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乾西殿内,皇帝只穿着一件中衣斜靠在榻上。呆呆的瞅着殿顶,也不知在想什么。
手中端着一盏冰沙,其中冰块早已化尽。乳白色的奶液溢出铜盏,顺着手臂滴滴落下。已然污了衣衫,元恪却犹自不觉。
御榻之下,元怿跪坐在几案之后,翻看着几封秘奏。越看越是心惊,不大的功夫,额头上就渗满了冷汗。
李氏,七品司药,乌支李氏李纂之女。
景明二年,咸阳王元禧造反,其舅兄李伯尚事通直散骑侍郎,领刀剑左右,就如昨日才被下狱的侯刚,极受元恪宠信。
不知真就与元禧预谋欲刺杀皇帝,从而做贼心喜。元禧刚反的第二日,李伯尚竟就逃了?
一路逃到了安东府,时李纂任安东府主薄,因同属陇西李氏,且素来与李伯尚交好,就将其藏于府中。
事后元禧被诛,李伯尚被缉,与李纂同以谋反之罪被赐死。家人十四以上者,男被充军,沦入罪籍。女被配以军户为妻。十四以下八岁以上者,男净身入宫为宦童,女入宫为婢。
那女宫,就是这样入的宫……
若论起来,此女与逼反元禧的高肇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再掐指一算,竟已服侍皇后两年有余?
这种身份,想来应是要忌讳一些,不该派往皇后身边的。估计是内侍监疏忽,派人前就没看过此女的籍册。
也更说不准,是有人有意为之……
越往深里想,元怿头上的冷汗就渗的越快。
“莫要杯弓蛇影!”
元恪放下了杯子,悠悠叹道:“这宫中也罢,并尔等府上也罢,宦、婢皆是幼时坐事受刑入宫,就连刘腾也不例外。真要论起来,哪个与我皇家不是血海深仇?难道一个都不能用,全撵出宫去?莫要因噎废食……”
元怿心中一动。
皇帝的潜意好似是,此事只属特例,应无过多牵扯,也应无诸多阴谋……
可他昨日是何等的震怒,恨不得将所有人治罪,将皇宫掘地三尺一般:领军将军于忠,长秋卿刘腾、太尉元雍皆被降罪。六尚六局、内宫诸司诸监、禁卫御林皆需彻查。
但才只是查了一天而已,皇帝怎就这般快的下了决断?
要不是皇帝语气有些含糊,不是很确定。要不是宫禁依旧戒严,元雍、于忠仍在彻力严查,元怿都怀疑皇帝是不是知道什么隐情?
正狐疑着,见皇帝坐直了身。看似随意的拿着一块帛巾擦着手,但脸上的神色很是郑重,还带着踌躇。
这分明是有要事要与自己商议……元怿下意识的正襟危坐!
等了好久,才听元恪说道:“四弟,朕要有儿子了?”
元怿狂喜。
怪不得皇帝昨日还暴怒如雷,只过了一夜,就好似火气全消?
竟有了天大般的喜事?
皇帝也该有儿子了。
不看其余兄弟,就连最小的元悦都两个儿子。唯独皇帝脱膝下竟无半子?
好不容易有了皇子昌,刚立为太子不久,竟而夭折?
转而欲立皇子明,但未及月余,都未拟定章程,竟然暴毙?
也是自那后,皇帝性情愈发暴虐,连诛三弟元愉,六叔元勰。更让一众兄弟、宗室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引起皇帝猜忌……
因此,元怿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也不单单如此!
皇帝有无子嗣,代表国体稳不稳固,江山会不会动荡。
只要元恪有了儿子,至少说明他百年之后,国诈可顺利绵延,不会产生大的波折。如元怿等宗室及其子孙依旧可以富贵。
“恭喜陛下……嗯?”
刚赞了一句,元怿猛的一愣。
听皇帝这语气,好似是……竟还未生下来?
还真就没猜错,确实没有生下来,但元恪却极为笃定。
“今日才召王显为胡充华诊过脉,脉相确为男胎无疑!”
一提胡允华,元恪脑子不由的浮现出那位媚若天成,风流蕴藉,如水一般的女子。
既是召王显诊过,那就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当年文昭皇后有孕,王显诊脉,断定必为男胎,最后果不其然……
元怿满脸喜色,站起朝着元恪深深一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确实该喜!
元恪终是没忍住,“哈哈哈”的大笑起来,脸上泛出一丝病态的潮红。
这些年这般急燥,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不就是因子嗣艰难,积虑成郁之故?
终还是老天保佑,天降鸿福……
笑了好一阵,元恪猛吐一口气,满脸期翼道:“今次唤四弟来,便是此故……朕欲废‘立子杀母’之制……”
元怿心下一叹:终究是来了?
元魏此制源于道武皇帝。
因生母贺兰太后之故,道武帝继位的过程异常的艰难与凶险,差点被自己的母亲、胞弟、舅父等联手害死。
继位后,道武帝毒死生母,赐死胞弟、舅族,而后立下了“立太子必杀生母”的祖制,一直留传至今。
确实早该废了。
立献文弟为太子时,献文帝哭求文成帝废此制,未允。献文情急失智,诬嫡母冯太后便是怕儿子立为太子,生母会被鸩杀,故而亲手捂死了她所生的文成帝长子,而非病逝。
便是此次,埋下了冯太后与献文帝反目成仇的诱因。最后献文帝被冯太后毒杀……
孝文帝被立为太子时,也曾哭求冯太后废此制。为此,元宏差点被废。更被冯太后在三九寒冬剥光衣物,关入冰窖,试图活活冻死饿死。
但奇异的是,关了三天三夜后,孝文帝竟安然无恙,竟连丝受寒的症状都无。
后有术官爻卦,称元宏有神灵护身。冯太后怕遭天遣,遂才做罢。
孝文帝立元恂为太子时,冯太后健在,元宏羽翼未丰,故而未敢置喙。
等废元恂,立元恪时,高昭容已然病逝,故而行此制。
也并非以上诸般,此制才该被废,而是有悖于人伦。
不是每一任太子都如先帝孝文一般有神灵护身,运气逆天。
莫说光着冻三天三夜。好好在养在宫中,只因小病而最后遭至夭折的并不是一个两个。
究其原因,无非便是嫡母并非生母,无血脉之情,故而不会如对待亲子般亲密无间、心细如发。
比如元恪之前太子昌,就是因生母于皇后被赐死后,养于高英膝下。偏偏高英又不是个有耐心且细心的,门下宫人也跟着跋扈粗疏惯了,只是一场风寒,就要了太子昌的命。
传言中也不只有冯太后一个因为怕死而捂杀了亲子,每代皆有此疑例。
就如高英,太子昌夭折的次月,皇帝本拟再立皇子明,皇子明竟突然就暴毙了?
要说这中间没鬼,元怿是打死都不信的。偏偏皇帝深信不疑,就如着了魔一般,对皇后专宠不哀?
便是冲着高英这秉性,此制也该被废。不然还要让她再养死一个太子不成?
想到此处,元怿又往下一拜:“臣无异议!”
皇帝大喜,好似不敢置一般,疑声问道:“此乃祖制,四弟竟就这般爽快的答应了?”
元怿犹豫是好久,最后终是咬着牙,说了实话:“非是臣不遵祖制,而是高氏实无贤妻良母之姿。臣怕再蹈太子昌、皇子明之覆辙……”
太子昌,太子明?
有如在胸口刺了一刀,元恪心里猛的一痛。
不是无人向他秘秉,两位皇子皆是皇后、更甚至是皇后与舅父高肇合谋所害。比如于皇后之兄于忠,皇叔元勰、皇帝元愉,元怿。
但这般大事,怎可凭臆测妄断?
于忠曾秘查数月,不终是查无实据?
但皇后确实无甚耐心,并非良母之选……
想到这里,元恪废除祖制的决心更加坚定:“弟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后日常朝后,朕再召诸位叔伯兄弟相商……”
元怿心中暗暗一叹:便是冲着高英与高肇之跋扈与猖獗,又有谁会反对?
是元悦、还是元怀,还是诸位宗室?
哪个不是恨高氏入骨?
雍王叔倒是有可能。
但好巧不巧的是那刺客恰好就喊了一句“颖川王会为我报仇”?
此时元雍正忙着自证清白,不是一般的焦头烂额。怕皇帝借题发挥。便是心中不愿,怕是也不敢置喙。
更巧的是,偏偏胡充华有了喜孕,皇后恰逢遇刺。不然胡充华少不得会被皇后刁难、针对。
便是皇帝废制,也会少上许多波折。至少皇后已无瑕找皇帝哭缠、撒泼……
想到这里,元怿猛的一滞。也就一两息,就如半夜里见了鬼一般,突然一个激灵。
“陛……陛下……”
嘴里称呼着,他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竟发现皇帝脸色极是阴沉,双眼中就如藏着两把刀,刺得元怿心底发寒。
自己都能想到,皇帝怎可能想不到?
怪不得,昨日都还那般暴怒,今日却是这般淡然?
怕是已然查到那刺客的来历底细,更查出,那刺客真就只是冲着皇后去的……
元怿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连忙垂下眼帘,竟连眼皮都不敢抬。
殿中一阵沉寂,竟似能听到微风掠过殿檐的细响。
许久后,才听元恪一声长叹:“四弟,可曾记得今岁元旦,你借酒谏劝我时之言?”
“臣……记得!”
元怿只觉喉咙发干,应了一声,竟是又沙又哑。
去年,高肇屡谮元愉、元勰及元怿。元愉不忿,遂反被诛。后高肇又构杀元勰。元怿只当第三个就会轮到自己,便借着元旦之夜皇帝家宴,伺机哭诉了一番,称高肇已有王莽之姿,日后必反……
却不想,此时竟被皇帝旧事重提?
其意不言自喻:这天……要变了!
本该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元怿只觉浑身冰凉刺骨。
重用高肇时,皇兄对其是何等的宠信有加。如昨天都依旧如故。
但这仅过了一夜,皇帝竟就视其为心腹大患了?
若论天下之人,无情者莫过于帝王……
元怿艰难的应了一声:“臣……理会得!”
“那就去吧!”
皇帝淡淡的回了一句,又挥了挥衣袖。
元怿恭身称是,揖礼告退。
殿中只余皇帝。
近两刻,元恪竟是一动不动,就如一樽雕塑。只有脸色忽明忽暗,时而阴寒,时而喜色大作。
最后只听他怅然一叹:“罢了……刘腾!”
“臣在!”就如鬼魅一般,刘腾从序门中冒了出来。
“胡氏如何?”
“依旧在殿中跪罪,称只求为陛下诞下皇子,她便会自尽,向皇后赎罪……”
“诞下皇子?呵呵呵……这是深知朕求子心切,自恃朕暂时不会将她怎样吧?”
皇帝悠悠一叹,“去传谕:朕恕她无罪,让她安心养胎。另,诸般护卫、典食、典药、典衣、典执、选侍、采女等,务必挑选仔细。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传诏于她,不可擅入他宫中,包括皇后……”
刘腾心下一颤。
什么“包括皇后”,皇帝防备的就只是皇后……
皇帝盯着刘腾,眼神飘忽不定,最后怅然一叹:“罢了,将诸般首尾皆了理了,干净一些……”
就如方才的元怿一般,刘腾嘴里直发干。
皇帝摆明是让他将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销毁贻尽,便是皇后与高肇事后怀疑,也是死无对证!
这天,要变了!
应了一句“遵旨”,刘腾刚要走,又被皇帝叫了回来。
“于忠与元雍呢,查的如何?”
“依旧无甚头绪,此时正在廷尉监提审侯刚,稍后应会盘问李候郎……好似是怀疑那毒针被李承志调换过?”
李承志调换毒针?
元雍与于忠真是异想天开?
怕是连李承志自己都想不到,胡充华所用的那针,就是从他哪里学来的,还真就没有浸过毒……
一想到胡弃华,皇帝顿时有些意兴阑珊,不耐的摆了摆手:“罢了,由他们去查吧!”
便是摆样子,也该给皇后和高肇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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