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方自取权 曹斐用诈抚

  即鹿潜龙勿用第二章宋方自取权曹斐用诈抚宋方此时没有在大都督府中。

  他在内史宋闳的家里。

  宋闳鹤衣大氅,手捉长柄八羽扇,跪坐榻上,斜靠支几,极是风流仪表。

  宋方著红色圆领袍,下穿黑色的锦绔,腰束革带,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他没有落座,手里拿着把折扇,在宋闳的榻前晃来晃去。

  “阿父,你知道么?莘迩与麴球以献俘为名,昨晚已到王都,今天一早,中宫与世子就召他两人晋见!现在,他两人应还在四时宫中。阿父,我当初再三建议,务必阻止他俩入都,真不知你缘何听之任之!”

  “北虏屡扰我境,除了数年前的敦煌大捷之外,边军大多只是守御,少有捷讯。鹰扬将军与抚夷护军,此番深入柔然,破其十余部落,俘获甚丰,进都献俘在情理之中。我为何要阻止?”

  宋方气结,他恼怒宋闳这个老油条,当着自家子侄的面还不肯说心里话,只说些面子上的东西,恚愤地说道:“阿父!他俩为何入都,你真的不知么?甚么‘献俘’,无非借口罢了!莘迩领着世子友的衔,大王落难时,他曾经救过世子,很得中宫的信任;麴球是麴爽的再从子,他俩一定是从中宫和麴爽那里风闻到了大王昏迷的消息,这才托辞献俘,匆忙领兵来都!”

  宋闳慢悠悠地摇了几下羽扇,说道:“那又怎样?”

  “阿父!”

  “怎么?”

  “大王昏迷已近半月,宫中医官无不措手,该用的药全用上了,至今无有半点好转。当此之际,莘迩与麴爽领兵来都,其意何如,岂不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么?”宋方口不择言,说道:“大王倘有不测……。”

  宋闳收起闲散的仪态,变色厉声,说道:“住口!”

  宋方呆了一呆,停下了话头,说道:“阿父?”

  “这是为人臣者可以说的事情么?”

  “室内又无别人,只有你我!”

  “那也不能说!”

  “……,八弟昨晚告诉我,他打听到,麴爽前几天给麴侯去了信。阿父,此事你知么?”

  “八弟”,指的便是那个在中尉麴爽属下任“上军将军”的宋家子弟。

  依照本朝典制,王国可有戍军,归中尉统辖,依照王国大小的不同,戍军的数目或多或少。大的王国可以有“三军”,即上、中、下三军,三军各有将军,兵额皆是一千五百人。

  这一千五百人,是宋家在王都直接掌握的部队。

  宋方身为督府左长史,在平时的物资供给上,给这支部队多有倾斜,甲械十分精良。相应的,能够统领此支部队的“八弟”,於宋家的地位也是比较高的,论亲疏辈分,亦是宋闳的从子。

  “黄奴,你扯来扯去,到底想说什么?”

  对宋闳的圆滑,宋方忍无可忍,直言说道:“阿父,咱俩自家人,你还一个劲的装什么糊涂?我要说的,当然是万一大王薨了,底下来,由谁继承嗣位!”

  “大王即位未久,便立了春宫为世子。且大王仅此一子,自应由春宫继位。”

  “春宫”就是东宫,东属春,色属青,因此,东宫又叫春宫、青宫。

  “阿父,前时处置张金父子案时,你怜惜我姑,不愿对张浑下辣手;而今,如由世子即位,你就不怜惜我的幼妹了么?”

  “此与你的幼妹何干?你幼妹才入宫多久?莫说膝下无子,连孕都尚未有!”

  “我幼妹虽然无子,宗室多有孩童,择一过继,不就可以了么?”

  “黄奴,你聪明机敏,胸怀远志,有匡扶天下的抱负,这些都很好,但你知你哪里不好么?”

  “请阿父教诲。”

  “你的性子太急躁了。‘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老子之教,尔不记乎?‘躁则失君’!”

  “躁则失君”也是出自《老子》,意思是臣躁则君知其志於利,就会失去君主的信用。

  宋方立住脚步,乱摇了几下折扇,慨然说道:“阿父,恕我直言,老庄之言,玄谈则可,今值乱世,用以国政,未免迂腐!而下海内凌迟,中原失鹿,胡夷禽兽,犹竞相争起,我辈华夏苗裔,焉可以‘无为’自处?功名利禄,太阿权柄,手自取之,此方我辈立世之本!何来轻躁云云?”

  “黄奴,害我家者,早晚是你!”

  “大兴我家者,未始不是我!”宋方说完,长揖告辞。

  宋闳问他:“你去哪里?”

  “阿父既然不肯表态,我去找八弟商议。”

  宋闳唤仆从进来,吩咐说道:“把他带去厢房,禁足不得外出!”

  宋方瞠目,说道:“阿父,你这是干什么!”

  宋闳懒得多理他,丢下一句“‘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这一句话,你给我抄写千遍”,下了坐榻,持扇而出。

  且不说宋闳是宋方的从父,只宋闳宋家族长的身份,他一句话出口,宋方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奴仆带去偏房。

  宋闳回到后宅,他的妻子窦氏见他面带忧色,问他缘故。

  宋闳叹了口气,说道:“黄奴又要为我家闯祸!”

  窦氏问道:“闯什么祸?”

  宋闳不再说了,瞧了窦氏一眼,转开话题,说道:“天气转凉了,你这两天遣人给黑奴送去两床好棉褥吧。我给他写封信,捎带给他送去。”

  黑奴,是宋闳次子的小名。宋闳共有二子,长子早夭,次子得存。因为家声与宋闳的权势,其次子今才二十岁,已是一郡太守,现在王都西边的祁连郡为官。

  宋闳在家里,从来是不谈政事的,嘴巴很严,窦氏早就习惯了,便没再问,应了声是。

  宋闳铺纸研墨,给次子写信,提笔半晌,落纸只有一行,写道:“勿听传闻,唯以郡务为要。”

  写罢,放好笔,他一边仔细地折信,放入匣内,按上封泥,一边心道,“人都云我族中,黄奴、黑奴,堪称双壁。黄奴果敏,固为其长,而较以稳重,委实不如黑奴。大王眼下只是昏迷未醒,黄奴如何便就急不可耐?‘不怜惜他的幼妹’,这个关头,是能做这些事的时候么?

  “难道就没想过,一旦这些事情做下,而大王如若转醒,可该如何是好?大王雄毅,怕不立刻便给我家惹来泼天大祸!”

  宋闳收拾好了信匣,将之端端正正得摆放桌上,踱步至窗前,望向外头庭院中的花草,负手多时,终还是决定依照此前想好的办法,来应对当前的朝局,想道,“惟今之计,‘静观’而已。”

  宋闳家在旧城,宅院坐北向南,从他家向南,过旧城、中城的城墙,再折往西边不远,即是曹斐的家宅。

  莘迩刚到曹家。

  曹斐迎接出门,领他进宅,入到堂中。

  叫仆从们都出去后,曹斐从榻上跳下,快步到莘迩坐榻近前,憋了半天的话脱口问出:“阿瓜,见到中宫和世子殿下了么?怎么说的?大王醒了么?”

  “见到了。”

  “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大王还没有醒。”

  曹斐搓着手,来回乱转,焦虑地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老曹,你急急躁躁的作甚?什么‘怎么办’、‘怎么办’的?”

  “你这不明知故问么?大王要有个好歹,咱俩以后可该怎么办才好!”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你这话不对,我愿做你的’诤友‘,得严词批评你了。”

  曹斐愕然,问道:“哪里不对?”

  “为臣子者,当赤心尽忠。老曹,你说‘咱俩可该怎么办才好’,这话什么意思?为大王尽忠、肝脑涂地是你我的本分,性命尚可不顾,又岂能念念在兹,顾念自家以后?”

  “是,是,你说得对。”曹斐没好气地说道,“你说的都对。”

  他回到榻上坐下,瞪着眼,盯着莘迩看。

  莘迩徐徐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瞧莘迩这般镇定,曹斐起疑,他眨了眨眼,问道:“阿瓜,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你先说说你担心什么。”

  “这还用说么?大王前不久立了宋闳的幼妹为后。如果大王驾鹤,宋家必然上下其手,只怕世子殿下将难继位。世子殿下若不能继位,宋家势必独揽朝权。

  “你我这样的寒门,与宋家八竿子也打不着,毫无关系。宋家一掌权,说不得,你我往后就只有靠边站了!阿瓜,我就不信你对此不担心。”

  莘迩瞅了曹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曹斐被他看得心慌,问道:“阿瓜,你瞅我作甚?”

  蓦然想起攻打王都时,他也曾问过麴硕帐下的虎将罗荡类似的话,当时被罗荡回了一句“我瞅情义校尉”,那日留下的羞辱,他於今不能忘怀,赶忙补充一句,“我今已是领军,非是校尉了!”

  莘迩早把这件事给忘了,听了他的补充此言,只觉莫名其妙,心中叹道:“老曹这样的大嘴巴,口无遮拦,竟因‘从龙之功’,也能当上中领军,人之祸福,有时真难说清!”

  想及自身,他又不由自失一笑,想道,“我说他老曹,看我自己,不也是这样么?靠此身的族望、名声,本来无论如何也是万难於二十许之龄便得授五品将军、督三郡军事、领一郡太守的,可也不正是因了‘从龙’的功劳么?”

  令狐奉如果死掉,这份从龙的功劳便一分钱也不再值,亦难怪曹斐慌张了。

  曹斐纳闷问道:“你笑什么?说话啊。”

  “老曹,我也没什么主意。”

  曹斐大失所望。

  就算与麴家成功结盟,只凭莘迩一身,也断难获得与麴家平等的盟友身份,只能成为麴家的鹰犬。作令狐奉的“走狗”,那是被逼无奈,氾丹说“氾丹岂可一败再败”?氾丹有此志气,莘迩来到此世已经一年,经历甚多,已不复初来乍到时,那个“保命第一”的人了,於今又岂能没有些许志气?须眉男儿,他又怎会甘愿作过令狐奉的走狗,再作麴家的走狗?

  作麴家的“走狗”,莘迩绝不甘愿。

  曹斐尽管没有城府,能力也不出色,但他现任的“中领军”一职却是谁都不能忽视的。

  这个时候,为能取得与麴家较为平等的盟友地位,莘迩就必须要把曹斐紧紧地和自己绑在一起,才能最大地壮起自己的权威声势。

  故而,考虑到曹斐贪财和遇到挫折便灰心丧气的两个弱点,——贪财不需多说,之前在猪野泽边时,一碰到难题,曹斐就无精打采,莘迩对之记忆犹新,此时此刻,为防止他因为失望而动起心思,自送上门,附从宋家,眼下虽无良策告他,却也必须要巩固他的心志。

  莘迩於是说道:“不过,你也别急。”

  “怎么?”

  莘迩故作神秘,说道:“我前日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主上近日就会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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