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郡吏顾看营将的主簿。
主簿说道:“此卒确是五十八,我等怎敢改其年岁?”
郡吏把头转回,再次问了黄怀一遍:“五十八是么?”
“是的。”
“哎哟,那就有点可惜了。”
黄怀心头咯噔一跳,粗糙的双手下意识地搓动,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人斗胆问君,哪里可惜?”
郡吏随口答道:“你若到了六十,改完户籍后,你的兵役就被免了。你五十八,差两岁。不过也不打紧,再在军中待上两年,你就能回家了。”
营户在军中者,年十五以下、年六十以上,悉数免其兵役,这是附带“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此政而施行的一政。
实际上,按照当下的服兵役之法,这两个年龄段本就是未到服兵役、或不该再服兵役的年龄,只是营户的社会地位类同官奴,兵役法中的此条规定,并没有在营户这个群体中得到严格的贯彻,所以如前文所述,而今各部军中,服兵役的营户,不但十四五以下者众多,六七十的也为数不少。
莘迩遂趁释营户为编户齐民的这个机会,打算把军中此弊,顺道也给解决掉。
想那十四五以下,有的甚至才七八岁就当了兵的,或六七十岁早已筋骨无力的,将他们留在军中,既非是尊老爱幼之华夏传统,而且说实话,拉到战场上,这样的兵,不仅指用不上,关键时刻,还会拖全军的后腿,因是,与其如此,不如把他们的兵役免掉。
——所谓“免掉”十五以下、六十以上在军营户兵役,那么换个角度再来看这句话,是不是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在军营户之兵役,就不免掉,他们还要继续当兵?这是自然的。
营户出身的兵士,目前在定西全军中占了相当重的比例,如果把他们的兵役全部免掉,那定西的军事力量,往少里说,只怕也会跌落个四五成,这显然是万万不行的。
故此,释营户为编户齐民是一回事,全部免掉现仍在服役的营户之兵役,是另一回事。
不但不会把现在军中当兵的营户之兵役免掉,按照莘迩的全盘操作,等这些营户被放为编户齐民,被授给田地,以及再等到他们所在郡的郎将府建立起来以后,这些新的编户齐民家庭,还要和别的被授给田地的百姓家庭一样,亦要按家中的丁数出人,加入郎将府,成为府兵。
一方面,不会影响到现有之军力,且通过此政,能够大为激励原为兵籍之士卒的士气;另一方面,又给郎将府扩大了府兵的来源,等同是充实了预备役的力量。
莘迩的这个计划、安排,可谓两面得利。
定西的军事实力,也由此而不会受到分毫的损害,相反,无论是士气、还是兵源补充上,都会提到很大的提高。
却说年六十以上免去兵役,这条重新执行的“新规”,黄怀也是听说了的。
闻得那郡吏的此话,他没有失望之情,反倒放下心来。
黄怀后怕地想道:“吓死我了,这位吏君说个‘可惜’出来,我还以为是释我为编户齐民这事出了什么麻烦,原来只是可惜我差两岁不到免除兵役的年纪。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只要能释了我的营籍,释了我子孙的营籍,就是让我再从军到七十,从军到死,我也愿意!”赔笑说道,“小人力气尚有,再从两年军,也尽能撑得住!”
黄怀会不会被免兵役,关这吏员何事?他也就一说罢了。
接下来,这郡吏不多废话,按部就班,问了黄怀几个问题。
“你家原籍雍州安定郡,元嘉八年流迁入陇。”
“是。小人所属的本部军中兵士,大多是籍贯雍州,其祖上也大多是元嘉年间迁入陇地的。”
元嘉八年,便是前唐差不多要灭亡的时候,那时最势大的还是匈奴赵氏。前唐的关中有两个州,一个是秦州,一个是雍州,秦州包括了些现今定西的地盘,雍州的辖地基本是在关中。赵氏入侵关中,雍州、秦州士民逃亡者众,向西入陇州中达十余万口,形成了当时还未建国定西的陇州的第一次流民入境大潮,时已掌权陇州的令狐氏,於是就设了武兴此郡,以用来安置流入的秦雍士民。亦即,武兴郡之所以设,正就是为安置秦雍流民。
是以,武兴郡内的百姓,原籍秦州、雍州的为数着实不少。
入境被安置在武兴郡的流民,士人不说,百姓方面,陇州不是一视同仁,而是区别对待的。部分录入用白纸登记的白籍,也就是与用黄纸登记的本地户籍相对应的寓籍;部分则募之为兵,从军的这些自那时起就入了兵籍。
这位黄怀的祖上到陇州时,贫困潦倒,求一口饭吃而不得,末了为求生路,便应了募兵,自此黄怀家的户籍就成了兵籍,从数十年前他那位祖上入营当兵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代代当兵,战时打仗,闲时被官寺驱用,算上他,其家整整给令狐家当了近百年的牛马。
那郡吏皱了下眉头,说道:“我问什么,你答是、不是就行,不要那么多话。”
“是。”
“你是你家户主?”
“是。”
“你家丁口五人。你妻、你两个儿子、你长子媳、你孙。”
“是。”
“除你孙外,余皆成年。”
“是。”
“你家无牛。”
“是。”
那郡吏把问得的回答,一一记录下来,说道:“好了,你出去吧。”
在这郡吏问黄怀的时候,帐中别的郡吏也在问黄怀伍中其余的四个兵士,问题都是这么几个。这郡吏问完黄怀的时候,别的郡吏也差不多问完了另外那四个兵士。
五人前后出帐。
排在他们这个伍后头的伍跟着入帐,不必多提。
黄怀五人回到校场,等到快天黑,此部三百多、近四百兵士都被问询完毕。
又等了一会儿,营将的主簿出来,说道:“你们且先回帐,等明天面阅过你们的家眷,再给你们一起换户籍。”
“面阅”也者,当面看需要登记入户籍之本人的意思。
登记户籍,不是只写个名字、性别、年岁、籍贯即可的,还需要把该人的长相、身高,并及肤色、体态上的特征也给简单地记录下来的。这样才能保证征发劳役、兵役等时,应征的是其本人,又或这人如果犯法潜逃,需要通缉的时候,也才方便通缉。
就比如刚才那郡吏询问黄怀问题,以作记录的时候,把他观察到的黄怀的长相、特征也都已经给记下来了。记下的黄怀的特征挺简单:“黑瘦,佝偻,老若七旬。”
黄怀等人冷风里站了将近一天,个个都是被冻得通透,但却个个都如黄怀一般,无人觉到寒冷,人人情绪高涨。当晚回到帐中,便连那硬得跟石头似的胡饼,黄怀吃着都如同美味。
一晚上没怎么睡着,天不亮,黄怀就起来了,穿好了衣服,悄悄地出帐去。
夜色犹且未消,远近黑漆漆的,北风呜咽,但没过太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很快,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漫天的云彩被染成了绚烂的颜色,天亮了。风没有停,可亦不复呜咽之响,卷动远近的帐篷,发出飒飒之音,在这寒冬的早晨,给人以振奋之感。
早上是没有饭吃的。
非战时,营卒一天两顿饭,上午辰时一顿,晚上一顿。
黄怀焦急地等待,天光大亮后,总算是等到了召集兵士的鼓声。昨天鼓声响时,兵士们都不积极,今早鼓声一响,第二通鼓都不等敲,校场上已经站满了士兵,全军已集合完成。
营籍兵士的家眷虽然是随军而居,与兵士同住一军,但兵士就是兵士,也是不可能任他们聚家而住的,因是,兵士们家眷所住的营地与兵士所住之营非是一营。黄怀他们家眷住的营地在兵营的北边,两边相邻不很远。
过了会儿,不见郡吏来,营将主簿匆匆来到。
他站上阅兵台,大声说道:“原本说的是带你们一起去你们家眷营中,郡府来的诸君嫌人多了吵吵,也是怕你们呼儿唤女的耽误公事,就不带你们去你们家眷营了。你们回本帐去吧。等面阅完了你们的家眷,郡府诸君造好了你们的户籍,会把你们那一份的户籍给你们各家的户口,然后再带你们各家的户主去安置你们各家的村、里,给你们各家授田。”
黄怀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的说:“户籍造好,还给咱们一份?”
有的说:“也不知道会把我家安置何村?”
时下户籍是不给百姓一份的,多造一份给百姓各家,这是莘迩的意思。
要说这道命令有什么好处?也没什么明显的好处。再要说这么做费不费事?是费事,但也不是费太大的事。因此,莘迩的这道建议便没人反对,亦随均田等新政落实了下来。
这一等,整整三天。
不到四百的兵卒,家眷合计总共一千三百多人,是兵卒人数的三倍多。
三天面阅登记完毕,已是效率不低的了。
第四天,黄怀等百十个身在军中,同时是他们各家户口的兵卒被单独叫出,於校场列成数队。
三天前的那几个郡吏再次露面,各拿着一叠黄纸,每叫到一人,那人就出列近前,叫人的这吏即拿黄纸堆上最上边的那张给他。叫了约三四十人,黄怀的名字被叫到。
黄怀赶紧上前,隔着老远,就把双手伸出。
叫他的那吏不是三天前问他话的那吏了,换了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吏员。这吏员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家境不错,其家必为武兴郡的士族。这个年轻吏员递黄纸一张给黄怀。
黄怀接住,就像是接住了什么珍宝,低头去看。
那白纸上竖写着几行字。
惜乎他不认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他能猜得出来,写的肯定是他和他家中妻、子、媳、孙的名字等项。
黄怀心中想道:“这就是我家的户籍了?我从现在起,就不再是兵籍,是编户齐民了?”尽管心理准备已经做了好几天了,真的这一刻来到,他还是如坠梦中,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队中,强大的激动和喜悦冲击下,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是我家的户籍,我不能不知道上边写的是什么!改日要找个识字的,问问他,写的都是什么。”
黄怀等都是本籍关中的,按道理讲,现在尽管他们改兵籍为了编户齐民,可也应该把他们记为白籍才对,却怎么给他们的是黄纸,也即是把他们记为了黄籍?
这也是莘迩的意见。
事实上,这回均田制的授田,是只面对黄籍,亦就是本地籍贯的百姓授的。
毕竟不管怎么说,白籍是客籍,他们自有家乡,如何能把陇州的土地授给外州人?这么做的话,绝对会引起土籍士民的强烈不满,就算不管不顾,强行来授,最终也只会造成土、客两籍的互相敌视,这就有违莘迩授田的本意了。
故是,此次授田的对象范围,不包括白籍。
但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莘迩认为,可以做个例外。
一来,军队兵士的相当构成还是出身於兵户的,若只释他们为编户齐民,其后就不再管他们各家的营生,而兵户等同官奴,贫者十之八九,又绝大部分都是家无余财,莫说地了,衣服都不够穿的,那这明显会不利於稳定这些兵卒的士气和军心。
二者,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统共算下来,也就是一两万人,不是非常得多,再分散到各县,就更少了,比如武兴县,无非就这不到四百家,家数少,也就不会激起与当地太大的矛盾。
综此二条,定下了兵户中的外州籍贯人,按本地籍贯人计此策。
便是因此,黄怀等拿到的户籍不是白籍,是黄籍。
黄怀一时间还没有想到这些。
不过就算他随后想起,入了黄籍,得到授田,他对此当然也是绝不反对,且会极其愿意的。
下发罢了户籍,营将组织黄怀等,出营到外,列队路上。
路上已经列好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中的人多为老者,即是从营户家眷营中来的那些其余各家的户主。
郡府那掾吏领着郡吏们也出了辕门,坐上了他们的牛车。
路被冻得硬邦邦的,车轮碾上去,嘎吱嘎吱的响,坐在车中亦颇是颠簸,但总比走路强得多。
郡吏们乘车,在前而行。
营将带了十余从骑,策马带队,引着黄怀等跟从於后。
北行将近二十里,都快北边漠区的边缘了,郡吏们的坐车停了下来。
黄怀走得气喘吁吁的,随着队伍止住脚步。
此时已过中午,到了下午,白云朵朵,淡白的日头悬挂天中,渐渐西落。
黄怀於微暖的阳光下,尽量地站直身子,喘着粗气,擦了把额头涔出的汗,打眼四望。
朝前望去,视线尽头黄澄澄一片,那是北边的数百里大漠;往东西眺观,目光及处,多是荒凉的砂砾地,间或可以看到些许的灌木;向身后回顾,唯见来路上的车辙、马蹄印和杂乱的脚印,离这里最近的村里在那南边十余里外。
这片荒无人烟的临漠之地,就是他们从今以后的家了么?
黄怀这样兴奋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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