌义之,而非普通士卒。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故而若成死战,必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李承志从来没要求过要将南军赶尽杀绝之类的话。

  便是多俘虏一些,留在关中帮着种地不好么?

  李承志心念一动,悠声问道:“此战杀敌几何?”

  “只三万余,另俘敌近两万,余众于混战之中坠入渭水,不知所踪……”

  三万余,还是“只”?

  “我军折损多寡?”

  刁整头垂的更低:“战死万余,伤者五六千,合近两万……”

  李承志的脸猛的垮了下来。

  西营满共五万兵,竟折损了四成?

  若只看双方伤亡,昌义之兵力是刁整的两倍有余,如此战果,实为大胜。

  但莫忘了,南军已成困兽,士气皆失。且还有元丽的万余步卒内应、伏罗的万余甲骑予黎明之际猝然反戈……

  所以李承志预料,这一仗该胜的很轻松才对。而西营的五万兵,能有上万伤亡就顶天了。

  但如今,却比他预料的整整超出了一倍?

  他都不用问,就能猜出问题出在哪里:定是方一渡河,刁整便先抢占了河滩两端,而后将南军围在了中间。

  南有秦岭,北有渭水,两头又被敌军围死。而陈仓谷道就那般宽,便是逃,又能逃走多少?

  南军就只有死战这一条路……

  怪不得只是落水的敌卒就有数千,更怪不得这一仗,整整打了一天?

  自己明明并无赶尽杀绝之意,那句“不能放虎归山”也是闲谈之语,并未在正式场合给刁整下过这样的军令,那他是如何会错的意?

  正自猜忖,察觉袖子紧了紧。李承志微一侧目,却是李韶。

  “昨夜议罢,调兵遣将之际,刁将军曾寻我问计:今日之战,应如何布阵。我便称:犯我魏境者,当为贼寇,今日多杀一个,它日就可使我朝子民少受一分祸害……故而若为韶领军,就会布“山”字阵:一面攻,两面围……”

  李韶的声音虽不大,却振振有词,更为关键的是,眼中不但无丝觉的犯了错的意思,更是精芒闪现,隐隐生寒。

  这分明就是在警醒他……

  李承志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早间予望楼之中,李韶说过的那番话:须知韬光养晦,以免朝廷猜忌……

  尽溃近二十万大敌,连敌之名将昌义之都已授首,若李承志麾下才只折损了数千,如何让朝中诸公睡的着觉?

  李韶分明就是诱哄刁整,派这五万兵故意去送死的……

  此计又狠又毒,李承志恨的直咬牙,却怒不起来?

  也怪他自己,竟早些未予李韶言明:该睡不着的,早都已经睡不着了……

  就如吃了苍蝇,心中说不出的恶心,但他还不得不硬是挤出一丝笑:“如此大胜,诸位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诸将逐一起身。李承志的目光的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本是要好好夸赞一番,但被这番变故搅的他兴致皆无。

  “大战方罢,事务繁多,还需诸位勉励,故刁都督并郦司马之下,皆散了吧!”

  众将轰然应诺,便各行其事。就只左右两营都督、司马陪着李承志,往关城行去。

  自有李睿率众亲卫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踏进城门。

  应是特地清扫过,虽然到处可见还未干透的血迹,并大火薰烧的焦墙,但县衙之中却极是干净。方进衙院,便能闻到一股香烛的味道。

  只此一点,就能看出刁整并一众属将对李承志的敬畏之心。

  刚要踏进衙堂,李承志忽的一顿:“捷报中称,昌义之已然伏诛,尸首呢?”

  “就在偏房!”

  刁整快走两步在前引路,又急声辩道:“那传讯之将也是该死,竟敢添油加醋?请大帅恕罪,昌义之并非战死,似是急火攻心,惊惧而死……”

  吓死的……怎可能?

  昌义之举世之名将,不知经过多少阵战,怎么死都有可能,就是不会被吓死。

  猜忖间,李承志踏上了台阶。

  早有刁整之亲随推开了大门,乍一眼望去,房中竟黑压压的跪着十数个甲士。

  众卒齐声问候,李承志微一点头,心想刁整未免有过太过小心,只是一具死尸而已,竟当成宝贝一般?

  而当甲士起身,让至两侧之时,他才看到:除一具死尸外,竟还有两个活人?

  年长之人已值暮年,另一位也就三十许。二人皆被五花大绑,摁伏于地。

  另一边,则摆着一张矮榻,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昌义之?

  李承志举步入内,看到尸体的胡子上有斑斑血迹,又有些狐疑:之前以为是突发脑淤血,但此时看来,倒像是沉疴难起,猝然病发?

  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昌义之能死在床上,能落个全尸,而非身首异处,也算得上是善终了……

  瞅了几眼,他又将目光落到那两个活人身上:“此二者何人?”

  刁整猛的一顿,郦道元则是满脸惊疑,二人皆是双目如炬,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承志。

  何意?

  难不成我天生就该认得这两个才对?

  正暗中腹诽,就如划过了一道光,李承志心中突的一亮:裴邃、成景俊?

  若非是这二人,刁整与郦道元怎会露出这般惊疑的表情?

  也定不会将这二人与昌义之的尸道关在一起,并塞了满嘴破布,而且还派重兵看守。

  看来生擒之际,刁整等人已从裴邃与成景俊的口中得知,自己是如何骇的昌义之连夜退兵的。所以才这般慎重,生怕犯了自己的忌讳……

  他暗暗的叹了一声:看这二人这般慎谨小心就能知道,等“未卜先知”的风声传回洛阳,怕是骇的睡不着的人又会多上许多……

  李承志感慨不已,众将也不敢惊扰。而裴邃与成景俊的眼睛却越睁越大,就如见了鬼一般。

  其余人皆不认得,但城破被俘之际,刁整与郦道元却是见过的,还曾通过名号。

  见此二人都对这位年轻将军恭恭敬敬,焉能猜不出这是何人。

  凤表龙姿,丰神如玉,应是不过双十年华,却偏偏华发早生?

  裴邃用起浑身的力气,疯狂的挣扎着。见无人理他,竟将头甩的如同铁锤一般,砸的石地“咚咚”有声。

  只是三两下,裴邃便已血流满面。李承志沉声道:“取出口中之物,看他意欲何为!”

  “李承志?”

  “正是李某!”

  便是已有九分把握,但听到李承志亲口承认时,裴邃依然浑身一颤,本就充满血丝的眼珠更加腥红,犹如兔眼:“裴某不服!”

  哈哈……李承志差点笑出声。

  此时的裴邃,与打群架打输之后,嚷嚷着要单挑的混混何其相像?

  “何需你服?”

  李承志轻声笑着,“两军对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故而各凭手段。如今李某只知我胜、你败,其余皆不足论!”

  “是啊……胜者昌,败者亡……胜者昌,败者亡……”

  裴邃反复念叨着这一句,眼中老泪纵横,和着血水滚滚而落,“如今便是你昌、我亡……而若无裴某与昌县候,安能使竖子成名,立此不世之功?故而某别无所求……李承志,你若有义,便将县候厚葬……”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承志都有些懵。

  他想不明白,裴邃有着怎样的脑回路,才会讲出这么一番逻辑来?

  他刚要斥骂,杨钧却不知发什么疯,竟颇为赞许的点着头:“君子重君子,英雄惜英雄,也算一桩美谈……”

  “放屁!”

  李承志暴吼一声,指着就骂,“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虽说李承志的风评不佳,但那是相对而言。大都是如元继、候刚、安定胡氏等已被他得罪到了骨子里的这些仇人有意造谣,说他狡诈奸滑、反复无常、六亲不认等。

  而对于亲近之流,李承志向来有礼有节,恭敬有加。而如这般指着杨钧这般至交的鼻子大骂,半点脸面都不留,还真就是第一次。

  所以杨钧都愣住了,竟连气都忘了生。

  “裴邃,枉你少年成名,更为南梁名将,竟是巅倒是非,黑白不分之辈?”

  李承志猝然回身,指着衙墙上的斑斑血迹:“若非尔等举兵来犯,焉能使我关中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焉能使我数万儿郎血洒陈仓,长眠于此?

  我视尔等如九世之仇,未将昌义之碎尸万段,已然仁至义尽,你却与我讲‘义’?就如我强入你裴府,杀你父母、淫你妻女,你裴邃难不成还要予我道一声谢?”

  “胡言乱语,强词夺理!关中本就乃我汉土,我与县候此行,只为复我汉统,解救我汉家子民于水火,何来犯境之说?”

  裴邃冷声斥道,“反而是你李承志身为汉室子弟却数典望祖,认贼作父,甘为胡夷鹰犬,真是不知廉耻,不为人子……”

  我不为你个大爷?

  “你与昌义之,并那南帝萧衍倒是知道廉耻,但怎就甘与胡贼狼狈为奸,来祸害我汉家子民?”

  李承志冷声笑道,“一群只知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也敢狂称汉家正统,也敢论‘廉耻’为何物?能笑掉爷爷的大牙……”

  前一句也就罢了,但听到“乱臣贼子”之时,裴邃一张脸涨的通红,却不知如何反驳。

  只因这一句,便是他予酒后口无遮拦,痛骂萧衍之语。

  “罢了……与尔等无耻之徒多说一句,都是唇没爷爷的口牙……刁整!”

  “属将在!”

  “选一得力之将,连夜上路,押往京城!”

  “诺!”

  喝令间,李承志举步便往外走。裴邃顿时急了眼,厉声喝道,“李承志,你如何得知我予魏武帝庙骂过皇帝,又如何得知,景俊南附,只为报父仇而来?”

  原来那般急切,将头都磕破了,是为了这个?

  要是好言相问,我说不定还能编一句糊弄一下。但你非要玩激将这一套,说我认贼做父,不知廉耻?

  老子让你死都不得瞑目……

  李承志牙一呲:“你猜?”

  而后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裴邃目眦欲裂:“李承志,你不得好死……”

  “掌嘴……再敢出口无状,就将口中之牙尽皆敲碎。要还敢骂,就将舌头割了……”

  就如打鸣的公鸡被掐住了脖子,裴邃的骂声戛然而止。

  数将紧随其后,出了偏房。杨钧满脸讪讪,看着李承志的背影,低声问道:“如此大胜,该是心花怒放才对,但他何来这般大的火气?”

  李韶怅然一叹,有意错后一步:“应是你我诱哄刁整,继而折损两万大军,使他大为不满……”

  何止不满?

  李韶分明能感觉到,李承志恨不得提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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