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潜龙勿用第三十八章愿为双黄鹄兴亡百姓苦孟朗临行,对蒲茂说,有两人须得提防。
蒲茂问道:“哪两人?”
孟朗答道:“江左荆州桓蒙,自负其才,招揽荆吴豪杰,屈己敬士,素有大志,今江左用殷荡率扬州兵渡淮,却不用他,臣料桓蒙对此必有怨意,他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去年他攻打蜀地,不等江左朝中允许,上表即行,没准儿这次,他会故技重施,再来一个‘上表即行’。
“其帐下兵甲精锐,江左之冠也,袁羊虽逝,其军府人才荟萃,犹不乏良谋,猛将如云,兼平蜀之锐,反观伪魏荆州的守卒,现下早已是军心慌乱,一旦他果领兵北渡侵攻,臣以为,必是胜之易也。而南阳一为他所得,我王师的后方就会受到威胁,不可不防。此是一人。”
“伪魏荆州”,“南阳一为他所得”云云,前边说荆州,后边说南阳郡,孟朗的此话看似不搭,实则不然。这是因为,如前文所述,魏国的荆州“徒有虚名”,只是个意思,与黎阳、贵乡等新置郡一样,魏国荆州的辖地范围也很小,主要就是南阳一郡,亦即是说,南阳郡,就等同於是魏国的荆州,故是孟朗有此一言。
至於“伪魏荆州的守卒”一语,却是说了洛阳蒲茂都打下了,难道南阳郡蒲茂还没有派兵去打么?蒲茂还真是没有去打。
蒲茂至今没打魏国荆州的缘故在於魏国荆州的地理位置很关键,它北邻洛阳南则与江左荆州的义阳郡隔淮相望,也就是说魏国的荆州、江左的荆州是直接接壤的以是之因,蒲茂若现在就去打魏国的荆州,那就极有可能会与桓蒙帐下的守边将士发生冲突,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是以按照孟朗的建议蒲茂至今尚未用兵於此,打算等打下邺县后再来收取此地。
但是,蒲茂虽然没有用兵於此,洛阳已下,魏国的都城邺县岌岌可危魏国荆州也好,魏国南阳郡也好已成孤州、孤郡,境内魏国守卒当下的士气也就可想而知了以桓蒙“冠绝江左”的荆州精锐,攻此士气低落之魏国守卒胜败不需多言任何人都能猜料得出。
南阳郡的郡治宛县与洛阳才相距三百多里魏国荆州州治鲁阳县与洛阳的距离更近,只二百里许,并且南阳、洛阳虽各多山,然两郡相接地带,却少山川阻碍,平原居多,颇便於行军,精骑朝发,夕即可至。如果此地被桓蒙打下,近在咫尺的洛阳,势必就会受到其部的威胁,而洛阳作为现下围攻邺县秦军的大后方,一旦受到威胁,则又将势必会影响蒲茂的围攻邺县。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桓蒙非是纯臣,是个有野心的,而且南阳本为荆州之地,洛阳是唐室南遁之前的都城,他若以此为出师之名,确有可能擅自动兵,北侵南阳郡,胁我洛阳城。孟师所言甚是,孤记住了。另一人是谁?”
——“南阳本就是荆州之地”,魏国之所以把南阳郡单列一州,名之为“荆”,一来是表示对江左的荆州有征伐之图,二来,亦是因为自前代秦朝起,南阳郡便一直是荆州的领地。
孟朗说道:“今大王与殷荡定约,共击徐州,贺浑邪两面受敌,臣虑之,他若是战不利……”
蒲茂打断了孟朗的话,抚须笑道:“孟师之意,孤已知矣!孟师必是担心,贺浑邪此羯若是保徐州不能,他也许会重新依附伪魏。”
“大王神明,臣正是此意。”
蒲茂想了想,表示赞同,先是鄙夷的评价了贺浑邪一句,说道:“贺浑邪此羯,尚不如慕容氏,不识仁义,禽兽类也。”继而说道,“逐利奔走,此禽兽之性。为保徐州,确不排除他会再附慕容氏,孟师所虑甚是。孤会传檄蒲獾孙,叫他密切关注贺浑邪的动静,提防这一点的。”
比以桓蒙北渡,贺浑邪若是重投魏国,相较之下,对秦军即将展开的攻打邺县此战的影响没有那么大,毕竟贺浑邪远在徐州,就算他重新臣服魏国了,短时间内,他也没有大的余力帮助慕容瞻叔侄三人守卫邺县,但话说回来,“没有大的余力”,不代表他派不出来一兵一卒,现今兖州高平郡尚有贺浑邪的一支部队驻扎,高平郡位处於汲郡、濮阳郡的东南方向,离汲郡、濮阳郡三百余里,他要是等至蒲茂麾兵进攻黎阳、邺县的时候,调这支部队悄悄渡过黄河,袭扰汲郡、濮阳郡,对秦军也是会造成些麻烦的,所以,对这一点,诚然亦需做个提防。
唐人瞧不起胡人,胡人中依据开化程度的深浅,亦有三六九等之分,如这蒲茂,就瞧不起贺浑邪,当着席间众多的氐、羌、鲜卑、匈奴等各族臣子,直言贬其是“禽兽之类”。
氐、羌等臣子,熟悉蒲茂一向的自居为“当世明君,迹接华夏古之圣贤”,鲜卑、匈奴等新附之臣,还不太了解他,有的读过些唐人书籍的,听到他的此话,不由就心中嘀咕,想道:“‘禽兽之类’,这是唐儿辱骂我等胡人的话,大王族为氐人,却怎么坦然而用?”
也无怪这些鲜卑、匈奴新附之臣诧异,却在魏国,莫说“禽兽之类”这等意指明确、太过侮辱轻蔑的话,就是个“胡”字,在慕容炎继位之后,他亦下诏国内,禁止人言。
秦、魏两国君主治政的风格截然两类,一个较为开明,一个因文化的自卑而敏感,若是莘迩在场,他大概会对蒲茂由此更高看一眼,不免感慨:“这就是自信的表现啊!”
却说孟朗说完了要说的话,举起酒杯,喝下了第三杯酒,说道:“天气炎热,大战在即,军务繁重,臣恳请大王务必要注意身体,不可操劳过度。”
蒲茂说道:“孟师放心罢!孤年轻力壮,有的是精力,倒是孟师,此去贵乡,可一定要按时寝食,小事交给属僚去办就行,孟师无须事事亲力亲为。待至孤与孟师打下了邺县,孤再为孟师攻取青州,让孟师衣锦还乡!”笑道,“既统北地,功比前贤,鼓乐归乡,不亦乐乎?”
孟朗伏拜谢恩,说道:“臣不望鼓乐归乡,只盼能助大王早日一统北地,结束这乱战之世!”
到了预先卜卦定下的孟朗的出发时刻,同蹄梁等将请孟朗起行。
孟朗告别蒲茂,坐入牛车,在数百甲骑的护卫下,前头是蒲茂赐给他的两班鼓乐开道,后头是同蹄梁、向赤斧等文将佐或乘马、或坐车相从,沿路行进,加入到了络绎不绝、威武雄壮、前往贵乡郡的行军秦军的队伍之中。
蒲茂驻足道边,目送他的坐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还依依不舍,不忍离开。
左右臣属再三请他还营,适有鸟群从天空飞过,蒲茂上望云天,远眺孟朗所部的背影,曼声吟道:“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又吟道,“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这几句诗,都是出自前代秦朝人所写的《别诗》,蒲茂用以自喻此时送别孟朗的心情,不能说十分贴切,但姑且也算是衬景。
新附的鲜卑、匈奴诸臣,泰半听不懂,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而已。
新附的洛阳等地之唐士,自是知蒲茂所吟出自何诗,便纷纷开口凑趣,阿谀拍马,一个个赞不绝口。一个须发皆白的士人操着标准的洛音,说道:“大王与孟令,君臣相得,情深笃厚,前代可与比者,几无也,足可垂范后世,为千秋之表!臣为大王贺!臣为河北的百姓贺!”
蒲茂笑吟吟地说道:“卿为我贺,我知,是贺我有孟师襄助;卿为河北的百姓贺,贺什么?”
这士人说道:“伪魏驱虎牧羊,河北百姓苦之久矣!大王仁声,传颂四海,河北百姓久闻之也,无不翘足以待王师!大王得天命眷顾,已是民心所向,今又上下同欲,吊民伐罪,灭伪魏指日可待!河北的百姓将脱水火,故此,臣为河北的百姓贺!”
蒲茂笑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河北之土,非我所欲也,拯河北万民出於水火,此正我之心愿!”
唐士们更加地阿谀如潮。
有那心思敏捷的就想道:“大王虽是氐人,然熟读圣贤经典,知前代诗歌,且不轻视我辈士流,爱惜我辈,不吝官爵之赏,当真如我辈昔日所闻的传言,明主是也。”
当然不可能因为一句《论语》中孔子的话,因为几句前代秦人的诗,就对蒲茂产生耿耿的忠心,但至少,短短的时日内,蒲茂就以他迥异於慕容氏历代君主的重儒、敬士之风,使这些洛阳等地的唐士,对他产生了好感。
回到营中,蒲茂帐前,臣属们拜辞散去,只等孟朗部到达贵乡,就要开始攻打邺县的前期作战,进攻黎阳郡等地,各项的军政事务很多,他们各忙各的去了。
有四个人没走。
四人俱是唐人。
一个年四旬,壮硕魁梧,相貌堂堂;一个身材矮小,四尺余高,眉短须赤;余下两个肤色黝黑,长相近似,是兄弟二人。
正是前时投到蒲茂帐下的洛阳乞活军的军帅李基,与李基手下的王农、冯太、冯宇三将。
四人窃窃私语了片刻,留下王农三人,李基到至蒲茂帐外,求见蒲茂。
很快,青雀便出来,召他入内。
李基进到帐中,伏拜行礼,说道:“臣李基,拜见大王。”
蒲茂清朗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卿请起身。”
李基起身,垂手弓腰,双目下视,姿态甚是恭谨。
蒲茂问道:“卿说有事禀孤,何事?”
李基恭恭敬敬地说道:“臣闻大王已经下旨,调杨满部攻上党郡,臣斗胆敢请大王,自请协助杨满。”
蒲茂说道:“卿想去打上党郡?”
“臣是并州人,臣的部曲也多是并州人,自前唐末,北地大乱以今,臣家与臣的部曲诸家,虽已是数代流落河北,可无时无刻,臣等都盼着能回到故乡!因此,臣斗胆敢有此请。”
上党郡是并州的辖地。唐室南迁之前,并州的州治也是太原郡的晋阳县,李基帐下的部曲,事实上,多是太原籍贯,但上党与太原接壤,其中也有一些是上党郡人。不管是上党郡人,还是太原郡人,都是并州人,故在知道了蒲茂调杨满打上党郡以后,因上党郡挨着黎阳、濮阳郡,所以李基和他的部曲,就起了协助杨满攻打上党,归还故乡的念头。
蒲茂思考了下,说道:“孤说让孟师衣锦还乡,却把你与你的部曲给忘了。也是,你们乞活号称‘并州乞活’,泰半都是并州的原籍,眼下看到还乡在望,遂生思乡之情,急於归乡,孤对此可以理解。只是,攻克邺县才是此次孤伐伪魏的首功,上党仅侧翼罢了,卿如协杨满进攻上党,便是轻取此郡,功劳可也不会很大啊。卿情愿舍弃首功,换那小功么?”
这一番话,处处为李基考虑,李基小小感动,答道:“臣乡野陋士,焉敢奢求功劳?能为大王死而后已,立下些微小功,已是臣之所望。”
攻打洛阳等战中,李基部下的乞活军,人数尽管不多,但一则,王农等将俱勇,尤其王农,剽悍无前,二来,乞活兵卒绝大多数是在军中长大的,长期地生活於困苦、战争中,从小就被他们的父兄教授槊、弓、格斗之术,战斗的技巧与战斗的意志都很出色,同时,他们的父兄、战友不少战死於和慕容鲜卑的过往历战中,他们对慕容鲜卑怀有深深的仇恨,战斗时奋不顾身,故李基和乞活军着实是为蒲茂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唯是,战功虽然不小,话说回来,其军的兵数到底少,便是放了他们去帮杨满,也无损於蒲茂攻打黎阳、邺县的作战计划。
蒲茂遂叹道:“狐死首丘,况乎人也?北地战乱百年,流落异乡的百姓不计其数。陇州莘幼著有过一叹,孤伐魏之前,尝闻之,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语深得孤心!解百姓倒悬,还河北王道乐土,此孤之志也!”亲近地唤李基得小字,说道,“僧施,孤许你了!”
李基拜倒谢恩。
辞拜过了,李基出到帐外。
王农、冯太、冯宇等围拢上来,问他蒲茂是否应允。
李基说道:“大王同意了,今天就下旨。咱们做好准备,明天便拔营去上党郡!”
请求被蒲茂允许,是件好事,但李基面色带喜之余,边带头往本营去,边眉眼如有所思,冯宇察觉到了,以为他有心事,问道:“将军,在想什么呢?是在筹思该如何打下上党么?”
李基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那是什么?”
“适才帐中,大王给我转述说了一句陇州莘幼著的话。”李基一边走,一边把蒲茂转述的那句话说给了三人,问道,“你们觉得莘幼著此话,说得如何?”
王农皱眉说道:“亡,当然是百姓苦;兴,怎会百姓苦,我看此话不通。”
冯太、冯宇也不太理解。
李基的家族曾是唐室的簪缨世家,虽久不做唐官了,然一直掌握着这支洛阳乞活军,还是人上人,他能理解莘迩此话前半句的意思,心道:“亡,固百姓苦;兴,百姓苦者,当道势族,为私利横征暴敛,奴役百姓故也!”
王农粗野,懂不懂都无所谓,也就算了,冯宇很得李基的欣赏,见他皱着个脸,苦思冥想,想不明白,李基就把自己的这番见解,告诉了他。
冯宇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莘幼著此语是这个意思!”走了几步,心道,“莘幼著南取汉中,西夺陇西等郡,而下又北占朔方,近年威名不小,闻他此语,又像是个悲天悯人的,倒与大王的仁义似乎差可相拟。”忍不住问李基,说道,“将军,莘幼著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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