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阿瓜国事重 大王已少年

  宋闳请辞内史的奏书上到宫中的时候,黄荣正陪侍在令狐乐的身边。

  黄荣的官职是常侍。“常侍”者,常常陪侍之意也,其职在参预讨论,献可替否,同时也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乃是主君的近臣。因此,黄荣经常都会跟在令狐乐的左近。

  令狐乐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罢了宋闳的辞职书,说道:“宋闳说他要辞职,请求告老还乡。”

  尽管年龄小,令狐乐也知道这是件大事,就要命人把宋闳的这道奏书送去给左氏观瞧。

  黄荣说道:“臣以为,仅仅辞职,怕是不足惩其罪。”

  “哦?什么罪?”

  “便是他的那句不臣之语。”

  “你是说张昙上书中,讲的宋闳说甚么‘伊尹足效’?”

  “正是。”黄荣严肃地说道,“大王,伊尹的故事,你还没有学到,大概不太了解。臣请为大王述说。”

  令狐乐只当是有故事可听,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说罢。”

  “伊尹本是奴隶,辅佐商汤打败了夏桀,是商的开国元勋。”

  令狐乐问道:“一个奴隶,也能成为国家的大臣么?”

  “五羖大夫百里奚,亦奴隶也。大王,天道唯公,生育万民,贤士并不一定只出於高门,市井、草莽之间,也是颇有人杰的。”

  令狐乐似懂非懂,点点头,说道:“哦。你接着说。”

  “是。伊尹历事商的成汤、外丙、仲壬、太甲和沃丁五代君主,佐政五十余年。”

  令狐乐咋舌说道:“五十多年啊?那他得活了多大的岁数?”

  侍奉令狐乐了这么长时间,黄荣已经熟悉了令狐乐的脾性,知他虽贵为定西王,本质上仍还是个孩童,思维难免有时会很跳跃,故令狐乐尽管一再插嘴,黄荣依旧耐心十足。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据说伊尹寿至百岁。”

  “那可真是长寿了。”

  “是。商的传嗣是兄终弟及。”

  令狐乐奇怪地问道:“为何兄终弟及?不是只有胡人才会这样做么?咱们夏人,向来不是传嗣嫡子的么?”

  “大王,这话,说来就长了。包括国家的典制规章在内,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如今胡人的一些习俗,咱们夏人以前也是有过的。只是比起胡人,咱们夏人的祖上,历代皆有贤圣,故是文明兴起,承绪至今,早已然是洋洋绚烂,远非胡人可比了。”

  令狐乐大致听懂了,说道:“原来如此。”

  黄荣接着说伊尹,说道:“成汤没有弟弟,而其长子太丁早亡,故传位其次子外丙,外丙传位其弟仲壬。仲壬崩后,伊尹做主,把王位传给了太丁之子太甲。宋闳讲的‘伊尹足效’,说的就是伊尹与太甲的一段典故。”

  “什么典故?”

  “太甲继位以后,伊尹一连写了三篇文章,献给太甲,教太甲如何做一个好的君王。头两年尚好,到了第三年,太甲忍受不住拘束,开始任意发号施令,一味享乐,暴虐百姓,朝政昏暗,又破坏成汤制定的法规。”

  “那太甲,是个大大的昏君了?”

  “伊尹数次规劝太甲,太甲不听。大王,你猜伊尹就做出了一件什么事?”

  “什么事?”

  “伊尹把太甲放逐到了成汤陵墓附近的桐宫,囚禁了他三年。”

  令狐乐吃了一惊,说道:“伊尹把他的大王囚禁了三年?”

  “本朝初年,汲郡有人盗墓,得竹简数十车,皆以古文记载,中有记载夏商周三代年间的史书十三篇,是春秋和战国时的史官所书。其间的《殷纪》,在讲到伊尹流放太甲这段故事时,则说:仲壬崩,伊尹放太甲於桐宫,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杀伊尹。”

  令狐乐更是吃惊,吓了一跳,说道:“这不是谋逆篡位么?”

  黄荣振袖提衣,拜倒於地,语声洪亮,厉色地说道:“《孟子》载曰,公孙丑议伊尹放太甲事,云‘君主不贤,臣子就可以把君主流放么’?不管伊尹是流放了太甲,还是篡位自立,大王,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宋闳以伊尹自居,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依律:当覆其三族!是以臣言,仅一个辞职,恐怕是不足以惩处其罪,同时,也是难以服众,以儆效尤的!”

  令狐乐被吓得小脸发白,说道:“宋闳慈眉善目的,怎么竟是悖逆反贼!我问母后,‘伊尹足效’是什么意思,母后不对我说。搞了半天,是这个意思!”下到殿中,拍拍跪在地上的黄荣胳臂,夸赞他,说道,“黄常侍,你是个忠臣!”犹豫不决,说道,“宋闳虽大逆不道,但这件事该怎么办,我还是得听母后的意见。”命令左右,“去把阿瓜叫来!我也听听他的意见!”

  侍臣分成两路,一边把宋闳的奏书,送去给左氏看,一边去请莘迩入宫。

  从侍臣的嘴里,莘迩知道了黄荣对令狐乐的建言。

  进到宫中后,莘迩瞥了黄荣一眼,没有多理会他。

  左氏已经到了。

  莘迩冲左氏与令狐乐下拜行礼。

  左氏本来神色不快,莘迩来前,她可能是在责备令狐乐。见莘迩到来,她的嘴角绽出笑容,换了语气,温柔地说道:“将军,这是宋闳的请辞奏书,你且先看一看。”

  莘迩应道:“是。”

  黄荣把宋闳的奏书呈给莘迩,莘迩站在殿中,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左氏问道:“将军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王太后必已有定见,臣敢请闻之。”

  左氏咬了咬红唇,赌气似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定见?倒是大王,很有主见!”

  莘迩“哦”了一声,笑问道:“敢问大王,有何圣断?”

  左氏瞧了眼令狐乐,说道:“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令狐乐确是刚被左氏教训了一通,眼转乱转,怯生生地说道:“宋闳大逆不道,宜诛三族!”

  莘迩心道:“我得敲打敲打黄荣了。这个人,忠心是有的,只是太过急切,而且用计毒辣。

  “先是不声不响的,毒杀了姬韦,嫁祸给段承孙,拉宋方下水,也就罢了。现在,他居然又想要再借张昙的一书诬陷之词,诛宋氏三族!这就过分了。

  “宋家毕竟定西阀族,根深蒂固,枝大叶茂,其家之子弟、姻亲、故吏、世交遍布朝野!此回能将宋方治罪,能迫得宋闳请辞,已是侥幸。该收手时,就要收手。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是对这个结果还不知足,想着再灭其三族的话,氾宽、张浑、陈荪诸人,甚至麴爽,不免物伤其类,势必会群起而反对於我。到最终,宋家固会元气大伤,我,大约也落不了好!

  “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这么简单的道理,黄景桓,你怎么不懂呢?”

  自姬韦被毒杀的那天起,这一阵子,莘迩可以说是殚精竭虑了。

  从姬韦案发到昨天的张昙上书,一环扣一环,莘迩总共做出了三个关键的决策。

  头一个,是启用了一直泯然无闻的校事曹,在第一时间,把查案的主动权抓到了手里。

  次一个,是在段承孙打死不招,无论如何用刑,都不肯攀咬宋方的僵局情况下,拿出了谋划已久的设立“录三府事”此职之议。并将这个可比“录尚书事”的权臣位置,让给了氾宽。由此,造成了氾家与宋家的分裂与对立,同时给予宋家了一个沉重打击,由而乃才破解局面。

  最后一个,趁胜追击,指使张昙上书,诬告宋闳。

  宋闳若是因此辞职,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肯辞职,也无所谓,莘迩还有后手。

  他的后手就是,命别人再上一道书,把宋无暇牵涉进来,就说在令狐奉伤重的时候,宋无暇、宋方、宋闳等人密议,叫宋无暇诈称有孕,或领养宗室为子,代替令狐乐,嗣位称王。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此类的举报,最多算是“风闻”,故是,莘迩其实并没有指望靠着这两道奏书,就能把宋家彻底覆灭。他的目的是:借此进一步地再次打击宋家,使宋闳自顾不暇,没工夫再去管宋方,以此,把宋家在朝中的骨干一个个地拿掉,使他们慢慢地被边缘化。

  现今,还没等用上后手,宋闳就请求辞职了,对莘迩来说,他的目的实是已经超额达成。

  莘迩又想道:“‘主少国疑’,这话果真不虚。主君的年岁如果太小的话,就会很容易受到奸臣的蛊惑。还好,以前的那个‘我’曾经救过令狐乐,要不然,现今在令狐乐身边的如是他人,我莫说有今日之权势地位,只怕连性命都还得俯仰於他人之鼻息。

  “又还好,现在令狐乐身边的人不是那些争权夺利的奸贼小人!而是我莘阿瓜,以国事为重!”

  自觉非常中肯地评价了自己一句。

  莘迩从容地说道:“宋闳空出妄言,固然悖慢,然其族尝於国有殊功,其人亦有拨乱反正,迎附先王之义举。臣以为,只因其一言,而就灭其三族,似小过也。”

  令狐乐问道:“阿瓜,那你说,该怎么办?”

  “臣愚见,许其辞职,放其归乡,可也。”

  令狐乐偷偷看了看左氏,又瞧了瞧黄荣,意有不甘,嘟哝地说道:“这个惩处未免太轻了吧!”

  “大王如嫌轻,可禁锢其子弟,禁止出仕。”

  令狐乐脱口应道:“好!”说完,赶紧再去看左氏,问道,“母后,你说行么?”

  左氏对宋家没什么好感,教训令狐乐是因为她到底年长,知道诛灭宋家三族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令狐乐还是个小孩子,一张口就是“灭人三族”,话如传出去,少不了会被朝野的士人议论一句“不仁”,对令狐乐日后的临朝主政也会有不良的影响,故此,她才会很生气。

  听了莘迩的建议,左氏同意地说道:“就这么办吧。”从宋闳想到了宋方,问道,“将军,宋方招供了么?”

  莘迩不动声色,说道:“宋方自恃族势,尚未吐口。但宋闳如今自辞,想来至多三两天内,宋方就必会老实招供了。”

  “好!”左氏柳眉皱起,说道,“宋方真是胆大包天,毒杀朝廷的命官!”

  “可不是么!”

  “须得严惩!”

  “等他招供,臣就奏请大王与中宫,明正典刑!”

  “好!”

  出到宫外,莘迩示意黄荣与他同车。

  两人相对坐下,牛车开动。

  晃晃悠悠的车厢里,车帘垂着,光线昏暗,半晌,莘迩不言不语。

  黄荣忐忑不安,鼓足勇气,说道:“明公,荣知错了。”

  “错在哪里?”

  “不该私下进言大王,请诛宋氏三族。”

  “景桓,遇事要多想一想,要想得周全才行。宋、氾、张、麴,并为门阀,虽是可以通过利益,分化他们,但你如竟要行诛宋家三族之辣手,可曾有想过,氾宽、张浑、麴爽他们会怎么想?宋家之今日,会不会是他们的明天?他们会坐视不顾么?朝中各府的吏员、国中十余郡的太守,泰半皆是他们诸家之朋党,一旦他们群起而反之,凭你我,顶得住么?”

  “顶不住。”

  “景桓,为人做事,当留一线。既是为别人,也是为自己。”

  “是。”

  “你之前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我既往不咎。今天,我,就给你留一线。”

  莘迩话语的声音平和沉静,听入黄荣的耳中,却如雷霆。

  震得他浑身一抖,翻身拜倒在宽敞的车厢里,连连叩首,说道:“明公宽宏大量,荣感激涕零,以后绝不敢再犯!”

  “你起来吧。”

  黄荣颤着身子爬起,不敢回去坐,弯着腰侍立在莘迩的榻前。

  莘迩拉开车帘,后顾远去的四时宫,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若有所思。

  他说道:“大王今年八岁了吧?”

  “已经九岁了。”

  八岁是按后世的年龄算法,是实岁,九岁是当下的年龄算法,是虚岁。

  “九岁了啊。”

  “是。”

  难怪左氏说令狐乐有主见,九岁,已可算是少年,不复是当年被救的那个儿童了。

  莘迩记起便在四五日前,令狐妍装模作样地观察了半晌刘伽罗的肚子,断言她怀的肯定是个女孩儿,心道:“也不知神爱猜得对不对?”自语似地喃喃说道,“是到给大王定亲的时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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