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潜龙勿用第九十章亭畔夜下见堂中侃侃谈崔瀚叛逃到陇在政治上的意义,令狐妍不太能理解,但张龟、高充、宋翩等人却皆知晓。
莘迩出城的时候,遣人通知了他们,他们相继赶来,於离城最近的一处亭中,见到了正在此处等待崔瀚的莘迩。这时夜色已至,弯月悬挂天角,星光稀疏,冬季野外特有的清澈浮盈四周;亭舍边的路上、亭舍门外桓表附近,魏述等数十甲士环列,各举火把,映得亮如白昼。
“明公,崔瀚来了?”
莘迩伸手出去,扶住下车的张龟,回答他的问题,笑吟吟说道:“是啊。”
“哎呀,这可是太好了!崔瀚一到,秦虏朝中的虚实明公便可知也!且此崔瀚,名冠北地,乃是北士在秦虏朝中为官者之首也,他这一逃,牵连甚广,蒲秦朝中必起内斗!”
高充自从车中下来,来到近前,抚须笑道:“不止这些。正如长史所言,崔瀚名冠北地,四海知名,他今来投明公,明公在我陇、在北地、乃至在江左士林中的名望都会因此得以提升。”
这要换成以前,莘迩大概率地会纠正高充,义正辞严地说崔瀚来投的不是他,而是定西的大王,却而今他早非定西之臣,也就懒得再作如此的高姿态了,不过也没有顺着高充的话往下说,——尽管高充所言与张龟所言一样,他都以为然,遂便笑道:“长龄、君长……,老宋,你站那么远作甚?来,来,近些来,这边人多,暖和。”
宋翩一面应是,一面走了过来。
莘迩接着他的话,说道:“说实话,我真是没有想到崔瀚会能逃将出来,到我陇地!这也可算意外之喜了!前日还又接到倍斤来书,说温石兰引柔然胡骑万余,和幽州的秦虏一部夹攻代北,请我遣调张韶部援他,我现在把崔瀚弄到了陇地,这就是给他的最大的援助啊!”
“明公此言甚是!自崔瀚出逃咸阳以今,快一个月了,闻那咸阳城里就没消停过,又是追捕崔瀚,又是仇畏等上书弹劾刘干、羊胡之、毕农夫等北士,又是刚被任命为冀、豫、兖等州郡守县令长的一些北士被免官黜职,换了氐羌的官儿上,简直是闹的不可开交!秦虏朝中混乱至斯,自难免就会影响到幽、徐的战事。”张龟连连点头,赞同说道。
莘迩笑问宋翩,说道:“老宋,你怎么看?”
宋翩本不想出城来迎崔瀚的,大冷的天,待在家里多舒服,他干嘛跑出来受冻?却不敢拒绝莘迩的命令,因乃是被迫而至。既是被迫,当然便会腹诽,他正在想:“崔瀚也是可怜,中了你的计,好端端的,在咸阳当着他的高官儿,得着蒲茂的信赖,一转眼,忽然就天将大祸,成了丧家之犬,狼狈奔逃到陇!……这与我何其相像?远的不提,就说今晚,生拉硬拽,非把我拽来,为的还不是借我宋氏之族望,给你摇旗助势?当我是个工具!吾与瀚,同病相怜。”
冷不丁得了莘迩之问,宋翩顾不上过多考虑,赶紧顺嘴说道:“以前觉得蒲茂虽然胡夷,勉强可称明主,於今观之,却看来秦虏靠的都是孟朗,孟朗一死,蒲茂就原形毕露。”
“为何这样说?”
宋翩说道:“崔瀚此回叛秦奔陇,其中明公的反间计固然是起到了主要的作用,可若无蒲茂在孟朗死后的急功近利,过快地采纳、推行崔瀚的‘九品官人法’、‘五等爵’等诸项改革之措,从而激起了仇畏等氐羌贵戚的强烈不满,导致了其朝中的唐胡对立,这一次料仇畏等也不会这么配合明公,而若无仇畏等的配合,崔瀚大约也不会这么快就惊慌失措,投奔我陇。”
听了宋翩这番话,莘迩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上下打量,说道:“老宋,这是你想到的?”
边上一人凑近莘迩,小声说道:“明公,自从明公与唐使君行了此反间计后,这些天,小人常见张公、高公与宋君聚於张公廨中,小人乱猜,应该多是在议论此事吧?”
莘迩闻得此言,点了点头,露出了然神色。
说话之人是乞大力,他语声虽低,近处诸人却都能听到。
张龟等人看他,见他点头哈腰,满脸忠心耿耿的样子。
宋翩粉面微红,心中骂道:“小人!”
张龟生怕宋翩尴尬,咳嗽了声,岔开话题,望向道路东边,说道:“明公,崔瀚该到了吧?”
“估计路程,快到了。”
……
又等了小半刻钟,听到马蹄声响。
很快,百余骑披着夜色,前呼后拥地护着一辆牛车,驰奔来至。
亭舍外的火光早就被那百余骑看到,见是莘迩在此等候,那百余骑勒马停下。
一披甲士下马,快步到莘迩等身前,行军礼,说道:“下吏赵勉,拜见明公,拜见诸公!”
“子勤,崔公呢?”
骑士们取来台阶,放到牛车的门下。牛车门打开,先露出个光头,是个胡僧。这胡僧举止矫捷,下到地上;接着是个四旬上下的士人,跟着出车厢,踩阶而下,——这士人应是骑马的时间太长,磨破了大腿的内测,走路的时候叉着腿,殊为不雅。
莘迩等已到近处。
那胡僧与士人向莘迩等人行礼。
赵勉介绍,说道:“明公,这位便是崔公,这位便是伽师。”
“崔公盛名,如雷贯耳!迩久恨身居偏僻,不能一睹崔公风采,不意今日竟能得与崔公相见!三生有幸。崔公,路上辛苦,在下莘迩。”莘迩下揖作礼。
那四旬士人即是崔瀚,他还礼说道:“贱名岂敢污清听!在下崔瀚,不敢当莘公此礼。”
相比莘迩的热情,崔瀚显得有些勉强。
要说起来,崔瀚是落难投奔的,不该是这种态度,但其实并不奇怪。
归根结底,崔瀚之所以会落难,直接的原因正就是莘迩的反间计,正就是那个诬陷崔瀚投唐的陇地死间,莘迩可以说是造成他落难的罪魁祸首,於今见到莘迩,他又岂会无有不满?
莘迩亦知此种缘由,因对崔瀚的勉强视若无睹,依旧热情十分,见礼过了,嘘寒问暖,殷勤说道:“崔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我见你路好像都走不成了,是不是骑马骑的了?腿很疼吧?不要紧,都是皮外伤,等到了县里,我给你找个名医,几服药下去就好了!至多十天,保证你健步如飞!……吃饭了么?饿不饿?这里冷,咱们现在就回城!我已为崔公安置下了洗尘酒宴,必得给崔公多端几杯,才能表我对公之仰慕之情!……宋公,宋公?”
宋翩不适应“宋公”的称呼,莘迩第一声喊他时,他没有反应过来,第二声才意识到是在喊他,慌忙应答。
“快来见过崔公!”
宋翩行礼,说道:“仆宋翩,见过崔公。”
陇地宋氏,崔瀚亦知,——不过比起清河崔氏,宋氏尽管陇州名阀,在崔氏面前,顶多也就只能算个二等士族,崔瀚还了一礼。
张龟、高充等相继与崔瀚见过。
莘迩英武的面容,这会儿笑容可掬,说道:“崔公,咱们这就回城吧!”
亲手去搀崔瀚,崔瀚让开半步,不让他搀。
莘迩亦不介意,陪他到车边,看他上车,方才转回自己马边。
那被尊称“伽师”,名字唤作白伽摄的胡僧没再入车,跟在了莘迩身边。莘迩将自己坐骑的缰绳给他,笑道:“伽师,此马来自西域,你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乡了?且将此马送师!”沉吟了下,问他,说道,“伽师,关中你是回不去了,我给你备了三个位置,一个是僧司,作道智的副手,一个是作鸠摩罗什的副手,翻译佛经,一个是我的军府,未知你愿受何职?”
白伽摄是龟兹人,与鸠摩罗什同族,亦为龟兹宗室。他是和龟兹王白纯、鸠摩罗什等一起来的陇地。到了陇地后,他主动请求去蒲秦传法,同时为陇地打探情报。莘迩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念头,反正白伽摄不知陇地军政虚实,就算他投了秦,对陇地也没损害,就同意了他的请求。结果也是出乎莘迩的意料,这个白伽摄还真是起了大的作用。
白伽摄在关中的这几年,不但学会了氐语、鲜卑语,唐话也说得甚是流利,他双手合什,回答答道:“贫僧一心,只望昌盛佛法,普渡众生,以助亿兆生民脱离苦海。贫僧出家之人,不宜就职俗世之官;译经宏业,贫僧才短,亦不敢为,愿任僧司。”
“好啊,那我明日就去书道智,叫他奏请朝中,辟你入僧司。”
“多谢明公。”
莘迩另取马乘骑,宋翩等各自坐车,一行人还县中。
到了县里,两府吏员已备下酒宴,莘迩是夜,宴请崔瀚。
……
次日,让崔瀚休息了一天,第三日,莘迩请他会面。
宋翩、张龟、高充及部分两府的吏员俱皆到场。
莘迩给崔瀚介绍完了诸吏中他没见过的,话入正题,问起他蒲秦朝中的情况。
“崔公向秦主蒲茂提议的那几条政措,我尽皆有闻,当时我就佩服得很!崔公此数条政措,无一不是针对蒲秦之弊。
“蒲秦之弊,在我看来,主要有三。蒲茂虽号称重儒,有华风,然华士而今在蒲秦朝中仍居弱势,此弊之一也;氐羌贵酋多世代掌兵,若不改之,定有后患,此弊之二也;方下之蒲秦,华人、氐羌、鲜卑、匈奴、杂胡等等诸种杂居,常有纷争,此弊之三也。
“崔公的几条政措,针对的就是蒲秦的这三个大弊。
“‘九品官人法’,针对的是蒲秦之第一弊;‘定五等爵’,针对的是蒲秦之第二弊;蒲茂还没实行的‘分定族姓’,针对的是蒲秦之第三弊。统而言之,崔公的这几条政措,为的都是希望通过华士们的逐渐掌握政权,给蒲秦境内的诸多种族,分出上下之等,明定尊卑之别,从而给蒲秦打造出一个崭新的秩序出来。
“不瞒崔公,你的这番宏图,我确实是越看越佩服!”
随着莘迩话语的深入,崔瀚的神色慢慢改变,从近乎没有表情,变成了颇为动容。
崔瀚看向莘迩,心道:“我此数项政措,阿瓜不仅熟悉,而且能看出背后的深意,……陇地之能独抗强秦,非是无因!”
莘迩亦在看崔瀚,他抚摸短髭,笑道:“崔公,你的此数项政措虽好,蒲茂虽也接受纳之,而最终却以你出逃咸阳告终,未知崔公,有无想过此中原因?”顿了下,若无其事似地补充说道,“除了我的反间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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